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八章小石子变成小蛋糕(2)
对于别的城市是预备入夏,但对于一年十二个月,可以过九个月夏天的云江市来说,操场已经可以晒得烫脚了。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大多数女生都在空中连廊的阴影下躲太阳,也难怪她们都比林辜月白皙那么多。
草莓兔和冰淇淋狗的故事,她已经很久没写新的了。
早读前和叶限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有过那么一瞬间想要问他,现在可以把新故事交给他吗。
但她还是没问出口,总觉得不到时机。
至于这个时机和什么有关,她也不大清楚,只模糊间可以感知到,叶限没有做好准备。
反正她的创作本子都被没收了,暂时也写不了,无所谓了。
等等他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们一起坚持了那么久,怎么会有人舍得停笔。
没有了时洇陪她闹,林辜月也懒得在太阳底下玩。
她环顾了一下,唯一比较可能没人的地方,只剩下升旗台背后了。
在桦北,她也主持过两次升旗仪式。其中有一次,作为主旗手的时洇,一直没有把国旗绑好,于是林辜月在众目睽睽之下,念了三遍“现在起,升国旗,奏国歌”。即使李凯说下面的人都不在意,但林辜月还是过于羞愤,一整天都沉浸在尴尬之中。时洇就说林辜月可以弹她的额头五下,林辜月也没有真的弹,却被她给逗乐了,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回忆得出神,一不留意,踩到了一个软物,貌似是谁的脚。
“抱歉。”
她一低头,看到盛放坐在地上,手里捧着《童话森林》。
“没关系。”盛放合上书,起身,似是准备换个位置呆着。
“不不不,你在这里吧,是我打扰你了。”林辜月连忙说道。
盛放瞥了眼她,又继续坐下来看杂志。
林辜月探出了个头又看了看,确实除了这里,别的地方都有人群呆着了,这节课是体育课的不止有他们班。
“只有这里没人了,我坐远一点吧,不会吵你的。”
在与盛放相反的另一角,她小心翼翼地坐下。
安静了很久,只听得到盛放翻页的声音。
“你那天说,你也喜欢这本杂志。”盛放突然说道。
林辜月被非预料内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老实回答:“是的,我之前的班里,同学都很爱看。”
其实这本杂志是郑克爸爸的出版社出版的,她也是从郑克那里了解到的。知道她非常喜欢这本杂志后,郑克会每个月初和月中出新刊的时候往林辜月班上寄一本。
每期杂志的最后,都会有一个学生投稿专栏,大概是根据题目提供的几个关键词,进行自由创写。林辜月跟着写了很多次了,也试着投过稿,只有一次,她的一个小片段被展示在角落的框里。她和时洇高兴了一个星期。
林辜月曾经做梦梦到过很多次,自己写的完整故事在这本杂志上发表。
不过现在在盛放面前说这些,或许有炫耀之意,所以林辜月没有选择坦露。
“最近连载的《梧桐树庄园》写得很好。”盛放说。
这个故事是一个关于十六岁女孩佩妮,误入了一个长着巨大梧桐树的庄园,撞见了经营庄园的奇怪一家人,从此与形形色色的来客展开联系。
林辜月兴奋道:“我也最喜欢这个故事!我太喜欢凯斯威尔了了!”
凯斯威尔是庄园里那家人中的大儿子,作者用“温柔得令人如沐春风”来形容他。凯斯威尔并没有因为佩妮是外来人而鄙夷排挤她,反倒从一开始就十分包容,理解佩妮初入庄园的慌张。他也和女主最意气相投,他们会坐在梧桐树上看日落。
“我都很喜欢,但我最讨厌里诺。”盛放回道。
而里诺则是庄园里领养来的小儿子,为了成为继承人,和凯斯威尔很不对付,经常在背后使阴招,却又在众人面前装作无辜弱小,把脏水泼给凯斯威尔。所以,这是林辜月最不喜欢的角色。
“啊,我也是!”
