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二章柴郡猫会笑(2)
温澜和郑克高考出成绩的那天,是林辜月期末考试的第二天。
她对高考的印象无外乎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鲤鱼跃龙门。总之,是人生的重大事件。
林辜月交完试卷,出教室门的第一刻就是打开手机。
温澜说,如果她考好了,就给发短信,如果没考好,就什么也不说。
林辜月忐忑不安打开收件箱,连她自己查成绩都没有这么紧张过。看到温澜和郑克的短信分别出现在里面,她稍微松了口气。
两个人发的内容一模一样。
“我要去上海啦。”
大约是沾了温澜和郑克的喜气,林辜月这次期末考也依然稳在年段前五十。
他们俩约她在闭学式结束的后两天一起吃个饭庆祝。
三个学习场上得意的人,自然这顿饭吃得痛快。
温澜和郑克决定第一志愿报同一所大学,郑克想去学汉语言文学,温澜在机械和电子信息中犹豫不决。
他们说去上海的第一个周末,就要一起去吃最有名的灌汤包。
林辜月看着他们大谈未来的样子,笑得喜不自胜。
“你怎么笑得这么扭曲啊?”温澜疑惑道。
“没有啊,就觉得——你们挺美好的。”林辜月还是高兴到脸上的笑容收不住。
剩下俩人同时怔住。郑克咳了两声,扭开了头。温澜红着脸,叉起一块牛排塞进林辜月的嘴里:“好好吃饭,别瞎觉得。”
林辜月心领神会地咀嚼着牛排,一副“你不用多说了,我都懂”的样子。
温澜和郑克更不自在了。
距离高考志愿填报截止日期,还剩下一周的时间。
在林辜月看来,一切都尘埃落地,两位哥哥姐姐要奔向灿烂而远大的前程。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吃早餐,爷爷已经在小区楼下遛了几圈,现在在睡回笼觉。妈妈拖着爸爸去老家的寺庙烧香,好像又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在竞标中。
“叮叮叮叮叮叮叮咚。”
门铃声急促,按铃的人显然很着急,以至于明明是两声的铃声,除了最后一次,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
林辜月吓得拿着筷子的手都一哆嗦,连忙去门上的猫眼探看——温澜在门口。
她平息了惊悸,打开门。
“你怎么”
“打扰了,来你家呆会儿。”
温澜疲惫地说,眼底无光。
“他说北京更适合我就更适合我了吗?你为什么总是听他的,不理解一下我的感受呢?”
“随便你怎么说,挂了。”
林辜月刚推开门,便听到温澜面对着落地窗,对着手机说道。
温澜转身,她看见她的眼眶红了一大圈。
尽管林辜月听说了温澜家的很多事,但她一直到快三十岁,才在和温斓的聚餐上,知道当年她高考前,被温伯伯的妻子用很多个不同的电话号码发短信辱骂骚扰了很久。
在温澜一一拉黑后,这个女人还跑到她的学校门口蹲了半个月。温澜聪明地让同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着掩护,而那个女人没找到温澜,竟变本加厉,冒充代课老师进了校园,在摸到温澜班级之前,被警卫带走了。
这些故事,温澜谁也没说过。
高考志愿填报时间截止前的一整个下午,温澜都守在林辜月家的电脑前,确认自己的第一志愿没有被改成北京的学校。
时间截止后,她再返回查看时,网页很卡,半个小时后她才顺利点进去。
志愿没有被改动。
板正的背瞬间放松,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是温澜和林辜月久违的夜聊。
“这么多年了,我真的累了。比起爱任何人,我都决定更爱自己。如果带不走最应该离开的人,那最起码,我不该深陷旋涡。”
“人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可能只能认输了吧。”温澜说。
温澜离开云江的前几个小时,带着行李箱和录取通知书来和林辜月告别。
““辜月,我最想和你说谢谢,虽然我是姐姐,却总很不成熟地把你当作树洞,在你面前哭泣。从前我说,一定要看你大哭一场,但长这么大了,都没有见过。你比我坚强,也比我懂得自我消化。可将来如果能有什么是我帮得上你的,请一定要来找我。”
林辜月笑着点头。
“我爸妈又在吵架,哈哈。其实把自己当作局外人以后,就觉得他们都很可笑。”温澜站在门口的红色地毯上,没有进门,“我向他们预支了四年的学费和前三个月的生活费,并说我不会再回来了。他们给钱给得很大方,但是以为我是因为之前志愿的事情在赌气。”
“不回来了?”
