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半妖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风雪过后的清晨格外宁静,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渤邺城,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追踪咒的光在一处院子前消失了,魏娈站在周淮安妻子的家门口,看着院里躺椅上的女子,女子恬静而美丽,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像睡着了一般安详,只是,她再也不会醒来。
“献魂……”子昭喃喃道:“竟是她?”
“作为一个常年受陈家恩惠、和陈夫人情同姐妹的人,帮陈家布置灵堂并改动灵阵自然是再容易不过,还有陈诚的尸身,再大的鬼气也掩盖不住,他被人为开膛的痕迹,想来,她不止是为了藏匿灵肉,也是想让陈诚亲身感受到被千刀万剐的痛苦。只是,她是如何得知真相,又如何懂得聚灵术,恐怕,只有等我们到了无妄谷才能知道了。”
昨夜过后,魏娈再也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继续留在渤邺了,她关了经营过年的铺子,把所得钱财尽数留给了周家那个痴傻的儿子,虽然不知道失去怙恃他还能活多久,但也算尽了人事。
“不如把他杀了,让他直接去投胎,也免得再受罪~”子昭磕着瓜子儿,被魏娈和檀凌一齐用眼神骂了句滚。
北境的妖怪都归鄢炽宫的妖王乌丹管辖,加之此事又涉及到筑梦咒,连天界和鬼界都牵扯了进来,所以无妄谷的事儿必须弄清楚缘由,子昭联系上了三师兄重华,告知来龙去脉,重华命二人先行赶往无妄谷,只观察形势,不得轻举妄动,并约定十日后与他们汇合。檀凌要为南方平定雪灾,故而去无妄谷的路,他也没有同行。
在人族聚集地是不适合腾云的,所以出渤邺城的这一路二人都是步行,山里的风雪越来越大,并肩耳语难以相闻,十步之外不可见人。栈道上的积雪深达数尺,让人举步维艰,不过好在,他们还是赶在了封山之前到了平安驿。
这是一个临近渤邺城的驿站,多是接待一些向廊山之外走货的商旅掮客,规模不大,但生意却不错。驿站的屋子里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炭盆也没有生火,魏娈问伙计要了热汤,便在角落里坐着休息,听子昭抱怨:“再过半个月,就是万朝节了,来得路上都好几波做法事的队伍了,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说下来不是为了供奉!”
”积点儿口德吧你!人檀凌好歹救过我们,能不能好好说话。”魏娈砸了口热汤说道。
子昭还要分辨,就听屋外响起鼓乐之声:
“敢用牲劳之奠,昭祭于司云大帝!火起!”大巫赤脚摇铃在雪地上起舞,一声令下,众巫师们将手中的祭酒一齐泼向火堆,艳红的火焰直窜一丈多高。巫师们泼完酒便盘腿坐下开始诵经,呜呜嚷嚷得,也听不清在念什么。
“祭牲!”大巫纵身一跃跳上高台,信民们手执困扎好的牲畜依次丢向火堆,一户一牲,一个不落。牲畜在火中嘶嚎,空气中焦肉之气弥漫……
“就这些玩意儿,司云殿的也收?”魏娈嫌弃地捂着鼻子。
“自然是不收,他们要的只是信徒的灵气。”子昭走回屋子,盘腿坐到魏娈对面缓缓道“只不过是这些愚人的自作聪明罢了,前些年疫病最重的时候,我随师尊游历,见好几个地方都用活人祭天了,也没见神官下来除祟。”
“檀凌那小子,就是那时候发迹的!疫病最盛的时候,南冥那边出了个大巫,说得了天启,要信徒供养什么慧光仙君才有用,这些凡人便大修宫观供起了慧光君,没几个月,疫病倒真平了。”子昭顿了顿继续说:“我在南冥修学的时候曾经和檀凌共过事,他那时不过是神族旁支一个小头领,是个武神,也不管这些除瘟祛病的事儿,不知道怎就突然和泰安殿的那位攀上了关系,泰安殿对他是十分器重,连升了他好几级,还给了这供养极丰的肥差。”
“我只叹活人尚且无炭取暖食不裹腹,他们却将炭火牲畜白白浪费在这些事情上”魏娈看了一眼面前小的可怜的炉火不禁感慨。
她又望向外头火堆,大巫、祭祀、信徒、随风窜着的火苗,这些熟悉的东西让她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还没去到鄢炽宫的日子……
她本生于碎叶城郊的一个小村子,十岁上因为母亲的去世,才得知了自己半妖的身份。那一年,母亲因病去世,按当地先前的习俗,遗体应在祭灵三日后,放入特质的陶罐里,由大巫安置在各族所建的地上墓室供后人祭拜。可就在那一年,碎叶时局动荡,新任的大巫要求举国人民抛弃之前的教义,改遵新教义,其中就包括了——火葬。
火葬当天,在全村人的注视下,村里的大巫点燃祭台。开始进展的还挺顺利,但这尸身烧到一半,突然就出现了异样,只见已经焦化的躯壳开始抖动,尸体的形状也随着颤抖发生了变化,原先的四肢开始萎缩,整个身体逐渐变形成一种鸟类的形状,并发出了尖锐的鸟鸣。魏娈和村民们都看傻了,只是呆站着不知道做什么,就听大巫大喝一声:“这是个妖孽!快加火,烧死她!”闻言,村民将更多的火把扔向祭台,那鸟鸣愈加的尖锐凄惨,但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渐渐的,一切都平静了,火势退后,祭台上只留下一堆灰烬。
“这是妖孽之后,快把她抓起来!”大巫的喊声震醒了还在恍惚中的魏娈,只见父亲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对她吼到:“快跑!别回头!往山里跑!”
