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藕中丝
提及此事，李成蹊满腹疑团，猜想不透。自父皇御极以来，颇为忌惮各方势力，内外皆有，为巩固政权，雷霆手段层出不穷。率先拆分东厂司礼监，集权自身，随后分封藩王，使其离京，不从者自有人暗中下了绊子，落马之人小半流放兴洲、泰宁等地，纵使路途遥远，苦厄多难，总归还能保住一条性命；而剩余大半，多是遭受酷刑，活活痛死，其余均被大刀问斩，身首异处。
李成蹊敛了心神回溯过往，记忆中已有三位藩王死于非命。当然，能死在封地算其侥幸，倘若不能，其结局可想而知。明承元年，朝中众人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一天刀子就落到了自己个儿的头上。人人自危的日子难熬，可又不得不熬着受着，而那些不得人知的秘事，早在东厂番子手底下灰飞烟灭了。
那时的李成蹊年岁尚小，记忆残缺，零零碎碎难以拼凑，直至长成后的几年里，跟在大皇子身边鞍前马后，往返各处，倒也窥探到了不少宫中秘辛。他曾听闻，父皇有一胞弟，一母所出，自她薨世，父皇的这位胞弟便销声匿迹了。曾有传言，这位藩王在前往封地之时遭遇暗害，皇帝痛心疾首，未免触景伤情，再不允许有人提及此人。又有言道，这位藩王自小无心皇位，与其兄感情甚笃，自兄长如登大宝后，便隐遁山林，做起了逍遥王爷。
种种传闻，花样繁多，真假犹未可知。至于近些年再无这样的消息传出，想来是被东厂番子找到了源头，无情辣手给镇压了下去。
再无人提及之人，想必就在眼前吧。
李成蹊审视着他，莞尔道：“侄儿甫一来到这里，似有相识之感，直到来了这上峰，看到那扇门，心中便豁然开朗。”李成蹊顿了顿，又说：“侄儿记不得是哪位王叔在此，便询问随行内监，他只道您的样貌与父皇过于肖似，侄儿心下就更加笃定了。”李成蹊惭愧地摇了摇头，“侄儿少不更事，涉世浅显，终归是无法参透其中奥秘。”
事实俱在，无可讳言。
李衡见他瓷杯中没了茶汤，伸手拿过玉壶替他斟满，“本王漂浮半生，天涯处处，过惯了这无拘无束的日子。”放下玉壶，他瞟了李成蹊一眼后，便将视线投向了槛窗，恍若追思，“我与皇兄一母同胞，感情虽好，可性子却截然相反。”他垂下眼，顿了一下，“我自幼喜好读书，尤其是医书，我不思旁的，整日往那太医署溜达，趁人不备拿上几本，回宫后偷偷地瞧，夙兴夜寐好不快活。可惜啊，好景不长，某日读书时，被父皇身边的曹大伴发现了，我当时害怕极了，四处躲藏，最后还是被司礼监的太监在庑房的桌子下面给找到了。”
李衡苦笑连连，“身为皇子荒唐至此，父皇雷霆震怒，幸得东厂提督洪稀元从旁劝说，这才逃了过去。”李衡看向李成蹊，笑着捋了胡须，“这不过是第一次，而后的几年里，不知被父皇训斥了多少回。倘或见我胸无大志，又不能一刀砍了，唯有眼不见为净，自此两宽。”
李成蹊听的入神，“王叔，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的父皇，我的皇兄登基为帝，因看在手足情深，便给了本王‘衡王’的尊荣。”李衡愁容满面，“皇兄御极，朝务繁忙，正是内忧外患多事之秋，而我置若罔闻，我行我素，身为手足不曾从旁辅佐，实属不该。”李衡眼中波光点点，颤抖着声音说：“离京之前，我去了承擎殿表了个愿，得了皇兄应允，便离开了上郢。”
李成蹊问道：“王叔，侄儿有一处不明白，您离京后，为何再无人提起，哪怕是父皇也不曾……”
李衡敛了笑意，满眼哀伤，“衡王酷爱岐黄之术，胸无大志，岂能有所作为，如此便是丢了皇家颜面，不提也好，不提也好！”李衡过于哀伤，老态尽显，他摆了摆手，“往日不可思，思了便是伤心处，不提了。”
李成瑜应声点头，“王叔，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李衡笑了笑，“这话本王听的多了，你就不要再啰噪了。”李衡向后靠在圈椅的棱子上，“成瑜的伤势可不轻，一时半会你们是走不成了，且在这里住下。”李衡突地收敛了笑意，凌冽的眼神看着他说：“唯有一宗，不可将此事告知依依。”
依依？
李成蹊喃喃两声，虽已了然，却还是反问道：“王叔，依依可是方才那位姑娘？”
李衡突地笑了，“是了，本王膝下唯有这一女，名唤宋绾离，小字依依。”
李成蹊不知为何心有雀跃，面上依旧淡淡的，“王叔，恕成蹊直言，我见她聪明乖觉，八面玲珑，您认为此事可能瞒住，又能瞒多久？”
窗下的蓄满水的池子里，鱼儿噗地翻腾了一下，落水时激起水花，他漫不经心地往瓷杯中注满茶汤，轻声说道：“你当她真的猜不到吗？”李衡瞥了他一眼，放下玉壶后说道：“正如你所说，我这丫头聪慧能干，家中产业多数交予她来打理，这几年本王甚少外出，她倒得了机会总往外面跑，这去处多了，自然就懂的多了，她呀……早猜到了。”
“那为何不告诉她？”
李衡摆摆手，“她生性顽劣，不愿被拘着，实在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况且她非我亲生，一旦告之于她，岂非让她陷入两难境地。”李衡摇头叹息，“如此甚好，她既可一世无忧，亦可享尽荣华，本王别无所求了。”
宋绾离非衡王亲生女，这倒是个新奇的事儿。
李成蹊出了书房，进了游廊，游廊之深，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他漫步向前而行，苏安傍晚的冷风拂过，吹响了云杉的枝桠，他驻足停下，透过月洞窗向外张望，不禁想起了那清冷而又孤傲的身影。
他从未肖想过，会与她有所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