“嗯。我以后再也不会回云江了。之后的生活费我打算靠奖学金和打工费——喔,我在网上也看好了可以收大学生打工的餐厅和图书馆。等毕业有正经工作了,我就把这次预支的钱连本带利还给他们。”
“会不会很辛苦呢?我有存压岁钱,除了之前给慈善小学捐了一些,还剩下一点,要不要先给你,万一有着急的地方呢?”
“不会辛苦的。最辛苦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已经过去了。”温澜摇摇头。
温澜坐的那辆公交车风驰电掣地消失在林辜月的眼里。
她回到家,手里捏着温澜刚刚临时在纸巾上抄的手机号。
“那天晚上你说的不对。你是赢家。”
她存好温澜的新号码,发了这句话。
裹脚布般循环往复之中,每一个人都是败者。但是,那唯一一个走出来的人,就是赢家。
林辜月眼里,十二岁的温澜是所向披靡的战士。
十八岁的温澜也依然是。
温澜离开后的一周,林辜月见到了着急的宋阿姨。
她就像在义气与同理心两边摇摆的不倒翁,一方面是坚定的温澜,一边是担心女儿的宋阿姨。
她实在很难做出个抉择。
“那你就告诉我,温澜她在学校过得还好吗?”宋阿姨恳切地看着林辜月,握住了她的手。
“温澜姐姐是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就算她过得不那么好,应该也不会告诉我吧。”林辜月避开了她的眼睛说道。
“也是,也是。”宋阿姨松开了手,苦笑道。
“不过,阿姨,温澜姐姐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宋阿姨立刻说道:“你说,温岚的话我都想听。”
“姐姐说,对她而言,最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宋阿姨像是突然卡机了一样,停滞在听完这句话的那一刻。
许久都没有反应。
林辜月再见到宋阿姨时,她憔悴了许多,不知是否是错觉,好像她连头发都变得有些枯黄。
“辜月,你写作好,帮阿姨看看这封信写得怎么样,温澜会不会看得明白呀。”
她伸出瘦弱的手臂,将一个信封递给林辜月。
林辜月打开信封,宋阿姨的字不算秀美的,但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
“女儿等等:
我出生在一个很小很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不太把读书当回事,除了我的爸爸妈妈,也就是你的外公外婆。现在想来,他们真是了不起的人,在那样不重视教育的地方,思想却没有被局限住,反而十分有远见。他们说,秀晖以后要当会计、当老师、当医生,就是不要当家庭主妇。
他们供我读完了初中和小学,又想方设法把我送进县城里最好的高中。我的成绩很好,老师当时说我考去北京应该都没有问题。我的爸爸妈妈很高兴,那是我见过他们最高兴的一次了。
我的老师是云江人,她是个善良又负责的人。她对我抱着很大期望,所以每个寒暑假都会带我去她在云江的家里继续补习。那会儿,云江已经是我见过最繁华的地方了。我喜欢云江。
我在高三那年的寒假遇到了你爸爸。我的裙摆被他的自行车轮子卡住。他说他是来出差的,作为赔偿,可以带我去最好的餐厅吃饭。我答应了。
后来,我们相爱了。我的心思无法放在学习上,每天都想着和他一起约会。有一天,他说,他要离开云江去别的城市继续出差,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稀里糊涂地说,好。
然后我们就私奔了。等我重新出现在爸妈的面前时,那年高考已经结束很久了,而你在我的肚子里已经五个月了。
我回来的原因,是因为我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你爸爸是有孩子和妻子的。那个孩子我见过,很伶俐有礼貌——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却也无辜卷入这些股市里。
你爸爸和我说,他把他的妻子和孩子安顿好,离了婚再来找我。我很单纯地相信了,于是一个人回去了。但其实那会儿,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甚至连一点罪恶感都没有。我很固执地把一切都当做世俗在阻止我的爱情,而我和你爸,是唯一跳出世俗的人。“我们是相爱的,爱情是伟大的”,在我爸爸挥着扫把向我打来时,我是这么说得。
爸爸妈妈觉得我很丢人,不敢面对邻居和亲戚。没有和任何人说我回来了,一些人以为我是去读书了,一些人以为我是去打工了。
回家后两个月,我才听爸妈说高中那个对我很好的老师,在我私奔后,带完最后一届学生,就辞职了。我看着爸爸妈妈疲惫弯曲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原来我做错了。太多人因为我,变得不幸福了。