“他是书里最坏、最阴暗的角色了,甚至在最新的连载里与恶魔签订契约,在凯斯威尔葡萄酒做了手脚,让他差点杀了佩妮。真的太坏了。”
“凯斯威尔差点杀了佩妮?”林辜月对未知的剧情大为震惊。
“是啊”盛放顿住,“喔,你还没看啊,抱歉,剧透了。”
林辜月确实有阵子没看《童话森林》了,毕竟这种和名著无关的文学,在她父母眼里统称闲书。过去有一次,她不小心把班里的某期《童话森林》放在书包带回家,被妈妈发现后臭骂一顿。所以转学后,她一直没敢买,也找不到机会看。
现在知道一点儿剧情后,好奇心算是被勾起来了。
她揉搓着手背,试探:“你可以借我中午看一下吗?我下午就还你。”
盛放静静地看着她的手背,思考了几秒,说:“拿去吧。反正我看了好几遍了。”
林辜月视若珍宝地把它捧着在手掌上,内心充满感恩。
“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
盛放表情怪异地看着她一眼,扭过头,不再看她:“不、不用谢。”
林辜月认为市一小午托班的饭没有桦北的好吃。
尤其是今天这道芹菜炒鱿鱼须,蔬菜是她本来就讨厌,而鱿鱼须更别说了。
理由是,小时候有一次租碟看《蜡笔小新》,其中一集是小新他们丢了一只金色蜡笔,然后几个小朋友幻想可能是被章鱼形态的外星人偷走了。那个扭动足部并奸笑的章鱼一直是林辜月的童年阴影,所以她从来都不吃章鱼,尤其是鱿鱼须。
桦北做鱿鱼的时候,她都会偷偷丢给时洇吃。
现下她有点苦恼,因为倒菜的垃圾桶旁一直都有阿姨盯着。
“我帮你解决芹菜和鱿鱼,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抬头看见沈嘉越把筷子握在他的胸前,一脸无辜相,也不知谁才是昨晚的受害者。再往讲台一瞅,果然值班老师没在班上。
林辜月没理她,夹起芹菜——比起鱿鱼,还是蔬菜好接受些,反正平时也被迫吃了不少。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不喜欢那三个字,求求你了,原谅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嘉越就是那种被所有人宠爱的类型,从来不会去想有坏事发生的可能性,也不知道并非所有人心都是向善的。以至于林辜月曾一度觉得宇宙中心就是沈嘉越,要么他也一定是某个神的孩子下凡体察人间,否则,怎么会有人可以活得这么纯粹简单。
芹菜吃完了,她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英勇无畏地把鱿鱼往嘴里送。
“哇,你宁愿吃鱿鱼也不理我啊。”沈嘉越瞠目结舌。他难以忘记,有一次露营烧烤,玩蒙眼猜食物的游戏,不知情的他给林辜月吃了一根烤鱿鱼须,林辜月的牙齿才刚碰到,就立马扯掉眼睛上的丝巾,找纸巾吐出来,并且恶心了一个晚上,之后什么也没吃。
他看见林辜月倔强且痛苦地咀嚼,一把夺过碗,把鱿鱼须往嘴里扒。
“我吃完了,你别吃了。”他用力地嚼完吞下去,把碗递给林辜月。
林辜月接过碗,平淡地说:“行了,我原谅你。”
这几年,他们俩吵过的架也不在少数。基本上,都是脑袋不拐弯的沈嘉越来惹怒林辜月,她一开始会一言不发,忍着不发火,但后面发现,对待沈嘉越这种人,就必须要直白地表达情绪,也并不需要真的计较太多,因为他是不可能对其他人存在恶意。每一次吵架结束后没多久,沈嘉越都会笑嘻嘻地来道歉,给彼此台阶下。
“真的?真的?”沈嘉越跟在林辜月身后追问。
“真的。”她给予肯定。
这一次她也同样懒得计较了,在沈嘉越眼中,“玛丽亚”只是个普普通通,但不讨她喜欢的称呼。她不会对沈嘉越说出这个外号真正的恶意。
让沈嘉越一直当个直率的快乐白痴,挺好的。
“不过,你还是惩罚我点什么吧,否则我良心不安。”
“要不然以后我不吃的鱿鱼都给你吃。”她敷衍地回答,只想快点去看盛放借给她的《童话森林》。
沈嘉越咧嘴一笑,双腿“啪”地并拢,举起手向林辜月的背影敬礼。
“遵命!”
林辜月周末约了时洇在新华图书馆见面,十分积极好学的活动,妈妈没有反对。
“你好像变了一点点。”时洇说道。
“有吗?”林辜月摸了摸脸。
“不知道,直觉吧。”
“又是直觉,你学的是珠心算,又不是读心术。”
“那当然不是,只有李凯那种傻子才会相信。”
时洇和林辜月同时想起一段李凯被忽悠去学珠心算的往事,俩人忍俊不禁。
时洇会把她每个聪明的原因归结于她在学过珠心算。除了数学题,她在各种打赌、猜题、解密游戏里,正确率都极高。在她连续两周,每天猜中朱老师穿什么鞋子后,李凯终于忍不住用五包蚕豆当作交换,求时洇的蒙对秘诀。时洇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说是因为她从小就学珠心算,所以脑袋脑袋机灵。李凯十分崇拜并信以为真,从那次后就也开始在校外上珠心算课。
“其实那次能猜中,是因为我发现她在下雨天都穿运动鞋,晴天都穿平底鞋,再加上周一她喜欢穿正装,所以会穿皮鞋。平时我就闲得,爱记一些没用的事情。”
“原来如此,好厉害啊。”林辜月更佩服时洇了。
“所以呢,这次我也猜中了吧。”时洇挽住林辜月的手,“在市一小发生了什么?”
