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二十一章国王的王冠戴在假发上(1)
林辜月的银行卡里,收到了最后一笔稿费。
但是她的小说的最后一篇并没有刊登在杂志里。
《童话森林》停刊了。
在这之前,杂志也休刊了一段时间,郑克没讲具体原因,只说内部还在商讨和沟通。她再得到消息时,便是停刊通知了。
她的连载人气还算不错,也有读者给她发微博私信写读后感,并期待她将来出版实体书。
暑假前的学期尾巴,在同学们去乡下研学旅行时,她请了假来波士顿上人文社科项目的夏校。得到休刊消息时,正是美国的凌晨十二点。
紧接着她切屏幕回微信,看到时洇给她发了一条微博热搜截图——她们小时候常看的少儿频道主持人离世。时洇没有发多余的话,但林辜月似乎能想到她会说什么。
“长大一点都不好,对吧。总是在失去。”
两个消息的冲击令林辜月长久地愣住,脑袋不免有些发晕,像坐在小船上,摇啊摆啊,不知何时要下沉,而她还没有做好提前扑棱挣扎的准备——林辜月后来也没有再学游泳,所以她还是怕水的,游泳就像大部分事情一样,那么搁置了。
就是一直在失去的,等到全部都失去了,时代于你就变成了全新时代,你于时代就变成了灰与土。不到十八岁就去讲这句话太强说愁,既多余又矫情,但林辜月总喜欢在心里为将来的自己预备一些话,就像为真正到来的那刻所做的预演。毕竟,越不会游泳的人,越是要提前套上游泳圈。她选择绝不裸露。思前想后是一种消耗,但也是一种保护。
而这两个消息,林辜月可以尽快从中抽身,也正是因为她曾经做足了预演。她静了静,在微博转发了出版社的停刊通告,并附文“感谢陪伴”。
很快,郑克给她发了微信。
他说,一直到停刊消息发出去后,他才真的确认了这件事,抱歉没有提前说。
林辜月回,没关系,其实对她来说,早知道还是晚知道都没有差别。
然后郑克说了很多关于出版社最近的状况,和实体书和杂志市场越来越萧条,接着他又问:“小婷老师大约过几天会来问你,可否转型去写别的题材的作品,你打算怎么回答?”
小婷是郑克的领导,工作雷厉风行,生活可爱迷糊,大约是很喜欢林辜月的,之前就有意无意透露过希望林辜月不止和他们签单个作品的合同,有重点培养她的想法。
林辜月想了一会儿,说:“老实讲,我觉得我写不出除了童话和考场作文以外的东西,可能会令小婷老师失望。”
郑克说:“你不是不会写。是你不想写。”
林辜月:“写作这一方面,不想不就等于不会嘛。”
他们又简单地聊了一下出版社内部的事情,最后郑克的结尾句是“我会争取让你的书可以出版,虽然可能有点久,但一定可以的,你这段时间成绩还是很不错的。”
窗外的蝉闹得不停,邻居家住在院子里的大狗醒了,狂吠不止。
今天住家还停电了,房间便没了冷气空调,前几个晚上都比较凉爽,偏今晚热气能烘得木床散出一种奇怪的朽味。林辜月穿着吊带真丝睡裙,依旧脸颊发烫,她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汗珠,盯着“争取”那两个字,最后回:“真的没关系啦。”
发完消息后,她戴上耳机,依旧是万物股长的《yell》。
表面上她很平静地闭上眼准备入睡,但实际上她在心里大骂道:“到底是谁喜欢歌颂夏天。夏天一点都不好。”
林辜月的住家父母一共有四个小孩,三女一男,大姐evelyn和二姐eva都在读大学,老三是男孩,名叫evan,十二年级读了一半便辍学了,现在在学做料理,将来想开餐厅。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儿elsa先天性双腿肌肉萎缩,但和她的姐姐们一样成绩优异,甚至更胜一筹,年纪和林辜月一样大。
elsa同时也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拥有黑头发与深棕瞳孔的孩子。
林辜月第一天来这家时,住家妈妈对她说:“elsa学过中文,你可以和她说多聊聊天,她平时一直没有练习中文的机会。”
不过,林辜月并没有和这个女孩说过话。起初,她以为是俩人的日程交错,没有机会碰上。后来有一天,她帮住家妈妈除草时,elsa坐着轮椅准备出来晒太阳,看到她后转身就走。那刻起,林辜月开始猜测,或许elsa并不太喜欢她。这个想法在后面几次碰面都得到了证实。
