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十四章疯帽子与茶话会(1)
沈嘉越家之前在附近商圈买了一层写字楼,原本是拿来给沈阿姨当声乐工作室和教室的,但是她现在嫌累已经不带合唱团了,只会教几个有眼缘的学生,那一层写字楼变得空空荡荡无人来往。
沈嘉越在暑假一开始便去买了一个投影仪,把最大的教室改装成了小型电影院,趁着大家都还没开始上补习的那几天,招呼林辜月和叶限来看电影。
他们看的第一部电影是《蝴蝶效应》,导演版本的结局——男主角穿越回母胎,用脐带勒死了自己,结束一切可能因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造成的悲剧。
“震撼。”沈嘉越捏起包装袋里最后一片薯片,评价道。
“所以与其想改变过去,不如过好当下。也许现在的一切,已经是命运能够给予的最好安排了。”林辜月兀然地说出一堆很教科书式的感慨。
“那不一定吧,我觉得有些事情如果被改变了,真的会往更好的方向走,起码会比现在更好点儿。”沈嘉越说。
“比如呢?”
“比如你就没有小时候无比后悔的事情吗?我不信,大家肯定都有吧。”
林辜月的头发懒懒地披在沙发靠背上,想一会儿,说:“这么说来,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以前在桦北主持升旗仪式,因为我同学国旗老是没绑好,我念了三遍‘现在起,升国旗,奏国歌’。太丢脸了,经常午夜梦回会想起这个尴尬的场景,都会挠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想咆哮。”
“这算什么后悔的事情啊。除了你以外,没人记得住。”沈嘉越斜了一眼她。
叶限在一旁轻笑:“大多数后悔的事情不都是这样,除了自己以外没人记得住。我也有挺多后悔的事情,不过和辜月想的一样,即使我真的可以穿越过去改变未来,我可能也没有能力让事态变得更好吧。”
“你们两个难道就我有很想改变的事情吗?叶限你难道就不”林辜月坐直了身子,长发“咻”地从靠背上收回去,落在她的背上,沈嘉越看到她的脸色,立即住嘴,“算了,我不说了。下部电影看什么?”
他低头用手指快速地翻着平板,一个个电影海报从屏幕上飞过去。
“喂,你划这么快,看得清字吗?”叶限向他甩了个抱枕,用力地拍在他的胸膛上。
“看得清啊,怎么看不清。就这个吧。”
沈嘉越一点屏幕,是《冰河世纪4》。
“这电影什么时候出到4了,我好像只看过1和2。”林辜月看向投影。
沈嘉越把平板丢到一边:“5都上映了,明天我们一起去影院看吧。”
“我明天还有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啊?”沈嘉越点了暂停,投影布上的猛犸象的门牙向上弯曲,眼睛滚圆,仿佛在盯着屏幕外的他们。
“我妈明天生日。”
叶限说道。
沈嘉越从头顶的树枝上摘了两片树叶,撕得只剩下梗,把其中一根递给林辜月,说:“我们比谁先掰断,输的人请吃冰淇淋。”
“肯定你输。”
沈嘉越的梗刚被扯断,他们便看到叶限从陵园的坡上走下来——他们只陪叶限走到了门口,没有和他一同进去。
叶限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胸口别了一朵白花,俊朗之上添了肃穆。
“叶限看起来像大人。”沈嘉越在林辜月的耳边说。
叶限把外面的西装外套拖了,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
沈嘉越再凑过来讲道:“现在看起来又不像了。”
“只剩下这个了。”
沈嘉越拎着的透明塑料袋里,有三盒三色冰淇淋:“我们还是比小时候潇洒奢侈一点,不用三个人轮着吃同一盒。”
三个人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遮阳伞下,东拉西扯地闲聊,没有赶路人的岁月静好。
林辜月挖空自己那一盒的草莓味,习惯性地递给一旁的叶限,又看到叶限和沈嘉越都是按口味排布顺序吃,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只挑着吃一种。
他们真的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现实没有永无岛,没有人会是长不大的彼得潘。她转瞬意识到,心情复杂地把自己的那盒冰淇淋重新收了回来。
