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二十一章国王的王冠戴在假发上(2)
林辜月走到家门口时,驻足思考了一会儿,把项链摘下来,仔细地放回书包里的盒子中。
她开了门,没有想到妈妈竖着眉毛坐在沙发上,饭桌上的菜被动了一半,属于她的那碗饭早已冷了。
“去哪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吃饭?”
“我和同学今天在外面吃饭呀,之前不是同意了吗。”
“我同意?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我还问了两次呢,上周问过了,昨天也又问过了。”
妈妈似是这才想到,脸便只是碍于面子地接着板住:“那你不懂吃饭吃快点?这么晚了才回家?”
林辜月看了看手机屏幕,七点半,和平时比确实晚了许多。同时,她发现手机里一条未解来电和未读消息都没有。
“妈妈,爸爸出差有多久没回家了?”
妈妈僵了一刹:“三个月,怎么?”
林辜月便懂了,看来妈妈只是故意想把对爸爸的气撒在她身上。
某天,妈妈在爸爸的手机上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给爸爸发“我想你了”。爸爸对此的解释是,那只是茶馆里的服务员,当时所有在场的合作伙伴都被她喊了加微信,原以为只是工作号,没想到是私人账号,这是第一次收到这条消息,之前没说过话。
秀珠女士听说后,说:“我像每个庸俗的母亲那样,相信我的儿子干不出恶心人的事。但又像每个清醒的女人那样,难以相信男人口中的真相。”
事实如何,谁也不知道。但妈妈最终决定相信爸爸,这便是事件的结局。
而连锁反应是,自此以后,妈妈对这个家、对她的婚姻充满不安。或许也并不是从那时才开始,细细回想,妈妈从辞掉工作专心做家庭主妇起,便是如此的苛刻和不近人情。那次事件只是往燃烧的炉子里,又添了两把柴罢了。
林辜月懂的这些,她受了无数次委屈和冤枉,不差这一次。
但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妈妈,今天是我生日,你记得吗?”
她清晰地看见妈妈不屑的脸:“你自己不是都说了再也不会过生日的,现在又要来怪我没给你庆祝,没给你说生日快乐是吗?也不想想是谁把你生出来的,如果不是我冒着马上就要死掉的生命危险,你现在有机会在这边怪这怪那的吗?”
“但妈妈,今天我成年了。”
“成年?好啊,成年人就要有成年人的样子,你明天就滚出去上班或者种田,随便选一个都行,书也别让我们供着你读了。成年人就了不起了?你有作为一个成年人的能力吗?”
林辜月乖巧地听着,像从前一样。
十八岁生日又如何特别了呢。
最后她说:“对不起,妈妈。”
第二天,在食堂,时洇若无其事地提到:“我爸妈把我生日给忘了。”
林辜月本就无关紧要昨晚的事,听到后更释然,说:“我爸妈也把我生日给忘了。”
时洇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林辜月妈妈说的也没错,她们都还没有具备一个成年人独自在社会里生活的能力。但唯有一点,她们在长久的青春期和童年里,被锻炼得如火纯情——那便是如何波澜不惊地接受来自家中两位成年人的无端批评与无视。
云江今年的冬天格外久,直到三月底都是瑟人的寒意。
林辜月坐在爸爸的车后座上,对窗子吹了口热气,然后在那一团热气凝成的白雾上,画了一个笑脸。
经过漫长的申请与等待,她的offer与拒信都下来了。四个offer,三个拒信,满打满算也算是不错的结果。父母当然是高兴,觉得林辜月赢了沈嘉越,虽然他们根本不在同一个赛道上,但总之,林辜月这种“正正经经”考试上学的人,就是赢了。
床上的白雾渐淡了,林辜月开口道:“我们是选文学专业,对吗?”