但这合情合理,因为林辜月来自那个抛弃了elsa的地方。
距离回国还有六天时,住家妈妈告诉林辜月,中午饭后会有记者来采访她和elsa。
林辜月虽心觉奇怪,但也点点头同意了。
饭后没多久,笔录记者和摄影师便来了,elsa却神奇地消失。
记者一边和住家妈妈说“没关系,我们可以等”,另一边绽出专业且大方地笑容,开始和林辜月闲聊起来,大约是为正式采访做准备。
林辜月才知道原来elsa在网上挺有名的,住家父母给她开了一个专门的视频网站频道和社媒账号。网络里的elsa开朗快乐,平时见到的elsa沉默寡言,以至于那些视频照片并不让林辜月觉得是在“展现”,而是在“运营”。
elsa迟迟没出现,住家父母开始着急,愤怒地出门开始找她。
摄影师不耐烦地叹口气,说出门抽根烟。
两声门响后,记者收起她的职业笑容,和林辜月一起呆盯着茶几上的橘色小灯。
“我大学学的不是新闻,而是商科。”记者在静默与尴尬中开口。
“哇,真了不起。”林辜月献上客套的赞语。
“你知道,人类其实是很热爱以‘投资’心理看待生活的。父母对孩子也不外如是,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林辜月原以为她会提起大学的风光故事,又或者是转行的艰辛,没想到她会说这些,故一时有些吃惊。
记者继续道:“但你现在不必懂太多,未来你能见到比这些更夸张和虚假的事情,像我一样——从一个赝品般的世界,走到了另一个赝品般的世界。”
窗户被敲了敲,她们一同望过去,摄影师摊着手,耸了耸肩。
记者点了下头:“看来我们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出于礼貌,林辜月同她一起站起身,送她离开。
记者的手刚搭上门把,突然转头问道:“孩子,你现在几岁?”
“还有三个月十八岁。”
“那祝福你慢点长大。”
说罢,她又装上那副热情的笑容,走出了门。
门又一次关上了,这是林辜月今天所听到的第三声门响。
elsa回家后,被锁在了房间里禁止三天的外出。
在晚饭时,住家妈妈对林辜月说:“抱歉,luna,让你看到了这一幕。”
“没事,我理解。”这也是林辜月的客套话,事实上,她不理解。
六天后,林辜月要回国了。
他们在门口给她送行时,林辜月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elsa,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喊着“接住”,并将纸团丢向elsa。那张纸还是她从《倾城之恋》里撕的——张爱玲的书她怕妈妈像初中时又误会,便一直没怎么看,这次是特意带出来读。
纸团落在elsa的裙子上,她打开纸团,看了一会儿,难得笑道:“谢谢,这是最好的祝福。”
她也难得用了只有她们两个听得懂的中文。
林辜月笑笑,摆摆手,转身离开。
那张本属于《倾城之恋》的扉页上,被林辜月匆忙地写上了“祝福你快点长大”。
林辜月回到云江的第一个晚上,收到了宣阳的消息。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认真地完成了所有假期作业,原来这就是高三给人的压迫感。
林辜月回,恭喜你,了不起。
宣阳又说,他家楼上最近搬来一个神神叨叨的婆婆,门上贴满了符咒,她说我们这栋楼有鬼,怪吓人的。
林辜月发了个惊恐表情,并附道,好神奇,你和她说过话吗?
宣阳说,他哪敢啊。
然后他又说,我要是现在喊你出门,是不是很不近人情。
林辜月打了个哈欠,说,其实也还好,虽然她在飞机上呆了很久,但生物钟还是过美国时间中。
“那你现在能出门吗,我想找人说说话。”
林辜月收到消息后,蹑手蹑脚地探头跑去看了眼妈妈的房间,确认她已经睡熟后,给宣阳回了个“ok”,然后问:“我们在哪见面?”
“你家小区门口吧。我就在这儿。”宣阳说。
宣阳和林辜月家都离一中新校区很近,之间只隔了一个公车站,走路十分钟就能到了。
宣阳看到林辜月出现后,不太好意思地说:“走着走着就到你家了,我大半夜把你叫出门会不会把你给带坏了?”
