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九章总有一天变成蛹,然后又变成一只蝴蝶(1)
林辜月又一次体验到了做贼的感觉。
上一次,是某个教师节,她和时洇打算送朱老师一瓶子的千纸鹤。为了能尽快完工,时洇给电子表定了时,会在所有人都熟睡的凌晨响起,于是她们俩会依赖着走廊透进来的光,偷偷摸摸地做折纸手工。
其实白天做也不是不行,但她们那会儿觉得这样更有一种诚意感,是历经千辛万苦的大工程。
这次,林辜月在孤军奋战。
而洗手间成为了她的作战基地。
她会在每天尽量缩减淋浴时间,在前后的空隙写上几段话,又或者找练舞太累的借口说要泡澡,趴在浴缸边缘写。当然,最畅快的方式,还得是提前一小时起床,把自己锁在厕所里写,那样时间更充裕,也不会太战战兢兢。只要妈妈喊她的时候,她把密码本藏在衣服里,装作刚洗漱完的样子出来就行了。
她从来不会选择在房间里写。
房间从来都不算作是她的私人空间。家人会把随时进出她的房间当成理所应当地事情。那样风险极大,她无法在忐忑的状态下写任何东西。
妈妈不会想到,关林辜月禁闭的洗手间,并没有令她有任何的瑟缩恐惧,反而尊重了她所有的私密,给予了她安全感。
在期末复习阶段到来之前,林辜月写完了这个关于遗憾的童话。
这个故事写的是一个老爷爷,在一个孤单的星球上开了一家杂货铺。
杂货铺每天只会接待一个客人,每个人都是来寻找自己丢失的东西。有的人的书掉了最重要的一页,有的人宝剑上珍贵的红钻石不见了,有的人正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只靴子。
而老爷爷的愿望是,他一直想要与地球上的孙女再次见面。他会每天给孙女写信,写完后交给信使。信使会把信件化作思念的的雨滴落向地球。
在故事里,没有一个客人找回了心爱的物件,但是杂货铺却治愈了他们——没关系,即使那页纸丢了,你也可以继续阅读;没有了红钻石,你依然是挥舞宝剑的勇士;你可以好好珍惜剩下的那只靴子,然后去买一双皮鞋穿上。
遗憾未必要被圆满,生活总有别处。
故事的最后,老爷爷依然没见到孙女,但那些代表想念的雨滴,会落在她的发梢上,又或者滴入她的咖啡杯里。他们在内心深处,彼此陪伴着。这种陪伴,超越了时间和距离,比真正的见面还要长久。
林辜月写完后,找了个时间把故事交给时洇,托她送给方晓琪。
时洇一开始有些纳闷,不懂为什么好朋友要把她送的本子再转送给另一个人,但在咖啡店里,读完故事后,她认真地说:“我一定会好好的交给晓琪,她一定会重新变得快乐。”
一周后的周末,林辜月在□□上收到了来自方晓琪的消息。
“辜月,谢谢你写的故事。这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故事里,最好的那一个。我会好好记住每一个有爷爷的过去,但不再将难过于没有爷爷陪伴的未来,我会带着那些美好的曾经,好好地生活。”
林辜月笑了。
这就是她写童话的意义。
林辜月和盛放会在每节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坐在升旗台的背面。
这倒也不是默契,纯粹是因为她们都没有地方可以去。除了这里,哪里都是人群。而这里,只会偶尔有穿着暴走鞋呼啸而过的人——不过也没有多久,暴走鞋就因为安全问题被学校禁穿了,所以这里变成一个彻底的安静地方。
如果《童话森林》出了新刊,盛放都会一声不吭地递给林辜月,表示借给她了。
除了关于杂志的讨论,盛放从不提别的事情,林辜月也不会自讨没趣地问。
她们对彼此几乎一无所知。
林辜月思考过,她和盛放到底是不是朋友。
最终,她的思考结果是——虽然现在她们还不是朋友,但是她们可以成为彼此的朋友。
期末考前,也就是最新一次的《梧桐树庄园》连载里,女主角佩妮依然生死未卜。
不过,林辜月很感谢这段时间盛放一直借杂志给她看,于是她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有“幸运”字样的刺绣锦囊挂件。
在一堆便宜塑料里,也就这个看起来比较精美。
况且,寓意也好,毕竟即将要考试了嘛。
大考复习阶段,没有一节副科课是自由的。
期末考前的最后一节体育课,本来是要被数学老师借走的。不过,她翻了一下那沓文件袋,发现每一张都给学生们做过了,于是四年七班十分难得地拥有了一节体育课。
林辜月和盛放沉默地坐在老地方。
林辜月小心翼翼地朝盛放的方向挪了五厘米,盛放警惕地转头看向她。
她伸出手臂,摊开手掌心,那个锦囊挂件皱巴巴地躺在上面。
“噢,天呐!”林辜月一直把这个锦囊握得很紧,没注意还会皱成这样,一时间被惊讶到了。
她连忙捏着锦囊两边,想把它扯平一些。
盛放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好啦,给你的礼物。”锦囊扯得勉强能入眼后,林辜月用双手十分正式地递给了盛放。
“为什么?”盛放没有接,而是用没有波澜地语气问道。
“因为你一直借我杂志,其实我也不太好意思,所以想感谢你。而且也快要考试了呀,祝你可以很幸运,一切顺利。”
从盛放的视角来看,林辜月正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再加上一个很无法拒绝的人。
“好吧。”她微抿着唇,接过谢礼。
“谢谢!”
