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困心(五)
子夜过后,酒过三巡的老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回到了寝宫。年逾花甲的糟老头子皱巴的像一颗腌过了头的酸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即将入土的腐烂气味。
“把人带到乐室去。”老皇帝解下龙袍,换上了一身沉重的铠甲。望着端坐在塌上的兰朵,眼睛里露出野狗一样的贪婪目光。
宫人得了吩咐半刻不敢耽搁,跑过去七手八脚的帮兰朵脱下凤冠霞帔,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就将人押送到了乐室里。
那是一个挂满了各种奇形怪状工具的房间,房间内布置的阴森可怖,地上和墙上到处可见已经变成黑色的血迹。这样的地方与金碧辉煌的皇宫格格不入,称之为炼狱也不为过。兰朵被两名宫人强行绑在椅子上……那一夜,整个皇城都能听见女人的哭喊求饶声。
——长乐国皇帝膝下子女无数,却鲜有人知道,他其实从幼年就伤了根本,压根就不能人道。而那些被生出来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真正的龙种。
兰朵被狗皇帝用鞭子抽了整整一夜,被宫人抬回寝殿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她浑身遍布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口,梅桑一边哭一边给兰朵上药,心疼的要命:“折腾了一夜,格格饿不饿?御膳房早上新送来的饭菜,这会应该还热着,要不奴婢伺候格格吃点?”
兰朵目光呆滞的摇了摇头,撕心裂肺的喊叫了一宿,这会嗓子已经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有个年纪大些的嬷嬷不忍心兰朵这么遭罪,好心的指点梅桑道:“娘娘年纪还小,指定经不住这么折腾,这会子心气都散了。先让她一个人养着吧,你同我去御膳房一趟,给娘娘炖点补气养血的汤来,将养几日就好了。”
“多谢嬷嬷。”梅桑六神无主,这时候也就只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将兰朵收拾妥当便跟着嬷嬷出了门。
兰朵静静的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全都是昨晚发生的种种恐怖场景,老皇帝疯狗一样的笑声不断的在她耳边回荡,刺激得她的伤口又开始疯狂疼痛起来。昨晚之前,她只是一个单纯可爱的草原姑娘,怀揣梦想,一心保家卫国。不过一夜之间,许多东西都变了味道,她再也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风吹幔帐,一只手轻柔的抚摸着兰朵的头发。一粒药丸送进她的口中,清凉的味道蔓延开来,嗓子里的疼痛立刻缓解了许多。兰朵睁开眼睛,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奇渊,惨笑道:“你说的对,皇宫里没有快乐。”
“再坚持一阵就好了。”奇渊拉着兰朵的手安慰。
“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要坚持到……他对你失去兴趣的时候。”
新婚燕尔,正是兴趣最浓的时候。老皇帝每隔十天就会召见兰朵一次,稚嫩的少女身上总是新伤套旧伤,就连御医都看不过眼,小心翼翼的劝说老皇帝手下留情,毕竟是关系到两国邦交,弄出人命总归有损国家体面。
一个月后,老皇帝终于暂时对兰朵失去了兴趣。在十多日没得到皇帝的召见之后,兰朵很快被宫人送到远离圣心殿的一处偏殿内安居。一个多月的痛不欲生,一朝得以脱离虎口,梅桑激动的喜极而泣,恨不得敲锣打鼓欢庆一场。兰朵不再受皇帝宠幸,身边也没有了伺候的宫人。只有梅桑与她相依为命,在这个暗流涌动的皇宫里卑微的求一个生存。
而自从兰朵成亲之后,奇渊便不再整日的陪在她身边。一开始是三五日回来一次,再后来,他出现的次数便越发少了。每次来时也是行色匆匆,说不了几句话就得走。兰朵饶是再笨也能看的出来,他应该是正在谋划着什么。
转眼过了两月,长乐国的天气已经入了深秋。连续两场秋雨过后,天气彻底冷了下来。兰朵远嫁入朝,身后没有任何的势力支撑,在后宫中难免会受到冷遇。梅桑费尽口舌到处求人,终究还是没有讨来炭火。兰朵耐不住寝殿寒冷,只得裹着袍子到院子里晒太阳。
梅桑烧了一盆热水放在兰朵脚边,语气担忧的说道:“眼见着天气就要入冬了,敬事房要是再不给炭火,咱们这一冬天可怎么过!”
