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乡事
他卓尔不群,清秀隽逸,负手而立。他微挑的唇角噙着似有非无的笑意,他静静地看着宋绾离,想要从中找出些许破绽,可结果多少令他有些失望。
他不易察觉地抿了下唇,笑道:“纵是罪大恶极,也不宜姑娘动手,理应晓得明哲保身之理。”宋易自认为先前的话说的不够直白,宋绾离纵然有些手段,到底是个姑娘家,涉世不深,不知这世间多险恶,为了能让她有所明白,不得已又补上两句。
宋易走了眼,宋绾离心思活络,早早明白他意有所指,而她也并非故作镇定或装傻充愣,不过是她有着足够的信心,在这场博弈中不落下风。
“宋公子实言相告,小女子自当心领。想这世间不公不平之事多如牛毛,岂是我一介女流能够扫清的。”宋绾离故作叹息,“不过是遇上了,一时间热血翻涌,便做了那匡扶仁义之事。”说罢,宋绾离抬眼看去,微微一笑,“宋公子倘若心中还有疑惑,小女子定当知无不言。”
宋易怔了怔,拱手道:“姑娘大义。”
“小女子断不敢担这名头,无非多管闲事罢了。”宋绾离微微挪了下身子,眼梢瞟过宋易,继续说道:“宋公子天资卓绝,想来是不会趟这浑水的吧。”
宋易是万万没想到,这小女子年岁不大,威胁起人来竟有一丝狠戾。
宋绾离不待宋易应声,又说道:“宋公子事务缠身,百忙之中抽身前来小女子不胜感激,只是不知宋公子的两处店铺可有着落了?听闻宋公子来河崖不过一年,举目无亲,小女子为报公子大恩,定要从中帮衬一二的。”
宋易心中顿感惊愕,面上却平静如水。多年来的宫廷争斗,奔波行走,早让他养成了处事不惊的性子,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镇定自若地朝着厢舆方向浅浅一笑。
“姑娘天资聪慧,自当明白知道的越多,越危险的道理。”说罢,宋易一拱手,依旧笑意晏晏的说:“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愿姑娘万事亨通,逢凶化吉。”
彼此都是聪明人,这底儿透的差不多了,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目送宋易远离,宋绾离放下车笭,长长吁出一口气。
“姑娘,宋易可会将咱们的事抖落出去?”竹月忧心忡忡地问道。
宋绾离摇了摇头,“要说早说了,又怎会等到现在。”宋绾离疑惑不解,“这宋易突然找上门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要是有意为之,难道是有意威胁,想要从河崖府分一杯羹不成?”
宋绾离疑惑不解,宋易也是千头万绪。
宋易并非宋易,而他名唤胡文献,之所以幻化别名,无非是要探探虚实。自那日亲眼目睹宋绾离是如何料理了那两人之后,他便有所留意,命人暗中盘查,竟是查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两个鱼肉百姓的官差死不足惜,杀了便杀了,他在意的是宋绾离后面的手段,他似乎和自家主子想到一处去了。
要真是这样,是让,还是各凭本事呢?
“爷,咱们可以上路了。”小厮前来,呵腰拱手。
胡文献斩断思绪,面色凝重道:“传下话去,河崖府内更换一批人手,要做事谨慎些的。”
小厮心领神会,“奴才明白,只是先前的那批人要如何处置?”
胡文献乜了他一眼,喀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是,奴才这就去办。”
两批人马车队就此分别,渐行渐远,一路向南,一路朝北。
交错而过,马蹄声哒哒传来,白青悄悄掀开车笭的一条缝隙向外看,仅是一刹,她便放了下来,拍打这胸脯好似受到了惊吓。
“怎么了?”宋绾离不解道。
白青忐忑道:“方才奴婢向外看,不巧那辆马车也有人向外张望。”
宋绾离当是遇上了什么重大之事,不料白青这丫头胆小,被对方一个眼神就给唬住了。
“你啊,总是这么冒失,往后再出门,姑娘可莫要让她跟着了。”竹月板着脸调侃道。
白青心急万分,“姑娘,白青知道错了,以后定会注意言行的。”
竹月笑着将手中的吊子递给白青,踅过身说道:“姑娘,今日之事可要给福伯传个口信?”
