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九章总有一天变成蛹,然后又变成一只蝴蝶(2)
看到奖状后,林辜月才真的相信了自己考到全班第一的事实。
一个很讨妈妈欢心的成绩,暑假或许能稍微好过一点。
胡老师宣布散会,她开始收拾书包。
“玛辜月,我们下午要去图书馆,你要不要一起来?”
她抬头,是班里那对成绩拔尖的双胞胎——赵言冰和赵言清,她至今没辨别开这俩姐妹的脸,也分不清说话的是谁。
“但家里人已经在校门口等我放学了。”
“哦,这样啊,那我们改天再约!”
“好的”
双胞胎离开后,她继续整理东西,那张奖状被小心地夹进了文件夹里。
许俊杰从位置上站起来时,书包狠狠扫过林辜月的背。
“恶心。”
“许俊杰,你真的蛮可怜的。”她平静地开口。
“你说什么?”许俊杰回头瞪着她。
“我说——”
她背起书包,走到他面前,目光中没有分毫退缩:“你真的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许俊杰握起拳头,刚要扬起,窗外传来沈嘉越的声音:“林辜月,今天放学我坐你家车。”
“知道了。”
林辜月答应道,迈了两步准备走。
许俊杰的拳头一松。
这时,她想起什么似的,又走了回来。
她拍了拍许俊杰那只紧了又松的手,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好好学习吧,倒一。”
说罢,她面带微笑地转身。
不知是不是许俊杰的错觉,她的书包像是故意地撞过他的胳膊。
林辜月还在位置上的时候,特地望过班里一圈,发现盛放已经不在了。
她原本打算再和她打个招呼的,毕竟这个学期,盛放是唯一一个会和她说两句话的人,虽然也就两句。
她又并非是真的呆,还是分得清谁是有目的性的盛情,谁又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你这次考得怎么样?”走进楼梯时,沈嘉越问。
“蛮好的,三科满分。”
“我天,一鸣惊人啊林辜月。哎,我就作文差了两分。哦对,刚刚那是你们班谁啊?”
“我们班倒一。”
“你还会嘲讽别人成绩啊。也是,我要是全班第一,我也可劲儿嘚瑟。”
走出了教学楼,林辜月停下脚步,摇了摇头。
“他是人品倒一。”
这不是来自一个受害者的控诉。
而是胜者回望过去时,理直气壮地总结。
俩人驻足时,发现叶限在操场中央慢慢挪动脚步。
他的影子如句号般跟在脚边,一步一句话,有无数话要说。
“叶限——”
“叶限——”
林辜月和沈嘉越飞奔过去,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
像他的翅膀。
“叶限叶限,我这次数学满分哦!肯定是因为用了那支笔的缘故,那我就不还你了!”
“满分吗?那太好啦,辜月进步好多。”
沈嘉越揽住他的肩膀:“我们中午去吃必胜客,你一起来呗?”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活动啊,这是你自己定的吧。”
林辜月嫌弃地看了一眼沈嘉越。
“是啊,我刚刚定的,反正等下叫刘阿姨给我们爸妈打个电话就好了。”他又捶了锤叶限,“走吧叶限,一起去嘛。”
叶限温柔地笑道:“不啦,我妈中午在家等我,我得赶紧坐公交车回去。”
“哎呀,就一起吃个饭嘛,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玩了。”
“嘉越,不要为难叶限了。”
林辜月看见叶限的神情,分明是强撑着在笑。
沈嘉越的热情迅速冷却了下来:“好吧。”
“你还好吧?”
