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归去来
城中的祭台上，魏娈没有想到，自己此生还能再见到太阳。那是她被剜去双眼的最后一刻，一直躲在云层里的太阳突然露出了一角，虽然刺目，但极温暖。
她被随意得扔在了祭台上，没有束缚没有枷锁，因为她的手脚早已被砍掉，此刻就如一根圆木一般任人放着。
她听见台下的人在哭泣，虽然看不到，但她知道这眼泪并非为她而流。他们在哭路神，在哭自己供奉多年却突然消失的信仰。
“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愤怒的叫嚷声此起彼伏。
因为身体已经残缺，不能再剥出完整的皮囊，所以信众们决定对她施以火邢。
每家每户都有人上来添柴，他们觉得这样的自己，也成为了参与除邪的一部分，可以增加福报，减轻罪孽。
原来死，是这种感觉……
魏娈的世界一片黑暗，灼热的火苗让她重新感受到了光亮，这是种有色彩的温度，即便没有看见，她也能感知到火苗在空中疯狂肆舞。这是最后的狂欢，是多少愤怒的灵魂在嘶吼。
都说人死之前会看到人生的走马灯，可魏娈什么也没看到，她的心里很平静，几乎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连愤怒也没有。她自嘲般的笑了起来，之前还想化作凶煞厉鬼的，现在看来，是变不了了。
恍惚中，她好像感觉到香枳正在她旁边，温暖的怀抱轻轻覆着她，此刻的安心，像是幼鸟回到了巢穴。
……
太阳隐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天空陷入一片灰暗。艳红的火苗在风中起舞，周遭的山河美景在烈火的映衬下黯然失色，世界仿佛变成了灰白的，只有祭台上那一抹妖艳的红色，像是这群山被利刃划出的一道伤口，赫然醒目。
殷芗的的人们在风中欢呼，弑神之人的死让他们得到了救赎，他们狂欢着，咆哮着跪拜天地。路神的消失并没有带走他们的信仰，信仰之神早已住进他们心里，在那里深深扎根，永不凋零。
风越刮越大，祭台上的火苗摇曳着直窜一丈多高。飞舞的火星点燃了祭台旁飘摇的白幡，一传十十传百，燃烧的白幡连作一片，形成了一条巨大的火龙，朝祭拜的人群呼啸而去。
最早发现的人已经四散奔逃，没来得及逃窜的，被压在沉重的火幡之下。先是表皮起了水泡，紧接着，大片水泡连在了一起，油脂顺着身体流向火焰，下一秒，整个人呼得一声就着了起来。
一时间，哀嚎声伴着皮肉燃烧的焦香传遍山谷。灰白的山川被涂上了明艳的血色，疯狂的人们先是在炭火上翩翩起舞，再逐个倒下，以最质朴的方式，重新回到了地母的怀抱。
远处的祭台上，熊熊燃烧的烈火没有一丝要消退的迹象，反而越燃越烈。火光深处，被烧成黑炭状的肉块一点点裂了开来，无数耀眼的金光从裂缝中射出。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长鸣，高大的祭台轰然倒塌，尘土与火焰交杂之中，一只紫羽金身的巨鸟凌空而起飞向天际！
尖锐的嘶鸣响彻山川，巨鸟掠过之处，平地升起熊熊烈焰，山石树木，屋瓦田埂一瞬间化为灰烬。
……
子昭看得清楚，那是一只鸑鷟，千年来除乌丹之外的第二只鸑鷟。
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日夜，鸑鷟在山谷中盘旋，直到最后一个生灵被焚烧殆尽，它才缓缓得落了下来。
巨大的羽翼在落地的一瞬间消失了，魏娈以一个蜷缩的姿势重新回到了地面上，修长的四肢环抱在一起，光洁的皮肤上一尘不染。眼眸紧闭，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一般。
子昭脱下外袍将她的身体裹住，小心翼翼的抱出了山谷。
第五天头上，魏娈缓缓得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子昭关切的表情时，她有些恍惚了。自己在哪儿？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一觉醒来，看到阳光的那一刹，梦就会变得模糊，而后消散。
然而，这一切终究只是“像”而已，有时候，魏娈真的希望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很多话本子里写的一样，一觉醒来忘记一切。
但现实是，混沌的下一秒，所有的记忆都排山倒海般得涌进了她的脑子:
烟雾缭绕的街道、鬼首面具、善良的香枳、钱婆、被砍断的双腿、熊熊燃烧的火焰、绝望的嘶嚎……
在涅槃重生的那一刻，魏娈忘记了这世间的所有，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在回荡:“杀戮！”