林辜月望了望天空,说:“没什么,大概就是一些有点讨厌,但又不足以摧毁我的事情吧。”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我许的第一个愿望。”
“记得,你说希望林辜月每天都开心。”
时洇偏头,轻轻笑道:“那你可一定要让我的愿望实现。”
“那如果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的开心呢。”林辜月目光空洞。
“爱写故事的林辜月怎么会不开心?”
“我的本子都被我妈没收了。”
“那你写文字的能力又没有被没收。”时洇牵紧林辜月的手,“偷偷写不就好了,新本子,我买给你。”
时洇总是比林辜月多一点勇气和反抗精神,能恰到好处地推动她。
时洇真是好到连她自己都一定意识不到有多好。
还好林辜月知道。
林辜月把那篇得“良+”的作文拍下来发给了郑克,坐在电脑前,等待着答复。
时洇送给她的笔记本还是带滚轴密码锁的。她刚刚把密码改成了和时洇共同的生日——1108。
笔记本摊在桌上,她捏着笔却不知道从何写起。
过去她常常只要看到关键词,脑子里就能迅速展开一连串的联想。
她很少有灵感枯竭的时刻。
她的大脑正在想无数件不愉快的事情。一团乱。
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发虚。像是某部分最核心的东西,消失了。
密码本旁边放的是一颗草莓味果冻,是时洇顺便给她买的。
和方爷爷去世前给她的,是一样的牌子。
而那颗果冻,林辜月到现在都没有拆开吃掉,躺在她的抽屉里。
时洇说,方晓琪回学校后,变得很寡言,经常会盯着某个点发呆,然后默默地掉眼泪。晚上在宿舍,也会听到她压抑地抽泣。
这个牌子的果冻保质期是八个月。
食物的赏味期总是写的很明白,好提醒人们在变质之前品尝美味。
但人却没有那样的标签。关于人们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包括何时戛然而止。
所以才会遗憾,没有在终止前好好地看一看所爱的人们,也没有正式地来一场告别。
要如何,才能消解一点那些遗憾呢。
林辜月用黑色中性笔的笔帽戳着桌面,陷入沉思。
“滴滴。”
是消息提示音。
“应试作文其实最好少留白,不然很容易造成迷惑。批卷的老师都不太有空去遐想和揣测你的文字。如果你补充两句主人公究竟是快乐还是难过,那应该这句话就不会有问题了。”郑克说。
“好的!终于明白了,谢谢哥哥。”林辜月呼了一口气,这段时间的压在心中的大石总算是减轻些。
“上次没来得及问,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原本想问问温澜,但又觉得你应该没有告诉她。再加上很久没联系了,不好意思打扰她。”
“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不过你之前说,桦北是一个很适合创思的地方,那么市一小应该正相反。我的生活变得需要考虑很多别的事情。”
“那么我想对当年的那句话进行补充——应该说,桦北是一个适合创思浪漫温馨的童话的地方。然而,痛苦也是创作者的养分。”
“什么意思?”
“珍惜你的每一种情感,把生活的所有片刻,无论好坏,都当做你的素材。这样的话会好受很多。你可以只爱圆满的童话,却不可以认为童话只有这一种。你也一定要懂得什么是遗憾的童话,因为总会有一天,你的主角会需要遗憾。而你得在那之前,收集这种情感。”
林辜月凝视着“遗憾”两个字。
手搭上键盘的那刻,她灵光一闪。
“就在刚刚,我想到了一个关于遗憾的童话。或许我知道要怎么写它,因为不久之前我就感受到了这种情感。而且我想,还会有一个人喜欢这个故事。”
“正是动笔的好时候,对吧?”
“谢谢哥哥。”
她迅速地关掉电脑,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a4纸。
刻不容缓,她要紧抓每一个迸发的想法。
起完大纲的草稿,她把纸折好放进密码本里。
然后再把密码本折进一条牛仔裤,放在衣柜的最下面。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险的位置。
林辜月关上衣柜,抿着嘴唇,把满足的快乐偷偷藏在嘴角。
她热爱的写作并没有抛弃她,她还是能够想出新的故事,并写下来,和过去一样。
时洇、叶限和沈嘉越也依然在她身边。
她拉开抽屉,里面的那堆纸片,是离开桦北那天,收到的来自全班同学的寄语。
她重新一张张地摞好。
林辜月忽然觉得幸福是需要被提醒的,要相似片刻的出现,给予熟悉的感觉,或者是记忆中同样的人陪伴在身边,让人稳稳地站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
不然人就会忘记经历过的美好,无限放大所有悲伤与痛苦,随着过剩的反省与控制不住的心事,被眼下所压垮。
所幸她没有。
因为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物,及时地令她意识到了。
她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