“给我吧。”叶限直接在半道截走了她的冰淇淋,然后把他自己面前的那一盒放到她面前:“草莓味我没碰过。你从中间往两边吃。”
林辜月一看,中间的草莓味完完整整,像是刻意被留下的。压不住心里飞扬的小雀跃,她嘴角一翘。
看吧,还是有我们都还没长大的凭证在。
沈嘉越坐对面看着眼前的一切,缓缓开口道:“林辜月,叶限,你们两个好幼稚。”
等车的时候,林辜月看了一眼叶限手臂上的黑色西装。
叶限至今都没有说过关于他家里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关心是假的,但她情愿是一无所知,也不要莽撞地揭伤疤。
“今天还好吗?”林辜月很费劲地寻找了一个中庸的问候。
“挺好的。”叶限说,“我和我妈说,我考上一中了。她应该会很开心。”
“她会开心的。”
“我妈走了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她留给我的遗书,结果一直没找到。后来,我舅舅帮我搬家的时候,和我说家里的债都解决好了,让我不要担心。我妈生前曾经和他说过,觉得挺对不起我的,到最后什么也都没给我留下。”
“其实她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不要计较太多,不要沉溺太久。大多数时候,我们作为彼此的家人都挺开心的。”
突然,他看向天空,说道:“诶,你们看,我妈她出生在多好的一个晴天里。”
林辜月和沈嘉越也闻之抬头——果真,晴空万里,好美的一片天。
林辜月把分班名单保存在了自己的相册里。她和时洇很巧地被分在了同一个班——高一二班。沈嘉越和叶限则分别去了五班和七班。
“沈嘉越在五班啊五班是重点班吧。”
“五班怎么可能是重点班,那都是坊间传闻吧,一中没有重点班,时洇才是考最好的,她还和我在一个班上。”
“那没准是小女孩要面子,桦北那种学校怎么可能培养出这种成绩的,他们学校是不是有加分政策啊。”妈妈其实在背后一直都没那么喜欢时洇,准确来说,是有点看不起桦北的所有老师学生。但妈妈看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她就像是把自己收到的不平等放逐到他人身上,以求得些许优越感来安慰自己。
“没有。她是全市前五十啊。这个数竞夏令营是只有前五十的人才会被选走的。”林辜月把手机亮给妈妈看,一中数竞夏令营的名单是时洇刚刚发给她的——时洇在抱怨自己已经想好读文科了,居然还要去数学竞赛,她决定先跟着上上课比比赛,高二就跑走。
“没有就没有吧。”妈妈捏着她的手机看了一会儿,“这个徐毓文看着眼熟,是不是也是你初中班上的?”
“对啊,就是在背后骂人的那位,你还说她人品不行。”
“喔,那还真挺厉害的这个人,还能进前五十的数竞夏令营。好羡慕。”
林辜月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
“就算人品不行,你也羡慕吗?”
“对啊,我就是羡慕。”
这道雷真是劈得天崩地裂,山崩海啸。
人生里肯定会有几次感叹“这个世界也太小”了的时候,就比如现在。
拉丁舞的金星三考牌结束后,林辜月又忙不迭地开始上高中内容的补习班。从林妈妈知道同一种内容可以在不同的补习班上好几遍后,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彼时沈嘉越正在上海参加国际小提琴比赛,要到八月中旬才回来。于是林妈妈决定先让基础薄弱的林辜月找机构上大班把知识点顺一遍,之后沈嘉越回来再和他一起上小班。
这个宣阳,该不会就是那个宣阳吧。她盯着投影上的点名表。
他幼儿园有个很能哭的男生,名字叫宣阳。因为他哭得太震撼人心,所以她对他极其难忘,就跟记住里的动画片的角色一样,情节过分深刻,人物也跟着过分深刻。
补习班的宣阳和林辜月是同桌,他们默默地坐在一起十天,都没和对方说过话。
某天宣阳来迟了,林辜月旁边已经坐了人,就用一种看背叛者的眼光看了一眼林辜月,盯得她毛骨悚然。
之后的每一天,林辜月都会开始给宣阳占座。
这个暑假恰逢奥运,后排有几个每天穿着篮球服的男生,会在上课时偷偷看比赛,然后一下课,便大声和全班通知比赛结果。
虽然林辜月对竞技体育几乎是毫无兴趣,但是浓烈的奥运氛围还是感染到了她,她也渐渐在课间开始补比赛视频——当然,只看中国队的强项。
在林辜月读某位游泳运动员的科普文时,收到了时洇给她发的班群号码。
她加入时,群里已经有了三四十个人了,她在群成员列表里看到了“宣阳”这个名字。
宣阳是什么流行的大众名吗?