那日之后，魏娈很少说话，也没有哭闹。吃完饭就一个人看着天发呆。
檀凌很少进来看她，因为陆星来了，那个酆都的勾魂使。他来殷芗处理亡魂，檀凌要负责接待他，毕竟有很多事情，现在还不适合让天庭知道。
陆星也很是通情达理，在亡魂死因的记录上，只写了“突发山火”几个字。
一日清晨，子昭照例去给魏娈送饭，但魏娈的屋中却空空如也，他疯了一般的拽着檀凌四处找，可都没有寻到半丝踪影。
还是陆星提醒一句，让他们回殷芗找。果然，他们在殷芗的城楼上找到了魏娈，见她还如平时一样呆呆傻傻的，檀凌和陆星便放心的避开了。子昭走到她身边轻轻拉起她:“回去吃饭吧～”
这几天魏娈一直都是病恹恹的，从不反抗子昭的照顾，但她今日却甩开了子昭的手:“她们也都死了吧？我杀的，好人……坏人，一起！”
虽然不知道这些天她都经历了什么，但亲手屠了一座城的恐惧子昭是懂的。他轻轻拍着魏娈的背说道:“你觉得无辜之人不该死，可这世间因果循环，她们来到这里，本就是命运使然。不怪你的……”
“你相信因果？”魏娈看着子昭的眼睛突然苦笑了起来。
“不相信……”子昭坦言，所谓的因果报应，他从来不相信，魏娈也是。死了就是死了，错了就是错了，那些因果论，无非是犯了错的人，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所编造出来的借口罢了。
也许是因为檀凌平定了雪灾，也许是因为这地面太热，原本应该下雪的天气，居然下起了雨，雨水打在脸上冰冰凉的，让人有了片刻的清醒。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魏娈抬头看着子昭。
子昭把右边的翅膀化出来挡雨，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局促，他足足把小师妹弄丢了十几天，而凤族的涅槃需要在极端痛苦的情境下进行，她在涅槃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对不起……”子昭垂下眼睛:“我们被骗了，我们被这些人族骗了。那时候你失去妖力，我和檀凌都没有办法感知你的位置，于是我们托了人族的官员代为查询，但各地的官员都在包庇路神，他们给了我错误的追踪方向。还设计阻挠我们的行动，他们不想让我们找到路神，所以……就耽误了这么久。当我发现被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后来天降异象，我们顺着天象所指的方向一路追踪至此，那时的你已经涅槃重生了。”
人族的阻拦着实让子昭很生气，但鄢炽宫的态度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阿娈入了鄢炽宫之后，包括师尊在内的所有人对她都是百般呵护。但这次出事之后，子昭第一时间联系了鄢炽宫，但师尊的态度却极为冷漠，没有过多询问，也没有派别的弟子去找，仿佛这个小徒弟的生死根本无关紧要。
当然对于这些，子昭并没有同魏娈说起。魏娈现在的样子很让人心疼，明明不久之前还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现在却要独自承担这么多。
魏娈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太久没说话，只觉得之前被强压去的难过，随着说话的间隙又重现堵回了胸口。被救回来的这几天，她总是觉得很不真实。但当她重新回到殷芗，回忆那个噩梦的时候，一回头，身边站着的却是最熟悉的子昭，她再也绷不住了。
眼泪如泄洪般夺眶而出，自从当年被捡回宫，她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哭过。
她把头埋在子昭怀里呜咽，不管不顾得将鼻涕眼泪一股脑全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良久，呜咽声渐渐小了，子昭伸手揉了揉魏娈的脑袋，魏娈缓缓抬头，哭花的小脸上泪痕点点，她身子一抽一抽的，瘪着的小嘴刚要开口，眼泪就又流了下来:“我饿了——”
子昭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句，他哭笑不得的用袖子擦擦魏娈的脸。
“回家吃饭吧！”
……
秋风瑟瑟，秋雨绵绵。曾经最信仰神明的地方，最终变成了被神遗忘的角落。但也许，早在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被神明遗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