林辜月担忧地皱着眉,看着叶限的侧脸。
叶限的笑容僵住。
他忽然想丢开什么所有,在他们面前,尽情地抱怨“我不好,我真的要疯了”。
想大哭,想怒吼,想把自己皱巴巴的心脏给他们看。
即使是拉他们下水,林辜月和沈嘉越这两个单纯的傻瓜也一定会认真听他说话,然后轻轻抚摸他的肩膀,告诉他——没关系,他们会一直陪他。
“叶限。”
视线转移到校门口中央的正对面,他的妈妈满脸笑意地看着他们。
那声呼唤宛如午夜的敲钟声,把他从梦中叫醒。
不。
他还没有资格。
以前他们三个,再加上温澜,偷偷讨论过哪个家长最难说话,哪个家长最好说话。
结论是,最难说话的他们在沈爸爸和林妈妈之间犹豫不决。
至于最好说话的,他们都听过宋阿姨在教导处大杀四方的事例,所以最后一致把票投给了从没见过发过脾气的叶妈妈。
连叶限自己都很少见妈妈发脾气。
除了那次他偷偷跑去了林辜月的学校,桦北小学。
如果他们那会儿太小了,不知道有一种温柔叫绵里藏针。
当生存的空间不断紧缩时,就会露出那锋利的针尖。
沈嘉越放在叶限肩膀上的那只胳膊垂了下去。
他们三个像机器人一样瞬间被关掉语言系统,沉默地走出了校门。
叶妈妈的脸上依然挂着笑。
“辜月,嘉越,好久不见。”
“阿姨好。”
“阿姨好。”
“这次期末考都考得怎么样呀,刚刚看见你们有说有笑得。”
一句很普通的问候,从她嘴里问出来却像是铺满花瓣和绿叶的陷阱。
林辜月不语,沈嘉越很直接地说道:“林辜月都满分,我就语文作文扣了点儿,其它也都满分。”
“喔,都很棒啊,你们爸妈给你们报的补习班也不算白费了。”叶妈妈轻抚着叶限的后颈,把他从并排的三人中带到自己身边,“儿子呢,这次也考得很好吧。”
叶限没有说话。
六月底的艳阳天,空气却如被冻住了一般。
难以呼吸。
“阿姨,我和嘉越先回家了,下次有机会再来问候您,拜拜。”
“嗯,拜拜,问候就不必了。”
得到叶妈妈的回复,林辜月揪住沈嘉越的书包带,带他逃离了现场。
跑着跑着,他们同时回头望叶限。
他也注视着他们。
可惜距离太远了,彼此的身影融在人来人往中。
他们看不清他的表情。
还好距离太远,不然他们会看见他羡慕且渴望的眼神。
叶限收回目光。
“今天妈妈去菜场买了排骨,中午吃糖醋排骨吧,最近一直琢磨着学这道菜,现在也琢磨得差不多了,可以试试。不好吃的话,儿子可不要怪妈妈。”
“不会的。”
“啊,该不会那两个小朋友是想叫你一起去吃饭吧?那妈妈还打扰了你们。”
听到妈妈阴阳怪气的指责,叶限心中五味杂陈。
自从爸爸妈妈离婚了,妈妈就变得更加古怪。
是的,他们离婚了,原因是某个爸爸醉酒回家的晚上,妈妈在他手机里看到了和别的女人左拥右抱的照片。
妈妈很冷静地提出了离婚,爸爸同意了,收拾行李离开了出租房。
爸爸走的那天,妈妈把家里所有有他的照片都剪掉了。
叶限陪妈妈在楼下烧完那堆相片,回到房间,打开了幼儿园毕业纪念册,那上面有他们现在唯一的全家福。只剩下这这张,被妈妈忘记了。
爸爸妈妈离婚的消息没有张扬,因为觉得是丑事,任何亲戚都没有被告知,只有他们三个知道。
叶限说不清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感觉。
好像就只是接受了而已,没有难过。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爸爸,背叛妈妈和家庭是真,但过去那些和睦与温馨又是否是假了呢。
无论怎么想,也都想不出来,爸爸是从什么时间开始演戏的。
或许是因为爸爸一直都在演,所以他才想不出来。
叶限合上那本纪念册。
他觉得自己不会再打开了。
如果沾染怀念的恶习,人就会停滞不前。
叶限以为妈妈也是这么觉得的,知道某一天,妈妈突然开始嚎啕大哭。
她抱着他流泪,一遍一遍地说:“妈妈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你了。”
叶限倒觉得没那么夸张,妈妈明明还有会计师资格证书,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甚至一定要说,还有那几套爸爸不知情的、作为陪嫁的老房子。
无论怎么算,他都不是妈妈的唯一。
但妈妈偏执地这么认为。
尽管老房子的外租金已经够基本生活和所有课内课外的学费了,他还是很希望妈妈去工作。
妈妈,找点事情干吧,让自己充实起来。他说。
但如果妈妈出去了,儿子怎么办,儿子也只有妈妈了。妈妈说。
叶限很想表达,不仅妈妈不止有他,其实他也不止有妈妈。
但妈妈那个仿佛看着唯一救赎和希望的样子,让他哑然失言。
妈妈的糖醋排骨没有做熟,里面还有红血丝在,生肉咬都咬不断。
叶限捧场地说道:“很好吃哦。”
妈妈一口肉都没吃,全部留给了他。
他很不喜欢这样。
但如果夹给妈妈,她也只会:“妈妈不用吃,儿子多吃一点。”
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辛苦得筋疲力尽,并说一切都是为了儿子。
好像这样她就会因为舍己般的付出,变得更加伟大一些。
饭后,他想帮忙洗碗。
“不用你做这些事情啦,先去画画吧,为了期末考不是已经很久没练习了吗?”