“是我收礼物,应该是我说谢谢吧。”
“喔对喔。”
天气很热,连肉眼都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暑气。
林辜月拂了一下被汗粘在脸侧的碎发,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许俊杰还在欺负你吧。”盛放说。
“嗯。”
林辜月犹疑了一下,还是承认了。
“被欺负”这个事实,无论是过去时还是进行时,都听上去显得受害者很软弱无能,任人宰割。
她并不这么觉得。
“你很厉害,起码你敢冲他摔书,虽然没什么用。”
“你也很厉害的。”林辜月偏头说道。
“我也很厉害吗?”
“嗯!”
旁观者和加害者都不会知道,沉默并非退让,隐忍需要莫大的勇气,无数次内心崩溃又反复地建立自我,即使表面平静,那也仍是他们逃脱成功的证明。
而有过相似经历的人们,一定会感同身受,由衷地彼此称赞。
那个幸运锦囊挂件,林辜月一共买了三个,另外两个送给即将中考的温澜和郑克。
周天傍晚,在见温澜之前,她先去了郑克的补习机构等他下课。他们事先在□□上约好了。
郑克还是那么瘦,但却变得很高,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他。
“郑克哥哥!”
她用力地挥了挥手。
郑克推了推眼镜,这是他的招牌动作。
没几秒,也顺着声音找到了她。
“这个是幸运锦囊,祝郑克哥哥中考一切顺利,取得佳绩!”
“谢谢辜月。”郑克笑着收下。
俩人寒暄了一会儿,见郑克看了眼手表,林辜月便说:“那就先不耽误你时间了,我先走了。”
“嗯好,回家吗,不然我送送你吧。”
“没事儿,有人送我,我一会儿去温澜姐姐家里,还要送给她这个呢?”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幸运锦囊。
“喔温澜啊那你路上小心。”
“好,那我走啦,拜拜。”
“辜月!”他急促出声,“帮我和她说,中考加油,希望希望我们能在一中见面。”
“你不自己和她说吗?”
郑克的书包很鼓很重,他的背却挺得直直的。从那天起,他一直在纠正自己的驼背。
他摘下眼镜,镜片和小学比,厚了许多。
“算了,你别和她说了,我们直接在一中见面吧。”
小升初他没考上志励,中考他一定会考上一中。
他还是想亲自和她说。
都这么久了,再久一点也无妨。
“总之,郑克哥哥是这么说的。”
林辜月一五一十地把刚才的经过告诉了温澜。
“什么啊,干嘛不直接来和我讲,又不是没有电话和□□。”
“不懂,可能是觉得太久没联系了,所以不好意思吧。”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温澜嘟囔了一句,然后走到座机旁,直接开始摁号码。
林辜月有些惊讶,因为她发现温澜会背郑克的手机号。
电话拨通了,她只听得到温澜的声音。
“郑克,为什么不自己来和我讲中考加油?”
“哦,好吧。”
“你也加油。”
“好,一中见。”
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就讲这些吗?”林辜月问。
“对啊。”
温澜很理所应当地答道。
温澜感谢完林辜月的祝福和锦囊,说还有两张卷子要今天做完。
林辜月也自觉地不多占用中考生的宝贵时间。
等电梯的时候,她感叹:“学习真的好辛苦。”
“以后得更辛苦一点了。”温澜说。
电梯到了,林辜月走进去,转过身看见温澜笑得灿烂。
“毕竟,现在和某人约好了,考不上就太丢脸了。”
小学期末考就只有一天,上午语文英语,下午数学。
上午考完的两门,她自我感觉良好。
但对于即将开考的数学,她正站在走廊抱着书包,怀揣不安,麻木地翻看着错题本。
除了奥数班和教辅材料练习,妈妈还去给她找了课内一对一的数学辅导,找了一堆其它学校的往届真题来做,甚至还有别市名校的。
正确率是逐步提高了,甚至做出好几份满分卷,但在真正的实战到来之前,妈妈紧皱的眉头从来没有松懈过。
妈妈每次批判她的时候,都会说:“你为什么这么不努力?你难道是为了父母在读书吗?”