几所大学都是知名的好大学,qs排名只有上下十的波动,她与父母的分歧只在专业上。
妈妈“啧”了一声,抢先说话的却是爸爸:“我们等会儿再说。”
“好吧。”
她已经猜到爸爸的真实想法了。
今天去留学机构确定最后接收哪份offer,爸爸妈妈都来陪她了。妈妈说,这么重要的事情,爸爸也一定得来,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的。
林辜月心想,真是滑稽,爸爸从来没有给她开过家长会,甚至每年都会问她现在读到几年级。妈妈虽是刻薄,却也实实在在盯她学习盯了这么多年,而长久缺席的爸爸却能同她们坐享其成。简直荒唐。
但全家也就她一人觉得荒唐。
白玉般的莲子同木耳、芦笋清新地相映,这道菜吃起来却不如长得那般好,莲子发苦,木耳过熟,芦笋又过生,隐隐带着泥土味。不过林辜月见爸爸妈妈吃得香,在想或许是自己对蔬菜太有偏见了,实际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泥土味,全是她幻想出来的借口。不过,那道黑椒牛肉粒倒是深得她心,软糯又具焦香风味。另一道蟹蒸粉丝条也好吃,海鲜的鲜味全浸润进粉丝里,带着微甜和朴素的清香。
“好吃吗?”爸爸发问。
林辜月想起时洇每次评价一道好菜的赞语,便学着她的口吻:“看来这头牛生前是头好牛,螃蟹也是好螃蟹。”
“怎么都不吃蔬菜?你小时候可没那么挑食。”
多小的小时候呢,是穿尿布喝奶瓶,还是不识字的时候。爸爸与她相处,竟然是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在爸爸眼里,她还是那个咿呀学语的可爱宝宝,但是在她眼里,爸爸已不如山那般巍峨耸立。
我们是一家人。如此陌生的一家人。
林辜月老实答道:“我觉得这道菜有土味。”
“是你嘴挑剔。”
爸爸话音落下,父女间便又沉默下来。林辜月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每次和不太熟的人吃饭时,总是会尤为认真地观菜、品菜。
爸爸又开口说:“读书是一回事,和人怎么相处也是很重要的。将来你到外面认识那么多同学,他们可都是你的社会资源,要多认识人,多把握机会。”
林辜月没把这句话入脑地思考,她只是想,这个画面是多么罕见的奇观,自己的爸爸竟然在教育自己,和自己讲人生道理。
她又夹了一口心爱的黑椒牛肉粒,这回,变得食不知味了。
林家人和大众一样,习惯性把留学机构的中介称作“老师”。林辜月虽嘴上喊着,内心却只觉得对方只是做买卖生意,谈的都不过是利益。而父母是真心实意地将对方当作老师,老师的建议很需参考,老师指向的都是条明路。
不过,林辜月的那位“老师”并非是个顽固或谄媚家长的人,先前和林辜月私下聊过许多,所以在他们坐下的半个小时里,她一直在帮林辜月,暗示父母需要尊重孩子的意愿。
最开始聊得氛围还不错,唯独爸爸中途说的句话十分诡异:“其实啊,我根本不懂这孩子到底有没有独自在外生活的能力,在家里,她什么事情也不做,总要人帮忙。我真的很担心她。”
林辜月不知道爸爸说的是他的哪个女儿,总归不是她。她在桦北生活了四年,内裤自己洗的,被子自己套的,碗也是自己洗的,学校的厕所和操场通通都扫过。只不过是后来到市一小后,妈妈觉得这些家务活太费时间,从来没让她再干过。
爸爸太不了解她,就像她也不了解爸爸一样,所以她才会把读文学的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因为爸爸很少待在家里,以至于她产生了错觉,觉得爸爸更好说话一些。实际上爸爸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从来没有答应过她。
爸爸的那句“随你”,其实只是把她的话当成不留痕迹的穿堂风。她忘记了爸爸是个商人。商人多擅长糊弄人,又多擅长骗人。她是商人的女儿,是商人的顾客,是商人商品,她既要被欺骗,又要被糊弄,同时也逃不开被包装和贩卖。
三个大人噼里啪啦地从闲聊到辩论,她眼见老师逐渐疲惫。老师向她投去抱歉的目光,最后对爸爸妈妈说道:“其实您说得也是十分正确的,归根结底,我们不能只怀抱理想,学习和工作的目的还是为了要生存。确实,还是需要考虑一下这点。”
妈妈满意地点头:“辜月,你认为自己有自立的能力吗?你觉得自己可以不依赖父母地在这个社会上生根吗?你难道舍得放弃你爸爸所有的人脉吗?”
爸爸道:“辜月,你好好想想一下妈妈说的话。”
爸爸的那句话几乎是劈向她的。
林辜月问:“爸妈,你们分得清商科里的经济与金融吗?”
妈妈大约又以为她在学识上摆弄傲慢,近乎要被激怒:“怎么了?”
“你们想要让我学商科,归根结底只是觉得这个专业听上去一定吃得饱饭,一定挣得到钱,走到别人面前一定十分体面。”
“那不然呢?”
“但是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让我投申请给文学专业?直接干脆只投你们喜欢的就好了啊。”
“一开始也就只当保底投的,能去好的为什么不去好的呢?”
十八年了,林辜月依然无法理解父母为何功利得如此理所当然。
她从前以为所有事情靠沟通都能缓解甚至最终解决,和盛放是这样,宣阳也是这样,和所有人都是这样。而本该是她最亲近的父母,却是唯一不想和她沟通的人。多么无力。
妈妈又道:“我是不懂什么艺术生,但你自己想想沈嘉越和叶限的区别,这就是有父母帮与没父母帮的区别。一个找最好的老师往世界名校里蹦,一个干脆是连艺考都没办法去考。我只这么跟你说,你要是去学什么所谓的文学,我们不会给你付学费的,你自生自灭。”
十八岁是这样,心高气傲却又无能为力,那些年纪更大的成年人总是比他们更早经历这一点,所以可以死死攥住这个只属于十八岁的命门。
林辜月觉得自己是风吹雨打间有了无数裂缝的石头,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烈风鼓舞着她摔碎自己,无数叹息在身体里的裂缝游走。
十八岁里,她总以为自己懂太多太多,却又总发现自己忘了太多太多。就比如此刻,她无措地紧搓着发梢,才想起原来直到现在,她连剪短发的权利都没有。她在叔叔阿姨面前要漂亮听话,和同龄人相比要值得被吹捧。她在阅读与写作上是多么自由和狡黠的怪盗圣少女,而所落地的现实里,她勒令成为楼塔中的长发公主。她困于父母建造的城堡顶端,而她的长发是父母登爬到更高位置的台阶。
她是否有任何筹码在父母面前叫嚣?