林辜月笑道:“我还用得着你带坏?翘课、躲晨跑、没交作业,哪样我没干过啊。”
宣阳想了想:“说的也是。不过我们就周边走一走,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哦对了,礼物。我给你们每个人都买了一块。”俩人边走着,林辜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浅青的石头放在宣阳的手心,还有金丝在其中闪烁。
“这什么?”他抬起手仔细瞧着。
“按那个老板的话说,是幸运石,按生日来的,店里有365块石头。”
“真可怜啊,那个2月29日出生的人,被遗忘了。”
“没有呢,别的日子都是石头,只有2月29日,老板放的是一块透明的贝壳。她说,他的双胞胎孙女的生日是2月29日,这个日子出生的人,四年才能过一次生日,所以要是最特别的。”
“考虑得好周到。”
“是啊,老板还给每个日子出生的人写了三个关键词,我还拍下来了,等下,我找找啊——哦,你的生日是——garden、courageandfresh。”
“那你的呢?”
“rose,freedom,iridescent。我喜欢最后一个词,在《怦然心动》的台词里出现过,被翻译成如彩虹一般的。”
“挺好,这三个词都适合你。”
“你的词也适合你啊。”
宣阳问:“那你觉得我勇敢吗?”
林辜月认真道:“当然。”
“真好啊,在你们心中,我可以是勇敢的人。”
“不管在不在我们心中,你都是勇敢的人。这是客观事实,不是主观看法。”
“那样真好。”宣阳笑了笑,“突然想起,我在英语阅读上看到一个泰坦尼克号纪念馆,做成的轮船的模样,会有涌入的海水在台阶上摇摆,游客可以在里面体验海难的感觉。你不觉得这挺怪的吗,他们竟然做了一艘船去纪念那艘沉船。”
“我以前就很不懂那种付费的地震体验馆,也许纯是我想多了,但是,企图用身临其境来感同身受而最终结局只是娱乐化体验这一点,十分残忍。”
“嗯。无知即残忍。”
他们走上跨江大桥,靠在白石做的护栏上,偶有车辆“哗啦”一声从他们背后开过。
宣阳道:“那个女孩,休学后回来了,今年考上了清华。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我爸店里突然来了个大约六七十的男人,他结账时说的,我正好在那儿。我猜他大约是那个人的爸爸。他除了说了这件事,他还评价道,有些事情发生了,是老天安排给你的磨砺,其实这是一种福气,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可恨的人。”
林辜月眉头一皱,嘴角一扯:“狗东西说的什么屁话。”
宣阳“噗嗤”一笑:“新鲜啊,听到你这么骂人。”
他继续讲道:“但是辜月,你知道吗,不是那些灾难让她变得这么厉害,是她本来就很厉害。那个人不是出现来磨砺她的心智,而是来打断她的生活的。如果没有那个人,她会更早考上清华,可以和自己的同学一起去学校。没有人会问她空白的时间里经历了什么,也没有那么多午夜梦回的惊醒和后悔走进那间教室。”
他们背过身,低着头叹息。车辆的斜影把他们的影子踩碎融进黑暗里,又在顷刻间恢复原样。这仿佛就见到了世界上最完整的死亡与复活。
许久,宣阳说:“我幸运地可以在那之后,睡很多个好觉,但却有些人要么长眠,要么不眠。我想去学法律。”
林辜月的掌心停在他的肩上:“你看吧,所以你是勇敢的。在我们心里是勇敢的,客观之下,也是勇敢的。你还会让更多的人变得同样勇敢。”
“那看来这个词真的很适合我。”
只要时光的列车向前行驶,一切都能变好。
他们不会永远相信这一点,但好在十七岁的他们相信。
高三的开学,他们迎来了开门考。几天考完后,大家都说难得要命,但林辜月大约是脱离校内知识一整个暑假,以至于根本感受不到这次考试是难是易,以一种体验派心理陪跑了全程。
后面两天是讲评考卷,以及各科老师宣布未来一年的学习计划。
在这之后,才是开学典礼,被考试打击完的高三学生们,又在年段主任那段慷慨激昂的演讲里,被打了鸡血,挣扎着爬起来。
他们的时间被大考们划分成了一个又一个没有逗号的段落,一望无际,句点只落在了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时洇忍无可忍地在食堂拍桌:“不行,今年我和林辜月的生日要大办特办。”
宣阳说:“你不是说要好好念书考旻大。”
时洇义愤填膺:“如果十八岁成年生日没有过好,我会悔恨到考不上旻大。”
比她们的生日更早到来的,是叶限的十八岁生日。
林辜月从一年前就开始思考要送叶限什么礼物,最后她让秀珠女士教她做了一个小王子布偶。林辜月在这一年一共做了六个,排列开来如同一场生物进化史,她挑了最好看的那个送给叶限。
叶限没有特意过成年生日的打算,林辜月便在学校时把礼物交给了他。
叶限看起来很开心,林辜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这个吗?”