但经常,林辜月都觉得自己是在为了他们在读书。
不然现在的她不会在考试铃响起之前,就如此灰心丧气。
她的左肩膀被人点了点。
转头一看,是背着书包的叶限。
“一会儿考数学,感觉怎么样,有信心吗?”
午托班结束,他在位置上收拾东西的时候,就看见林辜月拖拉着脚步毫无精神地从窗户边路过,想到下午是哪门科目的考试,他也猜到了缘由。几番踟躇之下,他最终决定跑下楼看看她。
林辜月的嘴角像挂了油瓶,难以控制地向下弯:“一点也没有。我也去丢硬币了,丢了五个,都没丢过去。”
市一小的每次大考前,都有人去学校的鱼塘里丢硬币。传说,如果能把硬币丢过假山上的那个洞,这次考试就会发挥得极为出色。
每个心虚的人,都会祈求命运的垂怜。
突然,她眼睛一亮:“叶限!等会儿考试,把你的笔借我吧!”
“你应该有带笔吧?”
虽然有着疑问,叶限还是听话地从书包里掏出笔袋,拿出一支普通黑色中性笔。
“但是你数学不是很好嘛,如果用你的笔,应该能给我加点运气。”
哪来的迷信说法。叶限在心里吐槽。
但他也不好真的说出口,免得林辜月更消沉。
叶限握住笔,闭着眼睛念了几句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咒语,然后递给林辜月:“好了,我施了魔法了,现在不止一点点运气。”
“哇,”林辜月郑重地双手接过笔,“我这次数学可能真的能考好了。”
那场考试,林辜月确实定了心,答题顺畅,下笔如有神助。
多亏了叶限施了魔法的笔。
人往往就是这样,忘记自己的劳苦付出,将顺利与成功归功于玄学。
幸运币能否投中,靠的是投币者的准心与投掷抛物线。
其实那都是巧合。
但谁说投币成功后的安心,就从未发挥过作用了呢。
世界上哪有魔法,有的只是真心罢了。
考完后,学校放了一天假用于批卷,成绩会在闭学式上公布。
四年七班在每次闭学式上都有一个关于日常表现和期末成绩表彰会,今年也不外如是。
罗琳拎着一大袋文具和零食放在讲台上,回到位置上,对后桌正发呆的林辜月说道:“你这次是全班唯一的三百欸,连语文作文都是满分,好厉害啊。”
三百指的是语数英三科均得满分。小学阶段的数学英语拿双百在好学生里不算稀罕,难的是语文,尤其是作文。
以林辜月为中心,周围引起小范围的哗然。
谁也没想到黑马会是默默无闻的转学生“玛利亚”。
其它同学听见那几桌的声音,开始好奇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讨论也传到了盛放耳朵里。
她看向林辜月。
她坐得端正,微垂着双眼,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脸颊却透着粉——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几个月没晒太阳,她已经白皙了许多,那抹粉恰好修饰了她害羞的姿态。
林辜月把几根遮挡视线的碎发挽到耳后,露出挺翘精致的鼻子。
“突然发现,玛利亚还挺漂亮的。”
“我也觉得。”
盛放的两个前桌说道。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姐叫赵言冰,妹妹叫赵言清。
盛放当然知道林辜月很漂亮,她第一天进班,那双浓密眉毛下清水似的大眼,还有圆润小巧的鼻尖,在那时,她就知道她很漂亮。
皮肤深的时候漂亮,皮肤浅的时候也漂亮。
盛放转头,从窗户里看到自己无力发肿的眼皮,鼻梁塌扁,眼镜的重量全靠肉鼻头支撑,唯有嘴巴好些,但一咧开嘴笑,就会看见乱七八糟的牙齿。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好看。
若林辜月是明媚艳丽的花,盛放就是破烂不堪的杂草。
杂草永远无法去往鲜花的世界。
盛放一无是处,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有自知之明。
她从未有一刻认为林辜月会和她当朋友,包括林辜月真挚地把锦囊挂件放在她手心时。
那些好意和交谈,都只像是收养了一只受伤的小鸟。小鸟无路可去,所以才会在她身边。伤口康复的每一刻,它都有可能回到天空。
成绩公布了,盛放低头看向自己的那几张考卷。
数学一百,英语一百,语文九十八,扣的那两分是一道语基填空题。
她的作文也是满分。
但是谁也不会关心这一点,谁叫她如此平凡不起眼。
班级表彰会开始,获得“全能优异”奖的林辜月站在讲台上。
万众瞩目。
而盛放面庞干净,却又好似灰头土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