魏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进的山里,也不记得是怎么躲了起来,求生的本能支撑着她的身体跑了很远很远,但她的脑子里却只有父亲急红了的眼睛和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山里的地形复杂,熟悉山路的她如果一直躲着,并不会轻易被人找到,只是寒冷和饥饿让她的意志濒临崩溃,逃亡的第五日,被黑暗和饥饿同时攻击她终于忍不住,从洞穴里走了出来,近乎疯狂的寻找着食物,警觉性下降的她很快就被村民们发现了,眼看着就要被村民们抓到,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天地瞬间陷入了一片混沌,黑暗中,魏娈感觉有个人将自己轻轻抱起,她可以感受到这个人的高大,可以摸到他结实的胸膛,也能感觉的到他的鼻息拂过自己的额头。
“别怕,我带你走。”语气极为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和波澜。
就这样,魏娈被带回了鄢炽宫,成了妖王乌丹的关门弟子。
妖王乌丹,真身为妖族圣裔鸑鷟,是妖界五大妖王之一,论资排辈他数第三位。当然,在魏娈看来,在妖族这种没有规矩章法、自由散漫、相互之间互不干涉的地儿,大可不必论什么妖王不妖王的,你若想做,又有信众支持,你也可以自封妖王,旁人也不屑去置喙。
天地初开,万物因精气而化形,天之精清者化为神,浊者化为妖,地之气和氤氲而生人,人死魂出,随冥光至酆都,入轮回,不入轮回者则称鬼。此四物,便构成了如今的神、妖、人、鬼四界。
神族和妖族同为天之精所化,都具有强大的法力,但无魂魄。而人族无法力,有魂魄,可于轮回重生无穷无尽。
人族势弱,不能于天灾病祸中自保,所以就求助于有法力的种族,妖族生性自由不羁且没有规章礼法,大都各自为政,不屑于管理人界事物,加之由于化生于天之浊气,妖族多聚居于怨气横生之地,人族也不敢踏足。所以,庇佑人族这事儿自然就落在了天族这边。
当然,天族也乐于此道,独自修炼吸取天地清气远不如因人供奉而得到的信仰之灵来的快,由此人族的供奉变成了他们法力的重要来源,他们受人供奉,也□□平祸,赐福佑安。
本来四界照此发展也可以平平静静安安稳稳,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人族对于妖族的敌对心理越来越大,虽然怨气对于妖族来说是不错的养料,但时间久了,也难免让妖不自在,偶尔有一两只妖出了自己的驻地来人间游历,不小心被人识破了真身,就会被人喊打喊杀,大部分妖是不屑于和人动手的,多是使了障眼法便离去了,当然也会有一些脾气大的妖,可能会和人碰撞起来,结果嘛,自然不言而喻。当然,这都不是重点,最离谱的是人界居然流传起了妖怪吃人的谣言,并且他们还深信不疑。
对于这一点,魏娈深有感触,初来鄢炽宫时,做了十来年人类的她还是有些害怕的,子真子昭见她害怕起来可爱的紧,常常用要吃了她这事儿来逗她,三师兄重华知道后狠狠收拾了那哥俩,并告诉魏娈,这世间万千生灵均可入食,但人族却是最难吃的一种,如遇非常,就算是啃茎食土,也断断不会去吃人。
魏娈将信将疑的心态直到子昭忽悠她吃下一节小指后彻底改观了,那种酸,是她把魂儿抽出来,再跳进黄泉里洗十回也忘不掉的痛苦。事后子昭一边领罚还一边得意的同她讲,人肉的味道不止有酸的,还有咸的,苦的,臭的等等,有机会拿来让她一并尝了,魏娈闻言躲进内殿的灶房里一个月没敢见子昭。
再说回魏娈被收作了关门弟子这事儿,妖王让一只半妖做了关门弟子,鄢炽宫上下乃至整个妖界都是极为惊诧的,众妖感叹她机缘了得,可这各种苦楚,却只有魏娈一个人清楚。
自从来到鄢炽宫,她除了每日习些强身健体的气功,乌丹也就只教了她通灵术和定形术这些最基本的妖法。剩下的时间,魏娈都是在内殿的小灶房里度过的,不是在为师尊做饭,就是在为他研制新菜品的路上,她算是看清了,所谓关门弟子,关的原来是灶房的门。
