第48章 第二十二章陪审员(2)
林辜月这段时间在按照出版顺序,狂读博尔赫斯和爱丽丝门罗的所有作品。她先前也断断续续地读过一两本作品,但都不是这样毫无卡顿地流畅。这种没有后顾之忧地在文字里徜徉,随创造者的思绪浮沉的感觉,便是现实里的出口。
但其实,她最开始打算看的是《追忆似水年华》,但是读了一半就有点索然无味了,后来郑克和她说,他挑战了三次都没把第一本看完,林辜月便痛快地放过了这本书。
读书期间只有两件事打断了她,第一件事情是,她和方晓琪见了个面。
她们坐在咖啡店里,方晓琪眨着漂亮的睫毛说:“我们好久没见了呢。”
林辜月说:“是啊。”
方晓琪说,她出道了,成为了一个偶像。其实已经一年多了,这次有时间回来和父母见个面,也想再见见老同学,但大家都基本在准备高考,所以只找了林辜月。
林辜月有一点吃惊,但想想也觉得并不是没可能。其实十八岁,除了有继续升学的人,也有早早就步入社会的人,命运并没有唯一性,大家都有与他人毫不相同的人生,在各自的方向前行着。
方晓琪给她看了她在剧场的演出照片和视频,还给她看了一个美丽女孩的照片,说:“这是我的前辈,我希望成为像她一样了不起的人。”
林辜月一面恭喜与鼓励,一面问:“为什么没有早和我们说呢,没有及时庆祝你出道,还挺遗憾的。”
方晓琪笑了笑:“因为我怕一切都是场幻觉,虽然嘴上很嚣张,但我内心还是不太相信自己,总想着步入正轨了再告诉大家。没想到一拖就一年多了。”
“也是。其实当初我没想到你可以做到,可能我在这方面被长辈影响太深,不免和他们一样古板,觉得很不切实际的事情。但你就是做到了,并做得很好。能有个老同学是台上闪闪发光的偶像,这一点也让我沾了点光。”
“你也是啊,我听说你的书要出版了,到时候记得送我几本签名的,我带去给我队友们炫耀炫耀。”
“当然没问题。”
林辜月回家后,微博关注了方晓琪的官方账号,把她这一年多的照片和小日记翻到了底。
她真的很为她高兴,但似乎不仅出于那种看到朋友一切顺利且过得不错的欣慰和放心,而是看到了原来奔赴梦想的人是如此的张扬美丽。
尽管她好像偏离了她的梦想,但她很高兴。
梦想这个词,是真的存在的,而不是书和影视构建出来欺骗小孩的。
另一件事情是她的书提前好几个月出版了。好像是本来计划在六月初出版的其中一本悬疑小说,作者拖稿太久,最后只能先把林辜月的这本打着悬疑幌子的童话故事先填上那个空。《爱丽丝的病床边》篇幅比较短,并且之前连载过,所以工作量相比之下是最少。反正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就是那么回事,出版社的安排她每次听郑克讲都不怎么记得住。
那时距离高考不到十天,她听说自己的书已经被送往一些订购的书店,还被放在图书网上预售。她没有期待成绩,也没有去问郑克和小婷老师目前是订购数字,能走到这一步,她很满足。
她从编辑部拿了两本初刷,坐上了大巴车,去找梁好。快八万字的书不包含任何前言和后记。林辜月一直觉得把某个时期的某一块自己永恒地用文字烙印下来是需要面临极高的风险的。而童话作家可以不必写这些,所以就不会有任何部分的自己□□地躺在别人书桌前供解析与观赏。
这几年她和梁好断断续续地联系彼此,上一通电话,她说了自己要去读金融的事情,她怕梁好失望,为措辞准备了许久。梁好在电话里没有反应,所以林辜月以为没什么事。直到她上周,再次想起联系梁好时,她才发现自己被梁好拉黑了。后来,她从朱老师那里听说,梁好和父母回来了,她辍学开始打工。朱老师问她能不能去劝梁好回去参加中考,林辜月说好。
她到梁好家门口,那里的桌子,还是梁好小时候用的那张。
林辜月看到了梁好的奶奶,她皱褶粗糙的手在用竹条编着什么,旁边有一个年轻点的女人在择菜,她的手也因为年龄细嫩些,而抬起手擦汗时,露出了手臂上一条很长的伤疤。
林辜月走近了些,才发现女人的眼睛好像是看不见的,但听觉却很灵敏,立即向她这个方向抬头。梁奶奶眯着眼,看了她很久,才认出了她:“林小姑娘,今天来了啊。”
其实林辜月是听不懂梁奶奶说的方言,但是每次梁奶奶见到她,都会这么说,梁好曾经告诉过她这句话的意思。
“是辜月?林辜月,对吧?来来来,快点坐下,要喝水吗?”旁边的女人会说普通话,她有点激动,熟练地拿了把椅子,招呼客人坐下。林辜月猜出来,这应该是梁好的妈妈。
林辜月说“我不渴”,梁妈妈便从屋子里抱了一个竹编盒子里:“小姑娘都爱吃糖,喜欢什么糖,自己挑着吃。这都是我在城里做按摩时,店里面的好糖,临走老板送的,不怕中毒。”
林辜月看着糖堆,有些愣住,然后选了最普通的大白兔。
她嚼着糖果,很甜腻的奶味,问:“梁好不在家吗?”