你快出生的时候,我爸爸突然发急病,连病因都没有查出来,就过世了。
我想一定是因为爸爸为我太劳累所以才过世的,我想在他的棺前忏悔地跪完七天七夜,但是我们那边的习俗是不可能让孕妇守灵的。
来来往往进出的村民和亲戚,最后还是发现了我。他们在背后说了很多闲言碎语和难听的话。我是个不孝女,在爸在的时候,没有听话。甚至他走了,也因为我受了很多肮脏的揣测。
我难过得几乎要不吃不喝,但妈妈和我说:“没关系,等孩子出生,我们祖孙三人关起门过好自己的日子,照样开开心心。我砸锅卖铁,给人做牛做马,也要你和孩子有吃有喝。”
你出生了,我和妈妈商量给你取名叫宋等等。这是个很好的名字,那会儿我们会一起幻想——等你会说话了,我们教你背书;等你上学了,就给你找最好的学校;等你想结婚了,我们就流着泪送你出嫁;等你也有了孩子,我们就一起去□□看升国旗,去西湖看游船
这些幻想在你爸来找我时,戛然而止。他说,孩子跟妈妈姓要被笑话的,他还说,给我们在云江买了房子,给你找了好学校,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轻松。
我当然知道他是满嘴跑火车,可是,我实在不忍母亲为我操累,也不忍你在流言蜚语中成长。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他,去云江。妈妈不肯和我一起去,她觉得要是她走了,爸爸会很孤单。其实我也知道,那是她的借口,她受不了她的女儿这么没骨气。
我也有很多次想离开你爸,但是你要读书,我们要生活。我曾经那么会念书,但现在却是个无能的人,我在云江偷偷找过工作,除了一个月不到两千五的洗碗工和保洁,没有能容得下我的地方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段时间,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吗?其实那是因为,我趁着你爸去顾那个家的时候,开始做早点餐车。我辗转了很多地方,各个学校和写字楼的门口,我都摆过摊,但是那里的顾客只会去熟悉的餐车买早点,我的东西也不如别人丰富和好吃。每天能有十个人来买,就已经算很厉害的了。
但那几块钱,是不可能支撑得了你的学费和生活费的。你爸的儿子去美国读书了,我的女儿不能因为我读不了书。所以,我打算撑住,等到你上大学,我们就离开他。
再后来,妈妈也走了。她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她一定对我很失望吧。他们活着的时候,我大概只有一天令他们骄傲过,就是我老师说我有能力考去北京的时候。
我是贪心的,原本想着你健康长大就好,后来就觉得要让你在城市里接受好的教育,最后我又希望你去北京,做我曾经该做的事情,完成你外公外婆的梦想。
你爸确实告诉我,北京更适合你。但我也了解你爸,他很爱随口指点江山,又爱撒谎——其实他说买给我们的房子,房产证上只写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的话又怎么成为我说服我的女儿改变志愿的理由呢?
辜月转告我,你离开云江时,说了一句话“再辛苦也不会也比过去好”,那时我才恍然明白,我这些年究竟又做错了多少事情,让你痛苦地活在这些家庭纷争了,仅仅是因为我觉得这样是我所能够到的最好生活了。
好在老天最终分给了我一点点的爱,可以让我的女儿离开这里,去更大的地方翱翔,没有因我的愚蠢,而永远困在这里。
我应该是彻底和你爸分开了,我只带走了一点衣服,原本还想找你在每个时期的毕业证和奖状,但是没有找到,我想应该是你都带走了吧。
以后的人生里,我不再是谁的情人,也无法再当谁的女儿。但是我的宝贝等等,我却永远想做你的妈妈。我的卡里有一些钱是要给你的,有的是你爸给的生活费攒下来的,还有的是你外公外婆的,我一直没动这笔钱,本来存着想给你做嫁妆。但是如果你想用了,就直接来找我要吧,总归要给你的。
至于找我的地方——我决定回到那个僻远的小村庄,养鸡种菜,或者给人打点工,反正总能活下去。我猜,我的家一定落满了灰尘,当年那些嘴碎的人们也许都认不出我了。我还是对未来的生活抱有一点期待,最起码,那是我的家,是我和我爸爸妈妈的家。
我们都不要再回云江了。
妈妈秀晖”
林辜月没有想到这封信会有这么长。
她静默了一会儿,把泪意用力吞下去,对宋阿姨说:“写得很好,姐姐会懂的。”
宋阿姨轻轻笑道:“那就好。”
林辜月从口袋拿出智能手机,问道:“要用手机拍下来发过去吗?会快很多。”
“啊,也可以呀。”
林辜月才拍了一页,又想到什么,停止了拍照:“还是寄过去吧。”
那样,就更有了一些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