“嗯,交代华荣,把事情传给福伯,之后的事情他知道怎么办。”宋绾离不再言语,阖上眼,靠着迎枕独自沉思。
车队徐北徐行,远远看见一地枯枝败叶,风卷残云。北方不比南方温热,没有天公庇佑,哪怕是春末夏初,这里依旧朔风凛冽,毫无还暖之象。
马蹄声阵阵,商道上唯有这一支车马队伍向北疾行。夙兴夜寐,跋山涉水,足足耗时整整六日才平安抵达苏安。
车队进了那城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窜了上来。
华荣眼尖,很远就看见了长生,连忙令车夫勒紧缰绳,待马车停下后,华荣纵身跳下了车。
“你这侉子,跑这么急作甚。”华荣笑骂道。
长生汗流浃背,抬手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姑娘可安然无恙?”
“姑娘无恙,可是老爷派你来的?”
长生重重点头,“福伯的书信来的快,老爷收到后便让我过来接应。”长生和华荣正说着,厢舆的车笭被掀开,长生箭步而上,拱手呵腰道:“姑娘,长生奉命前来接您回府。”
宋绾离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福铎会先一步送来书信,福铎是父亲的心腹之一,想必这书信内容定简单不了,也罢,不过是收拾了两个腌臜之物,父亲也不会怪罪的。
“父亲可安好?”
“老爷安好,姑娘且放心。”
“嗯,回府吧。”
宋绾离放下车笭,不多时马车晃动,朝着府邸继续赶路了。
宋绾离不同于旁人,富家之女多半养在高门大院,规格不说极高,那也是富贵奢华,文藻气息浓厚。反观宋绾离,自幼被李衡养在膝下,所养之处不是豪门大院,而是在高山之内,外府外洲人恐怕不知,但在苏安,这里却极享盛名。
山内山,楼内楼,便是苏安百姓对这里的称谓。
除去这里美不胜收,景色宜人之外,便是李衡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名誉。年少时,李衡自远方而来,驻扎此地,并在山内山、楼内楼开始了行医问诊。李衡自幼便对岐黄之术颇有兴致,多年研习下来,医术甚是高明。甫一来到苏安之时,李衡举目无亲,人地生疏,着实了不少腌臜小人的道,只不过令人称奇的时,没过多久,便再无人敢上门找茬,反倒再见李衡之时,个个哈巴狗儿似的,恭恭敬敬,摇尾乞怜。
宋绾离在李衡溺爱之下养成,直至及笄。
然而,父女二人心思各有不同,每每相见,总归是要辩解一二方能作罢。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高山脚下,抬头望去,山耸入云般矗立在眼前,林木茂盛葱郁,即使春末夏初,冷风袭来,仍能听闻飞鸟山雀叽喳鸣叫。顺着山脚向上行走,那是一层层汉白玉制成的踏道,远远望去,雪白一片,犹如皑皑白雪铺满了整条上路。顺着踏道向上,行至半山腰时,还能见到喜鹊踏枝,走兽遁逃。再向上,方能看到两扇朱漆大门,门上纵九横七共六十三颗门钉。入了正门,映入眼帘的是刻有岁寒三友的影壁,再向前,一行人穿过垂花门一路向内,直至到了书房门前。
宋绾离停了脚步,令众人下去休憩,然竹月不放心,临走前唤了雀梅前来服侍。
宋绾离驻足房门前,轻轻叩响房门,“父尊大人,女儿前来负荆请罪。”
房内未有声响传来,宋绾离再次叩响房门,“父尊大人可是再生女儿的气?”
片刻,房内传来低沉的声音,“进来。”
宋绾离抿嘴窃喜,朝身侧的雀梅眨了眨眼,旋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进了门,宋绾离嘴角抽动,她记得先前父亲书房内摆着一架檀木福禄寿屏风,离府数日,再看竟变成了一架红木鸳鸯戏水挂屏,其中寓意如何,宋绾离无需猜想。
“姑娘?”雀梅见宋绾离神色不对,悄声上前询问。
宋绾离沉声问道:“这挂屏是何时弄上去的?”