梁妈妈不好意思道:“孩子出去打工了,现在都不回家住了。”
林辜月向梁妈妈问了一个地址,又坐了一阵时间,问候了一下她们家的近况,然后得知梁妈妈的手臂是上班时被一个突然闯进来的疯子划伤的,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这时候,一个看起来也有五、六岁小女孩,简直是个缩小版的梁好,她小小的胳膊抱着一个带着骚味的铁盆,跑出来道:“妈妈,爸爸拉好了。”
“诶,知道了。”
梁妈妈对声音的那头应了声后,重新转过头对林辜月说:“不然你先去找梁好吧,我得去照顾孩子他爸。”
林辜月不敢去多探寻别人家的家事,礼貌地点头。
走到门口时,她想起这次来,竟然没有看到那条看门的黄狗,故问道:“诶?狗呢?”
“早就死啦。”
小女孩的声音嘹亮又单纯,却是炎热夏天里一把足以杀人的冰刀。
林辜月摸着地址,又是搭车,又是徒步,最后到了县城里的一家馄饨铺。还好梁妈妈描述得清晰,不然怕是天暗了也找不到。
店名叫“阿玲小吃店”,她在门口正要抬起塑料帘子时,梁好出来了,提着桶水,看见她顿了脚步,只说了句“让让”,接着出了门,把水泼到路上。
她回头,瞥了眼林辜月,又走进了店里。林辜月跟着她走进去,梁好从围裙口袋里拿出笔和本子,问:“想吃点什么吗?”
林辜月不好多犹豫,立即道:“那就馄饨,小份。”
说完,觉得自己点得太少,又道:“再加个红烧鸡腿饭,还有马蹄糕和鸡蛋白菜包,卤蛋也给我一个吧。”
梁好在本子上记了一下,质疑道:“吃这么多?”
林辜月答:“我能吃的。”
她哪有那么能吃,只是下意识心想得多照顾照顾梁好的生意。
“行吧。吃不完打包带走,不想打包就给门口的狗吃也行。”
“好,知道了。”
眼见梁好走进厨房,林辜月开始环顾四周。店面挺小,七八个客人便坐得基本满了,此时走进一个老妇人,喊说要两斤包子和三斤馄饨,都要生的,林辜月这才知道这家店做饭店是次要,更主要以给周边居民卖手工的半成品。
店的厨房门口旁时一张棕黑的桌子,老板娘按着计算器,她头顶的墙上,贴着一大张黑字黄底的菜单,旁边是一张寻人启事。走丢的女孩叫周玲,右眉毛上面有一颗大黑痣,走失的年纪是三岁,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九年了。
梁好从厨房出来,把那碗馄饨放在她桌上,还给了她一包纸巾,上面印刷的依然是那个叫周玲的女孩的寻人启事。
“店里送的。”她说。
林辜月点点头,开始吃馄饨。好吃,还不是普通的好吃,是极为好吃,比她在城市里从小到大吃的都要好吃。虽是天气很热,但她还是贪嘴地把整碗馄饨连汤带葱花地下肚,小份但也量足得很,比城里抠抠搜搜的大份也差不太多,她吃了个八分饱,以至于看到那一大盘加了卤蛋鸡腿饭和两碟点心时,有点绝望。
她与鸡腿饭战斗中,胃越来越撑,梁好走过来:“吃不完可以喂狗。”
林辜月以为自己是被教训了,更奋力地开始吃饭,梁好叹口气:“我是说真的能喂狗,我们店门口有流浪狗,平时就是把客人吃剩的东西喂给它吃的。鸡腿饭拿去喂了,两盘点心我帮你打包你带回家吧。”
她听完缘由,肃升感激,却不料梁好把鸡腿饭丢出去,又帮她打包好点心后,盯着一动不动的她,说:“所以你先走吧,店里没位置坐了。”
“啊,哦,抱歉。”林辜月才看到有个客人站在过道里正看菜单,而其它位置都坐满了人,速速反应过来,让了座位。
付完钱,她问正要进厨房的梁好:“什么时候下班?”
