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深沉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大言山是子昭本家的驻地，也是妖族密法流派的发祥地。密法宗不问世事，却掌握着妖族最古老的机密和术法。近千年来，妖族内虽以北方五大妖宫为尊，但即使是首尊妖王，也从来不敢轻慢密法宗。
子昭很小就被送来鄢炽宫，所以对于大言密法宗的事也是知之甚少。
他将去大言的事告诉了檀凌，试探性的问了下对方的意见，令他没想到的是，檀凌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这些天檀凌的态度让子昭很不自在，明明是冤家，他却非要表现出一种很谦让很维护的样子。
这种莫名的亲近和关心，让子昭很想找他打一架问个清楚。但每当看到檀凌那种忧郁无辜的表情，子昭又下不去手了。
自从回到北境，檀凌的情绪较之前明显低落了很多，有时候沉闷起来，可以一下午在窗边立着不动。
房子里统共就四个活物，魏娈呆滞，檀凌抑郁，陆星又不熟，气氛安静的让人窒息，平日里本就好动的子昭闲得就要长出蘑菇。
天色渐暗，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进地平线。北国的秋日就像一个感情骗子，上一秒还在对你温暖灿烂，下一秒就能冷冽的如深水寒冬。
正如所有人族的天性一般，魏娈讨厌寒冷与黑暗，那会让她感到没来由的恐惧和孤独。
她点燃了房间所有的灯，昏黄的火焰带着它微薄的温热，在这漫漫长夜中无力的挣扎。口中已经开始泛苦，魏娈知道，自己又要犯病了。
这种感觉是从回到北境的第二天开始的，最初只是睡不安稳，但随着时间推移，魏娈发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紧张，一点小事都能担心半天，特别是进入到暗夜，天气转凉的时候，这种紧张和恐惧的感觉就会越来越重，并且难以自控的想发脾气。
一向胃口很好的魏娈，头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嘴里莫名其妙的发苦，面颊上也不知何时冒出了好几个痘痘……
……
晚饭的时候，店小二按照子昭的吩咐，摆了一大桌子的美酒佳肴。本意是为了给陆星践行，毕竟去大言这种地方，带个鬼使总是有些不妥。再者，陆星虽然立场不明，但这次殷芗的变故，还是多亏了他的隐瞒与协助。
然而过了半晌，凉菜都等热了，魏娈和檀凌二人却迟迟没有下楼。小二上楼叫了两次，但二人就是不肯赏脸出门。陆星呆坐着有些尴尬，便兀自拿起腰间的小葫芦，装模作样的摆弄。
作局的子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陪在旁边尬笑，那一瞬间，他真想当场刨个坑把自己埋了，明知道是这俩不靠谱的猪队友，干嘛要拉他们组这个局啊！
于是，这场晚宴就在两人的无聊的客套中匆匆结束了。
丢下碗筷的子昭径直就冲上了楼，一脚踹开魏娈房门。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窗沿上愁眉紧锁的女孩儿正望着远方出神。
见到有人进来，她焦急的翻身下来，拿起身边的小包袱就冲了上来：“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刚刚收拾了一些，但这路上要用的东西好多啊，今天是不是来不及去买了……还有啊，去大言山肯定要见你族中的长辈，要不要带什么东西？还有还有……我是个半妖，他们不让我进怎么办？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我会不会给师尊丢脸？”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子昭晕头转向，他实在不了解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琐事，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他看着魏娈紧皱在一起的眉头，扬起袖子就照那脑壳上拍了一下。
“魔怔了吧你！想这么多干嘛？明天的事儿明天再干不就好了！还有你半妖怎么了？你不是我们‘少宫主’嘛～”提到少宫主，子昭忍不住得笑了起来。
然而魏娈却完全没有嬉笑的意思，她不住得揉搓着手里的帕子，汗水浸湿了手心：“我没开玩笑，我现在快急死了！那么多东西都没有准备，你还有心情吃饭？我就知道，你从来没设身处地的为我想过，你没做过半妖，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境遇！我该怎么办？要不我不去了吧！不行……师尊会生气的……师尊生气了怎么办？啊——我快疯了！”
“我看你是真疯了！病的不轻啊！你到底怎么了？”被这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子昭彻底懵了，此刻的小师妹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前大大咧咧的她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种事情了？
“哎呀！烦死了！你走开啊！”还没等子昭再开口，魏娈愤怒的一把推开他，大步走出了驿馆。留下子昭傻傻得杵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再说檀凌这边，子昭在魏娈处碰了一鼻子灰，就来找檀凌说道。却不想一进房间，就被一股冷气激得打了好几个寒战。
檀凌的房间被帘帐遮得严严实实，桌角散落着十几个空酒坛，他披头散发得瘫坐在地上，阵阵冷气从他身上溢出，黯淡的眼眸见不到一丝生气。
他默默得听着子昭抱怨，那绝望的神色仿佛下一秒就会引颈自戕。
说着说着子昭便说不下去了，他揪起檀凌的领子强行将他拖出了门。
“这都怎么回事？白天还好好的，你俩晚上这犯的什么病啊？”子昭气得不行，哐哐拍着桌子。