乌丹的食量奇大,高兴时吃的多,不高兴时吃的更多,第一次看到小灶房的锅,魏娈还以为她是要给整个鄢炽宫的弟子们做饭。好在师尊对于饭食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是烧熟了的,不算难吃的,他都来者不拒,魏娈会烧的饭不多,所以经常会有一个小道士来小灶房和她一起做饭,并研究出一些新菜式来,教会她会便又离开,魏娈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长相,就是那种看过脸,知道了,转过头就想不起来的那种长相,但可以明确的是,他肯定不是妖。她寻思着,那个小道士估计也和她一样,是乌丹从人界抓来给自己做饭的。
乌丹是妖族中极为稀有的一族,真身鸑鷟位列五凤之一,通体五色羽毛,其中紫色居多,极其华美,魏娈有幸见过一次他的真身,惊得半晌合不住嘴。他的化形则是一个雄壮的美男子,之所以说是雄壮且又说是美男子,是因为他那种俊美非常的脸和他魁梧雄健的身材反差非常之大。他极注重自己健壮的肌肉,也不吝于向世人展示自己引以为傲的身材,所以他常穿的那件紫色长袍的胸前的扣子,从来没有系上过,半隐半露的胸肌常引得众女妖们丢魂失魄,虽然她们并没有魂魄吧~
魏娈觉得,师尊的可敬之处就在于,他虽然举止穿着骚气了些,但作风上绝对称得上清风霁月,因为他除了吃饭睡觉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努力干活儿挣钱养家~
乌丹作为一个妖王最热衷的事情并不是扩张领土,治理臣民,而是替人族造梦,以此赚取高额报酬。
所谓造梦,就是通过筑梦咒,在受术者脑中构建一个他所希望的理想世界,咒术所构建的梦境,也会根据施咒者法力的强弱,呈现出不同的状态,法术不精者,受术人只会感觉做了一个相对真实的梦,而妖王多筑之梦境,可以让人在梦境中具有五识五感,七情六欲,如同真实世界一般过完一生。
都云庄生晓梦,梦境与现实的真假界限,往往并不是那么清楚,世人以感官而知世界,感知之处,即为存在,在梦境中过完的一生,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一生呢。
当然,这种不需要痛苦就能圆梦的事情也不是谁都可以享受的。首先,请愿者大都得有一定数量的身家作为报酬,其次,受术者需将魂魄抽出躯体,而后以魂如梦,梦境一旦建成,就是有去无回,梦境破碎,魂魄将由乌丹收管自行处置。
这种美好却有去无回的事情,人们虽然都心向往之,但难免会有所顾忌,怕人财两空,所以大多数来此筑梦的人,都是些走投无路、执念至深、无法解脱之士。而这些人从哪里来,又如何寻到此处?
这就要用到了如魏娈他们这般行走人间的弟子,鄢炽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派一群弟子前往人界,隐姓埋名装作普通人。这些弟子会潜在人族的各个角落,寻找执念至深难以解脱之人,引导他们入妖界献魂造梦。
魏娈是五年前被派来渤邺城的,离开内殿小灶房那一天,她高兴的从鄢炽宫大殿外那段又长又抖的台阶上摔了下去,要不是被乌丹拿法障护住,估计她得卸条大腿。
其实她一直对师尊的这个做法感到很奇怪,首先鄢炽宫并不缺钱,弟子们也没得用钱的地方,昔日攒下来的珍宝珠翠堆了好几个院子,平日里无事,魏娈和师兄弟们常拿它们来砸着玩,只为听个响。再者,若说师尊是为了收集魂魄练功,先不提在魏娈眼里师尊并不是一个多么热爱修炼的妖,就只说这频繁造梦所消耗的法力,远远超出了吸收魂魄所增的法力。她也曾问过师尊这个问题,可就只得到“有趣”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