梁好说:“店是九点关,之后还要做卫生,会到很晚。”
林辜月又问:“那白天呢?有空的时间吗?”
梁好说:“五点起床备料,就一直会忙到晚上九点。”
林辜月在这边坐了快一小时,看得出来店里只有三个人,老板和老板娘,还有梁好。但她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再问:“我想和你讲点事儿,半个小时就好。”
一旁的老板娘应该是个脾气好的上司,她听到这段对话,直接替梁好回答:“行啊,其实也没那么忙。小梁,你现在就去吧。”
梁好重重地一声长叹,道:“好,我知道了,谢谢师娘。”
她们走到店外,梁好刚一站定,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和一个打火机,点燃了便放进嘴里,烟雾随呵气声吞吐而出。
林辜月原本是在看狗吃饭,闻到气味后屏住鼻腔,改用嘴巴呼吸:“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忘了。但这又不重要。你喊我什么事,姐姐?”
那句“姐姐”喊得怪腔怪调,林辜月眉头紧锁,从包里找出那两本《爱丽丝的病床边》,递给梁好,说:“我知道你生我气,因为我一直答应你去读文学,但最后却读了金融。但我也不是全然地没有为梦想做些什么,这就是证明。”
梁好右手手指夹着烟,仔细打量着连塑封都没拆的书,看到书封后笑了:“十八岁天才文学少女,姐姐,这是你吗?”
林辜月有些羞煞:“夸张的宣传语罢了。”
“哦,行吧。我以前也觉得姐姐你是天才。”她没有再把烟放进嘴唇里过,说起阴阳怪气的话似乎就变得格外方便,“所以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回去中考。”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林辜月开始恨铁不成钢,语气不免重了,“你想当学徒用不着是初三这个时候,为什么要错过读书的最好时间?更何况,你不是一直很喜欢读书吗?”
“是我妈让我辍学出来做学徒的。”
“但是”林辜月张了张嘴,从喉咙生硬地蹦出:“那你自己的梦想呢。”说出口的那刻,她立即后悔了。这么梦幻的词,不应该在一个整日忙于生计的人面前提起。
果不其然,梁好冷哼道:“大小姐,你看到那条吃着你剩下的鸡腿饭的狗了吗?那本来是一个流浪的老爷爷养的,我每天分点客人吃剩的东西给他,他还会挑挑拣拣把肉全部都给狗吃。那么善良的人最后为了救他的狗,自己被车撞死了,肇事者要赔钱都不知道给谁,因为除了这条狗,他就没有家人了。我们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他们就生了一个孩子,结果被人拐走了,九年了还在找。你知道九年是什么概念吗?你知道九年的困苦与思念对普通人来说是什么概念吗?还有,我爸妈,他们够努力了,他们没有因为残疾就放弃生活和自己的人生,他们去大城市找适合自己的工作,结果我爸被卷到机器里现在半身不遂,那个我以为人很好的老板把我爸妈哄回家等赔偿款,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一分钱,人也干脆直接消失了。我爸妈还生了妹妹,妹妹那么小,家里需要钱,非常需要钱。他们为了我、为了家做了那么多,我听听他们的话又怎么了?我把自己的人生和梦想排在爸爸妈妈后面,又怎么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叫我追求梦想,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生活在真空无污染的温室里,林辜月大小姐。”
“我很抱歉,在你面前提到这个词,也为我的无知道歉。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先解决眼前的事情。你需要读书,读书后的你能够做到的事情比包馄饨和记菜单多很多,你将来可以帮到家里的事情也能够更多。梁好,人生不止现在,所有人都愿意帮你。”
那根烟在她两指间不断变短,烟灰持续掉到地上,梁好索性扔在地上踩灭了火星:“姐姐,你以前总和我说,生命要有宽度要有广度,可是我偏偏不呢?我偏要当井底之蛙,偏要觉得一亩三分田地就是生活的快乐呢?”
