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困心（二）
困心阵，困的是心，伤的是情。即入阵中，便会忘记一切前尘过往，跟随着别人的喜怒沉沦。
慕知鸾再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坐在一辆马车中。这是一支要去别国和亲的队伍，慕知鸾所化之人名为兰朵，是部落酋长之女。她生来貌美，且性格善良单纯，在部落中极受子民爱戴。此番敌国派兵来犯，因不忍家国被侵占，兰朵自告奋勇要去敌国和亲。
行走的这一路气氛极度压抑，不管是士兵还是大臣，每个人的脸上都一片沉重。就这样一路沉默的前行，饿了吃饭，累了休息，几乎无人交谈。
与别人的哀痛相比，兰朵倒显得十分乐观。她将头探出马车，对着道路两旁的草木花朵放声高歌，声音清脆婉转，宛若一只快乐的百灵鸟。侍女梅桑无比沉重的拉住兰朵的手劝道：“格格您还是别唱了，如果心里难受的话，哭出来或许会好些。”
“可是我真的不觉得难受啊，为什么要哭呢？”兰朵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疑惑的望着梅桑，一颦一笑间，嘴角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不就是嫁个人而已，明明应该是喜事吧？”
“听说那长乐国的皇帝是个老的牙都快掉没了的糟老头子，格格您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嫁给那样的人，不觉得恶心吗？”
“可我嫁人又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啊，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臣民。只要大家都能好好的过日子，我一个人受点委屈又怕什么呢！”
兰朵这话一传出去，引得马车外面的人又是一阵伤心。
一连行了四五日，途中忽然下起了暴雨。和亲的队伍无法前行，只得临时找了处山洞躲雨。一群人乱糟糟的忙着安置车马，兰朵一个人闲着无事便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口中碎碎叨叨的嘀咕：“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多久呢……明天会是个晴天吧？”
“我说，你踩到我的手了。”脚下忽然传来一个极度不善的声音，兰朵吓了一跳，慌里慌张的躲到一边，好半天才看到藏在草丛中的半个脑袋来。那人头发乱糟糟的与草叶子纠缠在一起，大半个身体几乎都埋在土地里，若不是他主动发出声音，怕是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山洞里竟然还藏着一个活人。
“你是生病了吗？为什么要睡在土里面呢？”兰朵拨开草丛，一脸好奇的盯着那个比鸟窝强不了多少的脑袋。
那人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了头发里，只管呼呼大睡，根本不理会兰朵的搭讪。
“我说，你睡了多久了？不饿吗？”见他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兰朵有些生气，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那人的耳朵大声嚷道。
那人被吵得很不耐烦，目光不善的望着兰朵：“你这个女人真的很爱多管闲事。”
“左右大家都很闲，随便聊聊怎么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兰朵不满的噘嘴。
天色渐晚，众人都聚在山洞中烤火。肥嫩的羊腿被火烤的滋滋冒油，满山洞都弥漫着肉香。兰朵自幼不爱吃肉，远远的躲在一旁啃饼子。许久之后，那个长在草里的男人开口叫兰朵：“我说女人，你们今天吃的是什么肉？”
“羊肉。”兰朵小心翼翼的回答了一句，有些心虚的问道：“你不怕他们发现吗？”
“区区凡人，怎么能看穿本王的障眼法。”男人高傲的挺了挺脖子，又问道：“那羊肉，嫩吗？”
兰朵摇头：“我不清楚。我从小就不吃肉，阿妈说万物有灵，你吃了别的生命，终有一日别的生命也会吃掉你。这大概就是他们汉人所说的因果吧！”
“狗屁的因果，本王只求眼前的快乐。”那人见兰朵如此不上道，终于拉下了脸，厚着脸皮恶狠狠的威胁道：“快去把烤的最好的肉给本王拿来，否则我就把你们所有人都生吞进肚子里。”
“哦……要吃肉就直说嘛，又不是不给你。”兰朵屁颠屁颠的跑到火堆旁，捡了一块肥的流油的羊肉让侍卫割下来，又屁颠屁颠的跑到男人身边，将那块羊肉吊在男人的嘴边，却又不肯送进他的嘴里：“想吃羊肉嘛，你就得先乖乖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就扔到外面喂野狼去。”
