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华台
四日前,陵济府,高亢嘹亮的唢呐声传来,席卷了军营的每个角落。宋昌义下令中军议事,众人随着声音而来,咸集营房,不料李成瑜再次起了高调,为此众人也不似先前畏首畏尾,倒是给出了各自的看法。众人争论不休,不想晌午才过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斜风细雨,倒也没能持续太久,两个时辰便放了晴。只不过这陵济沃野千里,原本是再适合不过的农作之地,只因边疆战事,不得不成为了荒野千里。
每每雨水洗涤过后,这陵济就变的泥泞不堪,难以行走。
原以为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商讨,岂料营房之外突然传来嘹亮的号角声。
宋昌义双目圆睁,一手捋过胡须,目光扫向房内众人,“近日敌军屡次来犯,却不曾有过其他举动,你们倒是说说看,这是为何。”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不知作何表态。
突地,一人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开了口,声音铿锵有力,异常的胸有成竹,“南元蛮人不足为惧,挑衅也好,叫嚣也罢,总督大人还是即刻下令,出城迎战吧。”李成瑜志得意满,轻视的目光扫过众人,扬手朝宋昌义揖手。
迎敌自是要迎敌的,可这样总归也不是办法。陵济连日来的遭遇李成瑜不知晓,可在座的每一位都心知肚明,出城迎战简单,而敌军却不肯动手,每每遇上,不是叫骂就是哄笑,口出悖逆言论,直到骂的他们还不了口。
两军交战,短兵相接看的是武力兵力和武器。而这口头骂战,看的是谁伶牙俐齿,巧言善辩,如此做派无非是想要摧枯拉朽般捣毁敌军的势气。
说来也是奇怪,这陵济营中也并非没有巧舌如簧之辈,为何每每都能从两军骂战中败下阵来?是了,只因北楚皇帝昏聩,做出甚多荒唐事,敌军辱骂的可并非这一城之首,而是北楚天子李琰。事实胜于雄辩,宋昌义等人只能灰头土脸撤军回营,全然没有了在朝堂之上,唇枪舌战言官,宦官的本事了。
粗鄙之语,是刀,是匕,能伤的了人之性命。
“报。”
营房外斥候前来禀告,“总督大人,南元人正在城外叫骂。”
宋昌义敛容屏气,双眼微眯似假寐,布满胼胝的大手捋着胡须思考对策,而案牍前几位跟随宋昌义出生入死的老将们则是纷纷摇头,个个垂头丧气。这倒也怪不得他们,毕竟次次出城迎战都被骂的狗血淋头,无地自厝,回城后更是郁结难耐,胃口欠佳,连续几日都吃不上一碗饭。
梁子就此结下,可谓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了。
而现如今南元人再次来犯,仍是城外叫骂,情形浮现于脑中,既让人肝颤儿又让人作呕。
李成瑜见营房内死气沉沉,势气颓丧,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尔等种种岂愧见吾皇!莫要长了他人势气灭了自己的威风。”说罢,李成瑜踅过身,面朝宋昌义拱手,“请舅父允许外甥出城迎战。”
李成瑜没了分寸,中军议事,官职为先,而他却口口声声称宋昌义为‘舅父’,引得众人面面相觑,贺庆平立守一旁,不禁替李成瑜捏了一把冷汗。出宫之前,蒙掌印可是亲口叮嘱,时刻注意大皇子的言行,莫要乱了分寸授人以柄,可现如今贺庆平却实在插不上话儿。
宋昌义的胡须掩盖住了抽动的嘴角,只见那胡须抖了三抖,他未理会李成瑜的侃侃而谈,反倒微微仰首,目光犀利地从人群中找到了李成蹊。
“成蹊,你对出城迎战有何看法?”