“昨日,老爷在收到福伯的书信后,不知怎地就让长生带人将这挂了上去。”雀梅细声低沉,娓娓道来。
宋绾离无可奈何,正要迈步向内,便听到父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还不进来。”
雀梅吓的缩脖向后退了两步,垂首就要把宋绾离往里面请。
宋绾离绕过鸳鸯戏水挂屏进了书房,这里空间不大,却窗明几净,窗下更是引了水池,里面蓄养了鱼儿,围植了碧草。紫檀书案前的圈椅上坐着一人,正不疾不徐地秉笔写着什么,而一旁的铁线蕨在轻微的晃动下,扭动着身躯。
宋绾离只身上前,到了书案前低头看去,果不其然,父亲正书写着某种药方。
宋绾离嗟叹一声,遂伸手过去从案上抽出了那张药房,在李衡的注视下放入了檀木三面直棂透棂架格中,转过身时,李衡已正襟危坐,面含笑意,轻捋美须,虽年过六十,仍容光焕发,可见年少之时,亦是翩翩君子,风姿卓绝之人。
“才一回来,便管教起为父了?”李衡嗓音浑厚,底气十足。
宋绾离轻哼一声,来到书案一侧,拿起一方墨块轻轻研磨,“爹爹先前曾与女儿有一约定,可是忘记了?”
李衡摇头叹息,“为父一生行医问诊,如今依依不允,倒是让为父寂寥难堪啊。”
“爹爹年岁渐长,身子骨可不如从前,应当多多享福才是。”宋绾离虽不愿学医,但常识还是有的。近些年来,李衡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整日干咳,行医问诊之时更会手抖心颤,宋绾离有所察觉,便再不让李衡坐诊,一来是为父亲身子着想,二来也是年岁大了,莫要误诊伤他人性命。
“为父的身子,自己知道,倒是我的掌上明珠,趁我不备,偷偷溜出府去。”李衡鲜少对宋绾离疾言厉色,今日突然板了脸,看样子是真的恼怒了。
宋绾离不急不躁,仍是慢慢研墨,“爹爹若是闲来无事,可在府中写字,再不济可邀上三五好友来府中做客,其余事情,女儿可代为打理。”
李衡冷哼一声,“这是要当起为父的家了?”
宋绾离失笑,“家中产业可是爹爹亲手交予我手中,何来当爹爹的家一说。”宋绾离转而看向他,见他横眉冷目,便笑着安慰道:“爹爹莫要恼怒,仔细身子才是。我知晓我此次偷跑出去惹恼了父亲,可女儿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父女的将来,若是眼前无所作为,日后一旦兵戎相见,你我父女二人可还有安身立命之所?”
“牙尖嘴利。”李衡神色有所缓和,狐假虎威似的问道:“即便是未雨绸缪,你又何必取了那狗头官差的性命,如果不是福铎,我当真不知你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呢。”
宋绾离不以为然,“爹爹怕是一世行医,早已忘了这世间还有邪恶之徒吧。”
李衡深吸长叹,“依依,你可知为父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女儿晓得。”
李衡哼了一声,“你晓得?你怕是不晓得吧,为父一生所愿,愿你能找一良配,安然度过此生,而你,却悖逆不轨,这如何让为父安心?”
宋绾离放下墨块,行至李衡身侧行礼,“爹爹严重了,女儿何时悖逆过,若真要说悖逆,那还不是爹爹放纵的。”
李衡怔了怔,随即抬手捋过美须,“你这丫头,可让为父如何是好。”
宋绾离窃笑,“爹爹何必忧心,女儿自有缘法,至于杀了那两名官差,爹爹也不必计较了,倒是有一件事,女儿想让……”
宋绾离话未说完,门外便传来了小厮长生的话,“老爷,有人上门求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