男人许多年没碰过荤腥，乍一见到肉就馋的直流口水，咽了一口吐沫道：“什么问题？”
“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如果肯乖乖的说实话，那边的羊肉也都给你吃。”兰朵用食物循循善诱男人，狡猾的像一只小狐狸。
“告诉你也无妨。我名叫奇渊，很多很多年前曾是个人。如今么，如你所见，是一只被种在地里的鬼。”男人泰然自若的自报来历。
“你刚才一直自称本王，难道你是鬼王吗？”
男人眼珠一转，就坡下驴的点点头：“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堂堂鬼王被种在地里，真是可怜。”兰朵将羊肉送进奇渊的嘴里，极是同情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奇渊眯着眼睛享受着女人的安慰，细嚼慢咽的将羊肉咽下肚子，颇为好奇的问了一句：“你好像不怎么怕我。”
“你都已经被种在地里了，我为什么要怕你呢？”兰朵一句话怼的奇渊哑口无言。
这一晚，奇渊久违的填饱了肚子。山洞外面依然下着瓢泼大雨，山洞里面的人睡得东倒西歪。兰朵瘦瘦小小的一只，与侍婢梅桑肩膀挨着肩膀睡在篝火旁，睡姿乖巧，睡颜安详。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想起这女子白日的闹腾，奇渊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雨夜之中，一群披着斗笠的杀手自山路而来，循着车马的痕迹追踪到了山洞之外。
“好像是谷伊族的人，进去杀了他们。”为首的杀手一声号令，众人便亮出明晃晃的刀具，蹑手蹑脚的走进了山洞中。
此时的地上还残存着未燃尽的篝火，杀手们寻遍了山洞，却并未看见谷伊族的人影。
“这、这不可能……属下分明看见他们都进到这个山洞里了。”山洞里空无一人，负责报信的杀手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将刀插、进脚下的土地中，这下可是惹怒了正在土里沉睡的人。
“尔等愚民，真是可恨。本王还打算大发慈悲放你们一马，没想到你们竟然如此的不识抬举。”怒沉沉的声音自脚下传来，随之一阵剧烈的颤动，土地分崩离析，有一人负手站在漫天烟尘中。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身上穿着一件烂的快挂不住身体的袍子，长发杂乱无章的在胸前披散着，目光沉沉的打量着面前的几十个杀手：“听这口音……可是长乐国那个狗皇帝派你们来的？”
杀手头子大惊失色，一脸警惕的用刀指着奇渊：“你怎么知道？你又是什么人？”
奇渊仰天大笑，状若癫狂：“愚昧。若本王还活着，你们胆敢这般以下犯上，早就死了几百回了。”
他用手拢了拢头发，露出青白的面容。虽然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却依然能看出俊挺的五官和棱角分明的轮廓。
其余人皆是一脸茫然，那杀手头子却吓得尿了裤子，抖抖索索的跪在地上：“你、您、您是……”
“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奇渊抬起手掌，青黑的煞气在掌心中蔓延：“既然辛辛苦苦的来了，就都别回去了。这块土地埋了本王快三十年了，你们也进去躺一躺，看看是否舒适！”
众杀手闻听此言，都吓得软成了一滩烂泥，纷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王爷恕罪，王爷……”奇渊脸色一沉，连说第二句话的机会都没给他们，掌心隔空一抓，那煞气瞬间将杀手们吞噬殆尽。待黑烟散去，地上只余一堆白骨。
奇渊不屑的踩在白骨上，冷哼道：“说什么兴邦天下，还不是只知道寻欢作乐。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身边的人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废物。”
兰朵一梦醒来，发觉自己正睡在一片青草地上，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天高云淡，舒服的仿佛回到了家乡。
“果然是个晴天，真美好啊。”兰朵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打算去山洞里跟那只鬼王告别，可是她循着树林找了很久，却始终没能找到山洞的入口。
“大概是他不想被打扰吧。”兰朵浑然不知自己现在就站在山洞前，对着化成一棵树的奇渊潇洒的挥了挥手，笑嘻嘻的告别道：“那么就后会有期了，鬼王哥哥。”
兰朵坐上马车，在谷伊族侍卫的护送下缓缓离去。奇渊负手站在山洞前，目送一行人越走越远，直至那辆马车彻底消失，忽然迈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