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阑珊处
苏安府的夜很长，傍晚刚过，夜色便浓稠了起来。
金华台檐处挂着铜铃，风一扫过，叮铃作响。曲曲弯弯的抄手游廊内一行人疾驰而过，长生与华荣正带着几名仆从，于府中各处挂上了灯笼。灯火通明，瞬间照亮了金华台的黑砖青瓦。葐蒀阁的长窗上树影幢幢，飒飒的风透过窗缝吹了进来，拂动了屋内的幔帐。
雀梅又多燃了一盏灯，发现了那扇被风吹开的长窗，她撂下手中的东西，急忙上前将窗阖上。
几乎同时，竹月拎着茶吊子走了进来，看到炕下圆凳上的人时欠身行礼。
“姑娘，这是从河崖回来时带回的菊花茶，奴婢给您沏上。”竹月往杯中注入热水，不时便胖了起来，“姑娘，老爷留他们住下了。”
宋绾离借着烛光在盘账，“嗯，那人伤势严重，住下是必然的。”她停下笔，旋过身问道，“可知安排在何处了？”
“受伤之人与老爷同处，那面如四方之人从旁照看。至于钱公子，则是住进了明心苑。”竹月放下茶吊子，“姑娘，钱公子申时去了老爷书房，直至酉时才出来，尚未用膳食，奴婢私自做主，让素采送了些吃食过去。”
宋绾离应声道：“嗯，莫要怠慢了。”
“姑娘，您说老爷和钱公子都说了什么啊？”雀梅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奕奕道，“奴婢认为，若只谈论病情，定不会说上一个时辰的。”
宋绾离笑着端起瓷杯握在手中，“你啊，聪明伶俐的劲儿都用在这上面了。”宋绾离长叹一声，戏谑道：“想我天生丽质，聪慧过人，怎就收了你们几个不知所谓的丫头。”
雀梅翣着眼睛，笑问道：“姑娘可是将竹月也算在内？”
“自是没有她的。”
雀梅窃笑道：“常言道有其主必有其仆，奴婢如此，还不都是和主子学来的吗。”
宋绾离怔了一下，旋即笑了，“甚是有理。”
不待竹月开口训斥雀梅，她已是开了口，“姑娘，您真的不想知道老爷和钱公子说了什么吗？”
宋绾离微微叹气，低下头时敛去了笑意，她注视着桌上的账本，却再也没有心思看下去了。宋绾离自懂事起就住在这金华台，待初长成便接了家中产业，这些年里，宋绾离做过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她与外邦暗中来往，交易货物。前往兰珩做缫丝，开商铺，更有珠宝、口脂、胭脂等名贵之物送入达官显贵的府中。
正所谓福祸相依，好处得了太多，便会树大招风，更何况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是在东厂番子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一个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宋绾离起初心里是没底儿的，总是忧虑着会有朝一日落到东厂番子的手里，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枭令、抽肠样样来，招呼的她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然而，忧虑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她四处驱驰，相识的人熟稔了起来，偶有攀谈，相聊甚欢，待她再回到这金华台时，心境早已不同以往。
站在府门前，她若有所思，渐渐地，也就了然了。
宋绾离揣着明白装糊涂，照旧过她奔波忙碌的日子，只是偶有思疑，迷茫不解。他放弃藩王尊位隐遁于此，既想成为庶人凡民，又为何住在藩王规格的府邸之中？此等行径，每每想起都让人一头雾水。然而时间久了，宋绾离也就将这茬儿抛在了脑后，如今钱广等人前来，倒让她的平静心泛起了一丝涟漪。
“竹月，随我出去走走。”宋绾离神情不悦，起身时竹月已将衣袍罩在了她身上。
“姑娘，外头儿冷，添件衣裳。”
宋绾离思虑过甚，连带心情都沉闷了，她想出去透透气，便叫上竹月提了灯笼出门了。主仆二人出了葐蒀阁，这才发现府内都挂了灯笼，虽光亮有限，倒也不至于看不见去路。
竹月搁置了灯笼，随着宋绾离进了游廊。她们缓缓而行，不时有夜风拂过，冷意渐渐蠕爬上来，宋绾离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忽然，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幽深空旷的游廊尽头传来，她停下脚步放眼看去，在火红灯笼的照耀下，那人的身影逐渐清明。
李成蹊从书房出来，得府中婢女送来膳食，用过之后前去探望了李成瑜，见他喝下汤药沉睡着，这才打算回到明心苑，不曾想在半路就遇上了宋绾离。
“宋姑娘有礼。”
宋绾离回一礼，“李公子有礼。”
李成蹊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她，顷刻间倒是笑了，“姑娘聪慧，在下佩服。”李成蹊撩袍甩了一下，迈着蹒跚的步伐走了过来，在她身前停下，“姑娘若无事，可否赏脸炳烛夜游？”
“公子诚邀，岂有不去之理。”
李成蹊踅过身，在宋绾离的注视下摘下了房檐处的灯笼，没有提杆儿，只攥在手中。
“姑娘请。”
宋绾离也不客气，拔腿就走。
“姑娘……”竹月想要跟上，却被李成蹊拦了下来。
“无需担心，你家主子有我呢。”李成蹊双目微微一缩，眸底闪过凌厉的光芒。
宋绾离闻言转过身，微笑着，“竹月，你在此处等我便是。”说罢，宋绾离朝着游廊另一端走去。
李成蹊拎着灯笼，勉强跟上了宋绾离的步伐，“依依明知我腿脚不便，还走的这么快，难不成是恼了为兄？”
宋绾离一愣，便停了下来，她回过身，目光流转于他的眉眼之间，“父亲都告诉你了？”宋绾离不介意李成蹊如此唤她，既是猜到了，男女大防自然就成了虚设。
李成蹊上扬了嘴角，“依依不是也都猜到了吗。”
宋绾离哼笑一声，“我非痴非傻，怎会猜不到。”宋绾离凝视着他，“这样也好，省的装起相儿来累的慌。”宋绾离不再摆出高岭之花的做派，抬起纤纤皓腕揉了揉，“这一日当真是累的慌，你随我去花厅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