叶限站在水池旁,泡沫和水渍溅到他身上。
实际上,妈妈真的很不擅长做家务。
“妈,这次期末考我考得不好。”
“语文吗?数学英语应该还是满分吧。”
“没有都因为粗心扣掉了一点点。”而粗心是因为他心有旁骛。
妈妈洗碗的动作停下了,嘲笑似地一笑:“那俩孩子考得很好啊。尤其是林辜月,不知道因为谁,她家才有今天的。”
“学习上的事情,都是要自己努力的,和别人无关。”
“那你呢,你努力了吗?”妈妈脱掉橡胶手套,把它丢进泡沫里,“你满脑子只想着要和他们两个一起玩。”
“我没”
“叶限,我分明和你讲过很多次了吧,不要再和那两家的孩子一起玩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这种墙头草白眼狼,我们家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和你不会过得这么凄惨!”
叶限不理解,家里的这个结果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爸爸打幌子叫人投资弟弟的工厂,最后全部落空不是因为他们,爸爸出轨了,更不会是因为他们。
这根本和沈嘉越、林辜月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到底,妈妈就是想找一个替罪羊,成为一切苦难的理由,为真正的始作俑者开脱,寻找一个可发泄的出口。
“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他们,都是”
叶限不会和妈妈一样自欺欺人。
话才说了一半,妈妈从水池里捞出一个碗,“啪”得摔到地上。
支离破碎的,就像他们一家人。
她跪在地上,捡起一片碎片,刺向手腕:“你是在为外人和妈妈顶嘴吗,如果连你也这样,那妈妈就不活了。”
叶限惊恐地看着妈妈纤细的手腕渗出血珠,夺下了那个碎片。
她紧紧抱住叶限,眼泪砸在他的肩膀上。
“你不可以因为他们,对妈妈这样,妈妈只有你了。”
“我再也不会了。”
“以后再也不要和那两家人一起玩。”
“”
“答应妈妈。”
“好,我答应妈妈。”
毕竟,不够资格的他,已经是十分侥幸地,在他们身边多待了阵时间了。那都本不该属于现在的他。是他偷来的。
那顿必胜客,沈嘉越和林辜月最后也没吃成。
因为毫无兴致。
坐在车上,沈嘉越说了两遍“吓死我了,他妈妈好可怕”后,也少见的寡言。
林辜月回到家时,发现温澜也在。
“哟,小辜月,听说你这次考班一啊。”
“你怎么知道啊。”
“我刚刚正和你班主任通完电话,考得不错,奖励你最喜欢的咖喱鸡。”妈妈端着一个陶瓷炖盅从厨房走出来。
“喔。”
林辜月瞬间没有了任何关于取得佳绩的喜悦。
只有学生知道,如果老师和父母来往太密切,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
意味着家里和学校的所有举止都可能会被他们互相报告通气。
连一块遮羞布都不给她留,非得要她做得里外无暇。
他们也会因为知道了更多除了自己视线范围外的事情,而愈发地以为自己把她摸得透彻明白。
就比如现在。
林辜月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吃咖喱鸡。
吃完午饭,温澜和林辜月直接躺在了床上。
“我估完分了。”温澜说,“好像上不了一中了。”
“啊那你要去哪里。”
才读小学的林辜月,对于云江市高中的认知,仅限于一中了。
“不知道。但我爸说,会想办法帮我寄读。”
“温澜姐姐,你今天来我家,是因为又不想在家里住了是吗?”