她一抬头,宣阳和化学老师正好一起进了班。这个化学老师也是一中的老师,和宣阳关系好像很好,化学课是每天的最后一节课,他经常会在下课后把宣阳单独留下来,也无外乎是叫他帮忙做事或者开小灶之类的平常事。
化学小测结束,她看到宣阳交的卷子有半张都是空的。
挺奇怪的,照理来说他的化学应该会非常好。不过她也没有把这件事往深处想,毕竟有别的更加好奇和想证实的事情。
老师低头清点卷子的空档,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旁边这个看起来比她还不爱说话的男生。
“所以,幼儿园的宣阳,补习班的宣阳,高一二班的宣阳全都是你一个人啊?”林辜月十分震惊。
“嗯。”宣阳的声音还没有蚊子振翅大。
“好巧啊”林辜月呆讷地点点头。
她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忘记了幼儿园的陈老师长什么样,连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常在六月告别,也总在九月重新开始,这就是学生时代不变的规律。
一中的高一和高二都在新校区上课,离林辜月和沈嘉越的家很近,因为路上有很多容易堵车的单行道,走路反倒比开车还快上许多。
报道日,她起得很早,喝着牛奶,带着耳机,十分钟的路被她走出了半个小时般的悠哉。
高中的校服还没下发,于是林辜月只能听学校在暑假下达的通知,穿着初中的校服来报道。尽管她来的如此早,校门口的两边却尽职尽责地站了戴着红底金字绶带的学长学姐,不用看也知道,头顶一定还有“云江第一高级中学全体师生欢迎高一新生”的横幅。此时进校就只有她一人,被那么多人同时注视着,她觉得头皮发痒,努力忽视着不用呼吸就能感受到的尴尬空气。
“嗨,学妹。”
林辜月的肩膀突然被人摁住,一转头是一个笑得很明朗的学姐,她狡黠的眼睛一弯,说:“看你校服,你初中也是志励的吧?”
“啊……是。”林辜月微愣。
“我也是志励的,比你大一届。请问学妹你有考虑高中参加社团吗?”面前的学姐笑起来的样子和善又亲切,可是,林辜月总有着一种要踏入陷阱的预感。
“如果你考虑参加社团的话,很欢迎你来我们话剧社。”还未等她有所反应,面前又出现了一个男生,笑得和旁边的学姐如出一辙。
“嗯……但是我应该不太”
“哦对了,我是话剧社社长向秋澄,高二十班的,你要是有什么……”
“向秋澄!高宇溪!你们干什么呢,开学第一天不让做宣传!”一边的执勤老师估计是看不下去了,出声制止道。
“老师!我们是在给学妹指路呢。学妹,你刚刚说你是哪个班来着的?”名叫向秋澄的学姐大声说道,然后又背对着老师,压低了声音:“要是关于话剧社你有什么问题,你就来高二十班找我,或者去六班找我小弟高宇溪也行,他是我们的副社长。你长得这么好看,很适合演戏的,一定要来啊。”
“……我会考虑。”
听见了她的回答,向秋澄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学姐,我是高一二班的。”林辜月艰难地开了口。
“嗯,我知道了,你去吧。”
“班级……”
“操场左边的勤思楼,二班的话好像是在五楼。”高宇溪嫌弃地瞥了向秋澄一眼。
“好的,谢谢学长学姐。”林辜月点了点头,扣紧了书包,快步向操场走去。
高一二班可以说是个被上天选中的风水宝地,不仅是离校门口最远的班级,一出前门还是年段办公室,而后门则是女生厕所。林辜月都能预见到睡迟的同学,满头大汗地越过整个操场,爬完五层楼梯,好不容易踩着铃进班,却被刚好走出办公室的班主任揪住的场景。
高中生活里放飞自我的计划都还没开始打草稿,就被扼杀在了泥土里,她不免觉得有一点点郁闷。
林辜月到的早,于是顺便每层都走了一遍,所经之处都只有高二的班,无果时才看到五楼贴的新生指南。原来,高一只有一到三班被安插在了高二的勤思楼,起余的班级依次被排在了明德楼。
许是因为林辜月比别人多逛了几趟楼层,到班上时,已经稀稀落落坐了不少同学了,看到角落靠窗的位置尚在,她舒了口气,坐了下来。
没有多久,时洇便来了,她穿着桦北初中部的校服,橙绿相间。
橙绿相间的校服……
像是某种鹦鹉。林辜月第一次见到时洇口中“一眼就能从人群里抓出来的新校服”,她衷心地佩服校服设计者的别出心裁。