意料之中,李成蹊迈着瘸腿走上前,行一礼,“总督大人,标下认为,南元来犯不动一兵一卒,无非城下叫骂,虽言语粗鄙,甫一听气愤难当,可标下却觉着不失为一桩好事。”
“哦?好在哪里,说来听听。”
以宋昌义为首的营中同僚均来了兴致,唯有李成瑜目露鄙夷,心存不屑。
李成蹊未看旁人,目光直直看向宋昌义,轻声道:“南元人只顾叫骂,无非想折辱我军使我军势气溃散,以寻可乘之机拿下陵济;若我军不为所动,任之纵之,想来坐卧不宁的就不再是我北楚了。标下以为,粮草兵器尚未送到,我军需耐心等待,南元正是给了我们喘息的时机。”
李成瑜哼了一声,渺视道:“六弟何必畏首畏尾,倒让南元看了笑话。”李成瑜乜了他一眼,转而对宋昌义说道:“舅父,南元不敢攻城,自有大把时光等粮草武器送到,如今兵临城下,言语悖逆粗鄙,若不为所动,岂不是助长其气焰,灭了北楚颜面。”
宋昌义沉默半晌,“成蹊,你且继续说来。”
李成蹊应了一声,“大哥说的极是,若不予回应,的确有失北楚颜面,不如就由一人带上百余人出城,摆队伍声1,铙钹钟鼓能带的都带上,不仗人多,只需遮掩粗鄙之言,直至南元力竭而退即可。”往日李成蹊不愿多事,故作平庸,为的就是不引起李成瑜等人的注意,如今正得其时,便一改往日做派给出应对之策,虽算不得上乘,但也受用,宋昌义不必多说,李成瑜定是要气到五内郁结,火冒三丈了。
宋昌义转忧为安,捋须大笑,“差强人意,对付南元足矣。来人,就按照成蹊的主意去办,由吴副将领军迎战。”宋昌义从案首前起身,众人识趣地让到两边,他径直来到李成蹊面前,捏住他的肩膀,“成蹊,好啊,好啊。”
中军集议在宋昌义离去后散了,众人鱼贯而出,李成蹊因腿脚不便,原地等待其他人先一步离去。
“六弟能言善道,是愚兄的小看你了。”
李成蹊全然不顾他言语中的蔑视,轻声道:“大哥性资勤敏,文武兼通,臣弟自幼跟随大哥身边,总归学了一两分像,只可惜画虎不成反似猫,着实让大哥见笑了。”
李成瑜哼了一声,“恭维的话愚兄听的多了,真真假假自会分辨。”李成瑜负手而立,垂视道:“六弟今日好计谋,父皇若是知晓,定感欣慰。”
“臣弟不敢居功。”
“哼。”
李成瑜拔足而去,营房中惟有李成蹊主仆二人。
“我的主子我的爷,您今儿怕是惹了祸了。”佟海哭丧着脸,眼眶积满了泪水。
李成蹊不急不躁,转头看了他一眼,“佟海,爷很好奇,你这侉子是如何在司礼监活下来的。”
佟海顿时更丧气了,涨红着脸,“奴才愚笨。”
“嗯,爷看出来了,正是因为愚笨才保了你这条狗命。”李成蹊暗自调息,“今日之事,大哥不会善罢甘休,你我主仆二人且等着看便是了。”
李成蹊自幼养在宋皇后膝下,虽不受宠,但也能紧跟大皇子左右。日久月深,他对李成瑜了若指掌,从脾性到钟爱的膳食口味,无一不知,如今开罪于他,日后遭到报复是必然的,只不过……这还要看他有没有那个福气回到上郢。
正如李成蹊的猜测,有人按捺不住性子了。
南元今日未能得逞,北楚军营上下无不雀跃。正值此时,李成瑜罔顾军法,欺上瞒下,哪怕是心腹之一的贺庆平也未告知,他调兵遣将百余人,趁夜色浓稠私自出营偷袭敌军粮草库,不料前去打探消息的斥候中了埋伏,南元人鱼目混珠带来假讯,李成瑜前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李成瑜身陷危殆而不自知,直至静谧夜空被怒红染透,号角与人声此起彼伏,他的理智方才转圜。然而悔之晚矣,李成瑜被士卒保护其中,奋起突围。南元人凶悍无比,穷追猛打,势要擒住这北楚皇子。
李成瑜带来的百余人不足片刻就被斩杀过半,剩余士卒拼劲全力助他突围,纵是如此,李成瑜仍是遍体鳞伤,好不狼狈,直至熟络的号角、击鼓声传来,这才双目一闭,身子一歪晕死过去。
李成瑜偷袭未成先丢了半条命,还好宋昌义来的及时,不然……就是收尸了。
“大皇子如何?”