话音刚落,温澜的眼眶中忽然蓄满了眼泪。
“我真的想上一中,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了。”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讨厌他。但我现在更讨厌需要他的我。”
“太可笑了,我一直说想带妈妈脱离现状,但自己却也这样。每到这种时刻,我才清晰地认识到我有多没用。”
“如果说是利用,会不会看上去还不错,我在利用他,这样显得是我在拥有主动权。”
“但那也是在自我欺骗吧。”
温澜说了很多话,也流了很多泪。
林辜月一边听,一边在想起在某本书的评语上,看到了“命运多舛”这四个字。
成长阶段的人,总在不断地被提醒自己的弱小和无力,然后被附加上一些万分厌恶的东西。
命运的多舛之一就在于,为了理想,又不得不选择那个附加,把自己揉搓成讨厌的形状。
人类分明是最经不起命运玩笑的生物,但世界上好像更多的是事不与人愿。
温澜哭完去洗脸。
林辜月顺着她的背影,看到门口挂的那副十字绣。是这个学期,妈妈在家闲时绣的。
图案时一家三口牵着手赏花。
林辜月依稀地记得某些很稀有的家庭温馨片段。
虽然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地发生过,但要能记得的,她都干脆当作是真的。
她经常认为,自己这么爱看童话、爱写故事,或许都是因为她人生中最早的一个记忆,是睡前妈妈在给她讲《小红帽》。
后来,她也真的在家里找到了一本格林童话,所以这应该是真的。
林辜月翻了个身。
刚刚,她去问妈妈要那些被没收的写作本子,妈妈没有给她,并说,“你这次之所以考这么好,都是因为你没有把心思放在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原本,她还想和妈妈申请去郑克爸爸出版社举办的故事创作夏令营,这样看来,是完全没戏了。
听说朱老师快出月子了,林辜月和时洇、李凯一同去她家探望。
是一个女孩,粉糯糯的,十分可爱,攥着李凯的手指,睡得香甜。
“你们也是从这么小长成这么大的。”朱老师说道。
虽然朱老师的脸还是那张脸,但却有什么隐隐被改变了。
气质吗?林辜月也说不准。
“真神奇啊,这么小的宝宝会长成这么大的人。”时洇趴在婴儿床的边上说道。
李凯好奇地问:“老师,你将来想要小宝宝当什么?”
“健康快乐就好了,她想干什么,那就由着她干什么。”朱老师回答。
“健康快乐,这么简单啊”李凯一直僵着一个姿势,不敢抽手,怕有动静吵醒了宝宝。
“那当然,我那么辛苦地给予她生命,不是要叫她在世界上做她不乐意的事情的,那样就只是满足了我而已。我希望的是,我的孩子可以幸福。她可从来不欠我什么。”
“那万一她讨厌学习呢?”
朱老师点了点李凯的脑袋:“学习还是要学的,但是引导着去学,而不是逼迫着去学,我可是读教育专业的呢。而且这和我刚刚说的也不一样,你听哪去了?”
“我听着也差不多嘛。”李凯嘟囔着。
“朱老师,小宝宝叫什么名字啊?”林辜月听了半天,终于加入谈话。
“乐怡。”
快乐的乐,怡然的怡。
真是个可以令人预见幸福的名字。
晚上,林辜月陪温澜看影视剧时,里面有怀孕的母亲说:“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
这是全天下父母孕育一个新生命的初衷。
她会很恍惚地想,妈妈在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大概也是如此,出于亲子间那无条件的爱。
但很神奇的是,长大后,即使是好言好语的沟通,都是有前提的。
前提是你必须优秀得让我们脸上有光。
在比妈妈质问她“写小说能当饭吃吗”的更早之前,林辜月其实有一个当护士的梦想。
这个梦想来的非常简单,她去打疫苗的时候,卫生站的护士都穿粉色制服,她也想天天穿粉色的衣服,于是有了个短暂的梦想——成为打针的护士。
现在来看,这也铁定是一个会被妈妈反驳的梦想。
在妈妈为代表的的大人世界里,只有赚大钱的职业才能称作梦想。
说的更干脆点,那应该被叫作人生目标,其余的都是不切实际地做梦。
但哪怕可以给她一个做梦的空间也好,实现不了也没关系,讽刺嘲笑贬低都无所谓。
只要别剥夺。
可惜,人在被期待时,就是失去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