“我不理解一中为什么这么安排教室。为什么我们离校门口这么远,而且老师办公室居然还在旁边。”时洇扶着额头说。
“我更不理解你这套校服。”
“真的很像鹦鹉。”她们异口同声。
班上很快坐满了,新学校报道的日子,总是会象征性的积极些。
开学式无非都是嘱托学生要好好学习,乖乖遵守纪律,同样的话,换了个学校也不过是换了种说法罢了。
班主任是历史老师,可能是学科加成,看起来便一副“通古今之变”的样子,学识渊博,古板严肃。
好不容易熬完班主任讲话,接着又去报告厅听校长讲话,然后是年段长讲话,最后还找来了个什么优秀校友来激励高一新生。
无论多少年都难以避免的开学模式。
在报告厅听讲时,宣阳坐在林辜月的前面。
他转过头的时候,林辜月以为是要和她打招呼,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又转了回去。
林辜月打招呼的标准笑脸尴尬地只启动了一半。
“你认识他啊?”时洇看了眼宣阳,又看了眼林辜月。
“是认识吧幼儿园和补习班的同学。”
“喔,他看起来好好像郑克。”
林辜月思考了一会儿:“好像还真的有点像。”
并不是五官,而是气质。
莫名的,温澜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想起。
“落单的人,最容易被欺负了。”
正式开学第一天,林辜月掐着点赶到了班门口。
学校离家近,千好万好,就是太容易因为得意忘形而迟到。
一个徘徊的身影在走廊矗立着,落在她身上明丽的阳光,也随之彷徨犹豫。
“林辜月。”
林辜月仔细一看,有一点惊讶:“盛放?”
盛放往前走了几步,抿了抿嘴,说:“你们班已经排好座位了吗?”
“还没有,大家都是随便坐的,今天应该老师会安排座位。”
“那就好。”
盛放紧绷的肩膀瞬间一松,走进了班门。
班主任叫同学按身高排成两列,俩俩坐一桌,顺便登记座位表。
时洇垫着脚和后面的同学换了几次站位,如愿以偿地和林辜月成为了同桌。
“当初你转学的时候,我绝对想不到我们在未来还会一起做同桌。”时洇笑逐颜开。
林辜月也高兴地连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班主任审视般盯着盛放。盛放的身高在女生里算是中等,不知怎的到了队伍最末。
“盛放。”
“怎么写?”
“盛开的盛,放松的放。”
“名单上没你,走错班了?”
“不是……新生的分班名单上没有我,昨天开学结束后去教导处问了一下,应该是系统有疏漏,那边的老师让我之后来二班。”盛放平静地回答,颤抖的嘴唇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窘迫。
“行,你这身高怎么排到最后的?算了没事,这个座位我之后还会再调整,你先到去最后一桌。”
“谢谢老师。”
盛放坐了下来,她的临时同桌是一个男生,叫马宏瑞,人高马大的,显得她格外娇小。
“噗哧。”马宏瑞突然笑出声。
盛放不安又警觉地看了他一眼。
“哦,抱歉,我在看□□群,有条匿名发言说我们班主任长得好像一颗灯泡。”
盛放看到他抽屉里的手机,小声地问:“可以告诉我群号吗?我还没进去。”
还未等同桌回答,班主任的声音在肃静的班里响起:“盛放,你在交头接耳什么?第一天上学就要让全部人认识你吗?像那种网红一样,干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博关注度?你要是愿意,现在就站到讲台上来。”
盛放像一只受惊吓的小动物,冻结在原地一动不动。
“对不起啊。”她听见马宏瑞小声地讲。
班主任很快地开始讲别的事情,这件事像是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休止符,只稍一停顿,便会以光速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
但是盛放却无法信任别人的记忆,她认为这一定会和过去那些难听的绰号和嘲笑声一样,萦绕整整三年。
到了新地方,还是什么都没变。
她的头依然僵着,眼睛里的温度却骤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