檀凌幽幽的站着，半晌才从嘴里冒出一句话：“抱歉……”说罢，他又转身回房把自己关了起来。
吃了闭门羹的子昭暴脾气上来了，他刚想发作，就见陆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他们身上跟了个东西～”陆星斜靠着栏杆漫不经心的说。
子昭大惊，因为他并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跟在俩人身边，白隼的眼睛天生能辨阴阳，普通的孤魂怨鬼根本不可能在他周围藏匿。
“不可能！我一点鬼气都没看见！”子昭反驳道。
陆星勾起薄唇，手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向檀凌的房间里瞟了一下，示意子昭向里看。
房间内漆黑一片，虚掩的门缝让子昭刚好可以看清檀凌方位。随着檀凌一声轻轻的叹息，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叹息过后，轮廓很快又消失了。
那是一股很淡的妖族气息，近几天，子昭的确感觉到周围的妖气变得浓重了一些，但他只当是魏娈觉醒的妖灵在干扰，没想到在他们身边，竟然混进了这种东西。
门外二人对视了一眼，陆星会意得翻身跳下楼，只见他身轻如燕凌空而起，右手扶着腰间的葫芦，左手化出一道巨网，金色的符网顷刻间罩住了整个客栈。
与此同时，子昭破门而入，幺幺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耀眼的蓝光。在妖刀的蓝光照射之下，就见檀凌弓着的身体上，正趴着一个人首蛇身的怪物！
子昭看清了那怪物的脸，登时愣了一下，他迅速收回幺幺，在黑暗中大喝了一声：“给我出来！”
那声音很大，吓得店小二从房间里跑出来查看，又被陆星劝了回去。
二楼的烛火重新被点燃，檀凌只觉得自己身上一轻，之前的阴郁心情一扫而光，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
火光后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影子闪动着显出形来，这是一条青鳞巨蟒，长长的蛇尾盘绕着屋顶的大梁，蛇的头部是一个女人的脸，眼睛细长，肤色惨白，酱紫色的口中向外不住得吐着信子。
清醒过来的檀凌见状，迅速从地上弹了起来，伸手就要拔剑。
“主人救我！”那蛇妖看到神剑，尖叫着朝子昭扑了过去。
子昭欠身躲过了这记飞扑，脸上尽是不耐烦的表情，但手却缓缓抬了起来，不是对着蛇妖，而是冲着檀凌。
“别动手！自己人！”子昭表情有些尴尬。
进来抓妖的是他，现在拦着不让动手的也是他。来回之间，檀凌也搞不清楚状况了，他收起神剑歪头看着子昭。
房间里，原先遮着的帘帐被檀凌收了，整个空间显得通透了许多。蛇妖化成了一个妩媚女人在屋子中央跪着，子昭坐在她正前方的椅子上喝茶。
“你不好好在家待着，跑这儿来干嘛？”子昭一改平日里闲散的状态，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子昭口中的家，指的是他二叔在崇关的行宫。白家二叔常年在外云游，这个偏远的行宫自然就留给了自己唯一的侄子。
早些年子昭喜欢在外头疯跑，去崇关住过一阵子，也就是在那个行宫里，他认识了蛇女。
那是他失去妖力的第二年，为了不听鄢炽宫里的那些议论，他跑来崇关躲清净，一连酗酒半月。
迷迷糊糊中，他看到两个女人在他身边坐着，絮絮叨叨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看到他迷离的双眼，蛇女们发出了得逞的笑声。
谁料子昭反手就掀了面前的茶几，一把掐过其中一个的脖子，黑褐色的瞳仁被染上了一层幽蓝，额头上的妖印随着他的暴怒，一隐一现得闪动：“什么东西？也敢来笑老子！”
另一个蛇女被吓得面如土色，一路跪着向子昭求饶：“大王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原来这蛇女本是一对孪生的蛇妖姐妹，不知从哪里学得了偏门术法，要以生灵的意念为食才能修炼。
蛇女中的姐姐叫瑜叶，喜食人幽怨之气，所有被她纠缠上的人，都会变得极度消沉、抑郁寡欢，产生一种自卑且厌世的错觉。妹妹叫瑜乔，喜食焦躁之气，被她附体，人会觉得惶惶不可终日，生出无缘无故的焦虑和恐惧。
她们二人见到醉气熏熏的子昭，以为又有一个灵力高强的猎物上钩了，谁知子昭根本没有被术法迷惑，反而轻轻松松降住了二人。
降服她们后，子昭并未大开杀戒，而是放她们归去自行修炼，这姐妹俩为表感激之情，立誓追随子昭，要做他的仆从。
子昭说不动她们，也不方便带二人回鄢炽宫，无奈之下，就将她们留在了崇关行宫，这一晃已经过去了五六年。
魏娈四人从无妄谷出来后，两姐妹就感受到了子昭的气息，但先前因为重华也在北境，她们没敢现身，后来重华走了，姐妹俩就悄悄得摸了过来，想再见见主人。
瑜叶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她伏在子昭脚边，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膝盖上：“我们刻苦修炼，就盼着再见到主人，能跟在您身边”
“来便来，为什么要动我的人！你们好大的胆子！”子昭不理会她的楚楚可怜，冷冷得问道，“瑜乔呢？她是不是跟在阿娈身边？召她回来！”
瑜叶不敢再说话，抹着眼泪退了回来，子昭的脾气她了解，一旦认真起来，什么情面都不会讲。
她伸手从胸口取出一串金铃铛，这铃铛生的奇异，任凭旁人怎样摔打，都不会发出声音，但只要两个结契之人中的任何一方，用内力催动铃铛，两边的铃铛就会同时被震响。
瑜叶运功震铃，但那金铃却纹丝未动。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身体好像被冻僵了一般一点点挪动着。
半晌，她哆哆嗦嗦得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小乔……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