“我不信,你已经窥得一小部分更广大的世界,还会觉得井底和一亩三分田能够令你快乐。我不信。”
“姐姐你还说过,地球是极有弹性的容器,它会包容全部,人类与浮游,云朵与山川。这是一种慈善,既慈悲且善良,拢着每个人都走向大道。又可约分称之为平等。可如今我也知道了,地球太包容,它还硬生生容纳了本该溢出去的人们。你闲时去想自由与梦想,去想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还有乔治奥威尔的譬喻。我们这些将溢非溢的人只渴求大米与食用油。你觉得快乐还重要吗?”
林辜月沉默了。那段她曾有感而发的评句,如今看来自大非常。她无法反驳那个傲慢的自己。
“其实姐姐你很会撒谎,你一直在骗我,夜莺是假的,玫瑰是假的,童话是假的,你的热爱也是假的。你早就背叛了它们,你也背叛了我。你就这么一直欺骗着我,让我把你当作人生的目标,你随手一指的某句话就可以是我的信条,所以姐姐,我也只不过和你一样,听了爸爸妈妈的话。就像你爸妈让你读金融你便去了,我爸妈让我辍学打工做学徒我也便去了。我们做的相同的事情,毫无道理你被允许,而我不被允许。明明我就是这么一直向你看齐的。”
“梁好,你和我根本不一样。我面对的是专业的划分,而你却是校园和社会的划分”
梁好直接打断林辜月的话:“所以,其实归根结底,你也只是觉得你更高贵罢了。”
“这不是高贵,我是希望你未来的选择能够更多,只有越往上走,才能有得到更多的选择权。”
“无所谓了,我们家连当下的事情都解决不明白,哪还有以后,我们只想现在活下去而已。姐姐,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我在小学就知道了这件事,那会儿我以为我找到了答案,其实是我想得简单了。我们这样的人,除了接受不公平,就什么也没有了。”
梁好又碾了碾脚底的烟头,然后一脚踢到角落,拨开塑料帘子要进去时,她和林辜月说道:“别来了。”
林辜月还是执拗地又去找了梁好很多次。高考结束后,时洇和叶限都陪她来过。但她有多执拗,梁好便也有多执拗,甚至比她更执拗。
中考最后一门结束的那天同样也是林辜月在那个暑假最后一次去找梁好。
林辜月看到时洇给她发了一句“他们已经考完了”,心凉地准备走,梁好追了出来,看了她许久。她以为是梁好终于知道后悔了想改变主意,燃起一点希望,期待地看向她。
她听见梁好说:“姐姐,我知道你讨厌烟,我一直是故意在你面前抽的。我恨你,所以也请你恨我。”
林辜月被晾在路上,僵直的身体如同冰塑。
梁好和她妹妹果然像,说的话都是炎夏里刺骨夺命的冰刀。林辜月用了那么多年,亲手为自己冻结的一把冰刀。
后来一阵发生的事情,就像梁好指缝里的烟,也像林辜月坐在去往美国的飞机上往窗外看去时那片白茫茫的云,喜乐与哀愁,感动与悔恨冗杂在一起,将她似有若无地缠裹。
她终于还是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歌颂夏天了。
夏天属于青春,相遇在夏天,告别在夏天。夏天见证了最美的盛开,与最遗憾的落幕。那么多令人忍不住回头看的元素组成了夏天。
所以夏天值得被歌颂。
沈嘉越去了巴黎,林辜月去了洛杉矶,叶限去了北京,时洇去了旻州,宣阳去了武汉,盛放去了南京。这是他们离开云江的顺序。
他们各奔东西,却也有的人停留在原地。
林辜月听到空乘的广播,把安全扣寄紧了,然后把她锁骨间的那朵玫瑰用衬衫领口藏住。
半个小时候,飞机就会降落在洛杉矶机场。
一切新故事也将从这里开始。
青春的故事本该到这里就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