医官面色凝重,抹了把脸,“总督大人,大皇子不容乐观,刀伤好治,腿伤却……”医官连连摇头,“老夫已用斫合子入药,斫合子无毒,主金疮,生肤止血,捣碎傅疮上即可。只是这腿伤,已伤至骨髓,老夫怕是无能为力了。”
“这……”宋昌义年岁以高,突闻噩耗眼前竟是一黑。
“舅父要保重身子才是啊。”李成蹊一旁扶住了他。
宋昌义勉强站稳,痛心疾首道:“可还有别的法子?”
医院摇头叹息,“老夫出身军户,随父从医多年,也有不能痊愈之法,还请总督大人责罚。”
“这可如何是好。”宋昌义面如死灰,他是真的心疼这个外甥,更担心外甥的前途,能保住性命固然是好,可这残了的皇子……宋昌义想到此处,不禁朝身侧的李成蹊瞟去,这一看不要紧,越发痛心疾首,险些吐血晕倒。
不同于宋昌义,房内众人面面相觑,神色惊恐,他们并非心系皇子安危,更多的是忧心自己的项上人头还能不能保得住。
气氛焦灼之时,医官再次开了口,“总督大人,老夫医术尚浅,实在是惭愧。”医官行上一礼,“不过老夫知晓这世间有一人兴许能治好大皇子的腿伤。”
宋昌义顿时来了精神头,“何人?”
“老夫并未见过此人,但老夫知道此人在苏安,山内山,楼外楼便是此人的住处。”
“山内山,楼内楼?”宋昌义喃喃低语,这句话好似在哪里听到过,“嘶……”宋昌义猛然惊醒,连忙起身,“金华台。”
营房内,知晓金华台的尚有几人,他们目光交错,纷纷低下了头。
“舅父可知此人所住之处?”李成蹊问道。
宋昌义双拳紧握,“命人准备车舆,连夜送大皇子去苏安。”宋昌义转过身,长叹一声,“成蹊,陵济战事吃紧,舅父无法脱身,而大皇子性命攸关,旁人去了舅父总是不安心的,你可愿意同往。”
李成蹊忙作揖,“舅父放心,成蹊定将大哥平安送至苏安。”
宋昌义重重松了口气,“不要耽搁了,速速启程罢。”
李成蹊出了营房,回了自身住处,“佟海,你拾掇你的,我说我的,你听着便是。”李成蹊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汤,习惯性地拨弄着瓷杯边缘,“前往苏安的路上,找机会将消息传递出去,命胡文献调查大哥此行的目的。”
佟海惊愕地回过头,“爷,大皇子不是……”
“大哥虽然性子鲁莽些,却不至于蠢钝至此。”李成蹊虽达目的,可他总觉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李成瑜欺瞒宋昌义是意料之中,可他为何要将贺庆平也排除在外?李成瑜仔细推敲,查觉其中定有漏洞,“恐是宫中有变,小心为上,命胡文献查一查吧。”
“奴才省得了。”
“还有,胡文献传来消息,河崖开放城门让流民入城,凭他戴长鸣断断想不了这么周全,定是背后有人出谋划策,此事交予肖翎,让他查一查这背后之人。”
一一吩咐下去,李成蹊顿觉如释重负,他端起瓷杯,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
从陵济到苏安,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足足颠踬四日才抵达苏安。入了城门,李成蹊吩咐佟海前去打听,车舆中仅剩他一人,他掀开帐慢探头向前方看了两眼,旋即放下。
“贺庆平倒是个心细的。”
贺庆平是蒙逸安排在大皇子身边的人,身为宦官,自是懂得如此跟随主子,哪怕是被排除在信任之外,仍甘之如饴,小心看护,也算一个忠心的好奴才了。
佟海脚程麻利,很快就打听到了金华台所在之处,命车夫驱车前往,耗时半个时辰,终是到了金华台所在的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