“知道啊。那也是我想成为的。”
林辜月也笑起来:“我就知道你知道。”
祝你不要成为失去真心的大人。
那是所有祝福里,林辜月最喜欢的一个。
他们在二十六号的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开始打电话,跨到十二点整的那一刻,林辜月和沈嘉越对叶限说:“生日快乐。”
然后,沈嘉越问:“成年是什么感觉?”
叶限说:“我也不知道,才体验了一分钟而已。”
他们三个都很有精神头,十多年里,有太多事情值得回顾和一讲再讲。他们讲起小时候沈嘉越在游乐场里莫名其妙招惹了比他大很多的人,林辜月和叶限死死抱着那个大孩子的大腿免得沈嘉越被揍。还有他们一起学书法的时候,沈嘉越的外公总有无穷无尽的妙语来评价他们写的字。他们还发现,原来沈嘉越初中数学课上的一个仿佛来自四次元、十分游离的女同学,林辜月和叶限都分别在各自舞蹈课和素描课上见过。当然,他们也聊未来,有很多猜测和预言,但每每聊起,最后的落点永远会是:“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他们一打电话打到了二十七号的太阳升起。
叶限没由来地说:“以后我们应该总是会这样,在不同的地方看着同一颗太阳。”
林辜月接道:“但也总是会相聚。”
她听见电话那头,叶限和沈嘉越都轻轻一笑,然后说:“嗯。你说得对。”
林辜月的生日,沈嘉越人虽没来,礼物却早早寄到——和过去一样,是一个洋娃娃。林辜月一直都觉得挺神奇,这个系列的娃娃早就停产了,也不懂沈嘉越有什么法子每年还能找到不重样且未拆的娃娃。
沈嘉越还确认地问道:“我没时间去应该没事吧。”
“当然没事。”
她早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在意生日了,虽然十八岁生日,她总觉得特别许多。
时洇说是大办特办,其实最后,他们这群人也只是在放学后找了个烤肉店吃饭。
时洇打着“我们已经合法了”的名号,特地点了杯啤酒,杯子巨大。林辜月和她都尝了一口,俩人的脸瞬间扭曲。林辜月嫌弃道:“这东西真的比我想象中的还难喝,我小时候的记忆果然没出错。”
然后那杯如头一般大的啤酒就被丢在桌子的角落,没有人碰过。
饭后,宣阳和盛放送礼物时,纷纷吐槽:“你们俩生日在同一天,我们选礼物很痛苦的好吗!”
时洇笑嘻嘻收下礼物盒子:“难为你们咯,放心,我肯定回送个好的。”
林辜月和时洇又一次地在同一块蛋糕上吹了蜡烛。
现在,大家都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会叽叽喳喳地好奇许了什么愿望,可能越长大,所有人的愿望都愈发朴素得同质化,无外乎于“父母健康、家庭兴顺、爱的人能够平安”。
走出烤肉店后,叶限才把礼物给林辜月。
她的脸在烤肉店里被暖得红扑扑的,打开盒子后,眼睛也多亮了几分。
一条玫瑰项链,花杆弯弯,坠着两片的小叶子和四根磨钝的花刺。通体黄金,但因为太过精致,一点也不显隆重得媚俗。
“是因为我送你小王子,所以你想到要送我玫瑰吗?”
“没有,我在暑假的时候就已经打好了,那会儿我都不知道你要送我什么呢。”
“原来如此。”林辜月盯了片刻,小心翼翼抬头:“这是不是还挺贵的啊”
叶限摇摇头,说这是用他满月时戴的长命锁融的,也就敲敲打打的费点功夫,但也还好,他本就很擅长些手工活。
林辜月迅速合上盒子:“什么啊,这听上去更贵重了。”
叶限似是早就想好到如何回答她的这幅反应:“我觉得比起它躺在抽屉里落灰,倒不如用祝福赋予新的意义。辜月,我希望你平安。”
林辜月的眼眸微微一动,她低下眼,重新打开盒子。
分明是她在喜欢叶限,也分明是她下定决心要如何对叶限好,可她这一刻,发觉在奉献真心这一件事上,在叶限面前,自己败得彻底。她莫名有一种预感,她应该这辈子都追不上叶限对她好的程度。这怪异的预感突如其来,令她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个想用“美好”二字来形容的画面。
林辜月带上项链,玫瑰垂在校服的领子中间,她歪头说:“叶限,谢谢你。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叶限注视着她,温暖地扬起笑意。
月光落在项链上。
真的是又漂亮又金灿灿的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