“没关系啊梅桑,长乐国的天气可比草原要温暖多了,咱们还有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狼皮和狐狸皮呢,就是躲在被窝里猫一冬天,也能捱的过去。”兰朵笑着安慰梅桑。
“是啊,有梅桑在呢,咱们两个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等到明年,春天来了就好了。”梅桑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兰朵,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
入夜之后,奇渊忽然出现在屋子里。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身上萦绕着一股子清甜的花香。
“奇渊,你怎么会来?”兰朵喜出望外的望着他,在这个冷漠的异国他乡,这只不知来历的鬼竟然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牵挂。
“天气冷了,我来给你送几件衣裳。”奇渊将一个包裹放在兰朵的面前,里面叠着几件崭新的棉衣,还有两个手捂子。
“你今晚要在这里睡吗?”兰朵话说出口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合适,尴尬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里有很多房间可以住。”
“我还有事。”奇渊摇摇头,委婉的拒绝了兰朵的挽留。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放到兰朵的手上:“这里面是治疗疤痕的药,每日泡澡的时候放上一颗,要不了多久就好了。”
“那可太好了,谢谢你啦奇渊。”兰朵开心的将药瓶收入袖中,绝口不提她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压根就没洗过澡的事。取水的井离她的寝殿太远了,身边没有可供使唤的太监,梅桑一个人根本做不来那么繁重的工作,兰朵索性也就不洗澡了。
“那我走了,以后可能,就不来了。”奇渊目光沉静的望着兰朵,柔声问:“你一个人可以吗?”
“当然,本格格可是草原养出来的儿女,什么困难都难不倒的。”兰朵调皮的对着奇渊竖了个大拇指。
“那就好。”这一次奇渊没再摸兰朵的头,对着她微微一笑,转瞬化成一阵黑烟消逝在了黑夜中。
自那日之后,兰朵的寝殿里就再也没来过人。秋去冬来,大雪封天,寝殿里冷如冰窖,冻得人头皮都开始发麻。兰朵与梅桑盖着两层棉被躲在被窝里,无聊的时候就相互讲讲在草原上的发生的趣事,短短十几年的经历,她们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再后来,她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沉默的躺着,一日又一日。
某一日清晨醒来,窗外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她们这才知道,竟然已经是过年了。兰朵脸色惨白,咬牙从被窝里爬起来,吩咐梅桑:“今儿是新年,长乐国的皇帝定然会赏赐各宫。梅桑你快点将屋子收拾干净,咱们等着迎接圣旨。”
“奴婢省得。”梅桑伺候兰朵穿好棉衣,一边搓手一边说道:“时候还早着呢,格格还是先在被窝里躺一会,奴婢去御膳房给您端早饭来。”
门外的积雪约有膝盖深,梅桑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出去给兰朵拿早饭,没走出几步就跌了一跤。兰朵不放心的走到门口望着梅桑,笑着叮嘱道:“慢着些,我吃饭又不急。”
“知道了,格格您千万可别出来,这雪实在太深了。”梅桑远远的对着兰朵摆手。
兰朵目送着她身形踉跄的离开,一如在草原上的日子,两人玩够了挥挥手告别,相约明日再见。可这个与她从小一起相伴长大的姑娘,这一离开就再也没能回来。
初三一大早有人在泔水缸里发现了梅桑的尸体,将人抱出来之后,发现她嘴里竟然塞满了酸臭腐烂的食物。梅桑不是冻死的,是活活噎死的。后宫里的人欺生,仗着兰朵无依无靠,每天只给一个人的饭。梅桑没有饭吃,偶尔捡兰朵剩饭吃,多数没有剩饭吃的时候,就去御膳房的泔水缸里捞东西吃。过年这天泔水缸里装着不少好东西,梅桑可能吃的太猛了,一不小心全噎在嗓子里,这食物便再也没能咽下去。
兰朵抱着梅桑的尸体整整坐了三天三夜,整个人都变得又痴又傻,任谁劝也听不进去——那是她从小到大最珍贵的玩伴,是她在这个如同地狱的皇宫里唯一能获取的温暖和倚靠。如今她死了,带走的不只是她们十几年的珍贵记忆,也带走了兰朵活下去的希望。
“她是真的死了,再不埋掉尸体就要坏了。”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兰朵眼珠迟缓的转了转,过了很久才看清楚门口站着的人。
“奇渊……”兰朵三日水米未进,嘴唇干裂,声音干涩的像一口枯井:“梅桑死了……她是被我害死的……”
“那是她的选择,跟你没有关系。”
“你说的对,皇宫这样的地方,不适合我。”
“已经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你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没想走,我就是想,要为梅桑报仇。她不能白死……我们草原上的人,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被人害死。”与梅桑亲昵的贴了贴脸颊,兰朵再一次恳求奇渊:“奇渊,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