没有,从来没有过。
小时候幼儿园老师让他们写未来要成为什么人,大家都说将来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其实不是的,他们最终是要被期待地成为一个对父母有用的人。她与父母从来不是平等的,也终将不能平等。她从小到大都在被告知,她亏欠父母很多,偿还的方式是顺从和驯服。又挺巧的,她是一个惯于自省的人。每次她的小小叛逆,都会以对父母的无限愧疚收场。
这次呢,这关乎她从七岁便开始追求和渴望的梦想呢?她是父母骄傲的作品,她是要将这个从始至终被哺育、被培养却又不愿屈服的自己摔碎,拼凑成新的孝道吗?
她好像听见了更多缝隙破裂的声音。
林辜月开口道:“爸妈,老师,我可以去打个电话吗?”
她选择了先逃离,寻找一个可冷静思考的空间。
她刷着手机里的联系人,也不知打给谁,大家都在上班抑或上学,这个决定很难找到人商量。但她也清楚没有打电话的必要,那些体贴她的人们,最终会和她说:“我支持你的所有选择。”
她要的不是体贴与关心,她要的是一个十分确切的决定建议。
想了很久,盯了很久,林辜月选择打给没有在上班和上学的秀珠女士。
秀珠女士听完后说:“你要我给个明确的建议,我便给你就是了。当初洗衣做饭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我原来这么会看书和跳交际舞。我是如此,更何况你?未来很远,岁月太漫长,不是用那四年的专业学习就能够一锤定音的。你还年轻,先且用四年报答他们的栽培,他们要的报答不就是你能够听从他们的吗,将来你有的是时间和能力自己做主。我这么说服你,是不是显得我不酷了?但是短暂妥协不意味着一生的让步,我只问你,你会一辈子是他们的长发公主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她如何见到未来,她又哪来的自信可以评断未来。
挂断电话后,林辜月又站在原地半晌,看似思考状,实则脑袋空白。
她回到座位上,机械地说:“那就听你们的吧,读金融。”
进入僵局却想要破局,只能靠赌。她赌一个她不会一辈子是长发公主的可能性。
父母只当她的选择是意料之内,平淡地交上付给学校的定金。
回到车上时,她收到了来自郑克的消息。
“辜月,你的书我们已经商讨好在第三季度出版,你什么时候有空来这边?”
她眨眨眼,眼泪掉在手机上。
她抹掉屏幕上的泪水,回复:“下周一去学校处理完最后的手续,我就可以去了。”
打完字后,她便熄掉了聊天界面。
车水马龙流动,林辜月又往窗子上呼了一口白雾,浓重得好似再也化不开了。
林辜月在学校的最后一天的中午,她是听着宣阳说着什么“其实世界几大未解之谜都是编出来骗人赚钱的”,迷迷瞪瞪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她的右耳带着耳机,播放着《yell》。
她顺着耳机线,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靠在窗边,耳机的另一头在他的左耳上。
“叶限?”
林辜月直起背后,耳机从她的右耳上掉了下来。
叶限闻声转身:“醒啦。”
“嗯。”
她揉揉眼,听见叶限说:“虽然不是你想要的,但还是想和你说恭喜,即将成为大学生的林辜月同学。”
他递给她一张速写卡纸,画的是枕在胳膊上睡着时的她。
“谢谢,即将高考的叶限同学,我也祝你一切顺利。”
她微微一笑,把这份贺礼抽屉里放好,走出教室,站到叶限身边,把刚刚掉下来的耳机重新捡起来放进耳朵里,《yell》正巧从头播放,原来叶限选的是单曲循环。
半首曲子后,叶限突然说:“其实我们好像把十八岁的礼物送反了。”
林辜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才是小王子,而我是玫瑰。”
高三的走廊如此静默,叶限的声音混杂着旋律,离她很近很近。
她转头对叶限说,“但小王子会回到他的星球,我也会回来的。”
叶限摇摇头,耳机也不听话地掉了下来,连带着林辜月耳朵上的也是,使得她将叶限的这句话听得无比清晰:“你去哪都好,自由地随候鸟旅行,想去哪里就去那里,想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不为了任何人。因为我是长脚的玫瑰,所以是我来找你。”
她呼吸一停,转移话题:“四年好久。”
“和四十年比起来,一点都不久。”
上课铃响,她望着叶限的背影,睫毛忽闪,没由来地想起《小王子》里一句很少被注意到的话——“她不希望小王子看到她流泪。因为她是多么骄傲的一朵花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