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困心（一）
是夜，京都城万籁俱静。一道红光自夜空划过，宛若流星，悄无声息的落入皇宫之中。皇城之内灯火辉煌，数十位伏魔师组成两只巡逻队，秩序井然的在各宫门前穿梭巡视。
慕知鸾循着地图的指引，于黑暗中无声穿行。她仍旧穿着一身红衣，轻薄的衣料随风翻飞，长发舒展披于肩上，似一只迎风纷飞的蝴蝶，身姿轻盈的在屋顶飞过。
行至一处寝殿前，兰若展开地图，指着忽明忽灭的蓝色光点说道：“好像就是这里。”
“我好像闻到了讨厌的气息。”懒鬼王从慕知鸾袖子里露出头来，鬼头鬼脑的打量着眼前的寝殿。
她们落脚的这处寝殿名为圣心殿，建造的富丽奢华，屋檐下缀着一排紫色的莲花宫灯。小院寂静无声，殿门紧闭，唯有窗口处透着昏黄的烛光。不时有人影在窗前来回晃动，从影子上映照出的发式来看，应当是留在殿内伺候的宫女。
兰若颇觉不可思议，问慕知鸾：“鼻涕虫不是男子？为什么要跑到妃子的寝殿来？”
“所谓的画皮鬼，就是将活人的身体吃掉，只留下一副皮囊。穿着男人的皮囊就是男人，穿上女人的皮囊便是女人。这种东西恶心的很，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了。”懒鬼王看了慕知鸾一眼，说道：“你家主上最讨厌这种东西，当年接管冥界之后就将所有的画皮鬼封印了，所以你在冥界那时才从未见过。”
“可幸亏是没有见过。”经过白日那件事，兰若至今还心有余悸。不由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脸庆幸的说道。
“此物生性卑劣，且爱食鲜活的人肉。黑鬼王那蠢货丧尽天良，竟然将这种玩意儿都放到人界来了……”懒鬼王话音未落，忽然听见殿门之内隐约传出一阵女子的哭泣声。这声音越听越耳熟，懒鬼王竖起耳朵听了一会，语气不由得严肃下来：“怎么好像是罗红叶那丫头……”
“不只是她，李重言应该也在。”慕知鸾衣袖一扫，一只明黄色的使役鸟扇着翅膀飞到她掌心之中。这小东西身上歪七扭八的用鲜血划着几道咒文，一看就是出自罗红叶的手笔。
“怪道，罗家那丫头和李家的小子不是回家去了，怎么会出现在皇宫里？”懒鬼王纳罕道。
慕知鸾抬脚踹开寝殿的大门：“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殿门被踢开的刹那间，屋内烛火尽数熄灭，一阵黑烟顺着门口蔓延出来。待黑烟散尽，寝殿四下早已是静悄悄一片，哪里还有宫人的半点影子。
“鬼鬼祟祟！”慕知鸾不屑的冷哼一声。
兰若在屋中摸索片刻，寻到火折子，一一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屋内重归光明的那一刻，墙壁上映照出许多人影，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兰若吓得三魂险些离体——只见这座空旷的大殿之内，所有窗户前都吊着一副完整的人皮。这些人皮俱都梳着宫人的发饰，脸色红润，若不是躯干处空空荡荡的，竟也与活人没什么差别。
“难怪在外面看到的人影都有些奇怪，原来竟然是死的。”懒鬼王处变不惊的分析道。
慕知鸾将那人皮打量了几眼，说道：“眼睛里也是空的，看来应该都是那只鼻涕虫的手笔。”
兰若虽为鬼族，却从未见过这般瘆人的场面，当即吓得浑身寒毛直立，战战兢兢的说道：“要不咱们还是先走吧，这里真的怪吓人的。”
懒鬼王分外瞧不起人，嘲笑道：“胆小鬼，丢我鬼族的颜面。”
慕知鸾将懒鬼王放到地上，指了指头顶说道：“其实她说的不错，这里真的有古怪。”
懒鬼王顺着慕知鸾指尖仰头望去，只觉得一滴黏糊糊的东西落在鼻尖上，鼻腔里萦绕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这是什么玩意儿？”
“人血，这些人应该才死没多久。”慕知鸾又指了指地面。方才进门的时候几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窗前挂着的人皮上，丝毫没察觉到脚下竟然有一道用人血制成的阵法。如今三人都被困在法阵之内，再想离开已是奢望。
慕知鸾蹲在地上研究半晌，摇头说道：“此阵实在诡异，我不会破解。”
懒鬼王尝试着往外闯了几次，非但没能成功，浑身还染满了鲜红的血液，几乎变成一头红毛狼。无奈的趴在地上叹息道：“这种时候，要是假仁假义的那位在就好了。”
“假仁假义的那位指的是谁？”兰若好奇的问。
“假仁假义的那位就是，三界之中极富盛名的地君仙上。”懒鬼王话音落，大殿之内平白刮起一阵妖风，烛台上的烛火被风吹灭了一多半，大殿陷入半明半暗之中。
慕知鸾反手取出鎏金箭，箭锋对准黑暗处，冷喝一声：“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寂静的黑暗之中，忽然浮现出一张苍白的人脸。那人面无表情，步履僵硬的走到光下，宽大的白袍堆在脚下，黑漆漆的眼瞳望着慕知鸾，宛若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鬼魅——这是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观年纪也就十七八岁，抛却那一双眼睛不提，五官算得上精致。若是个寻常女子，定然能称得起一句倾国倾城的赞美。
可偏偏她半人半鬼，不人不鬼。懒鬼王对着女子咆哮一声，音浪将女子长发衣摆掀起，衣摆之下，一双玉足巍然不动，浑身肌肤上萦绕着一层如墨般漆黑的煞气。
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幽黄泉下特有的产物——冥煞之毒。
懒鬼王错愕不已，颇为棘手的咬了咬慕知鸾衣摆，低声说道：“这下糟糕，这女人身上有冥煞气，咱俩联手怕是都不能制住她。”
“没这个必要。”慕知鸾收了鎏金弓，目光平静的望着对面的女子，宛若故人相见那般闲叙道：“从见到那些难民的时候开始，我便猜到会是你。当年我邀你加入鬼族，你执意不肯，何以又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
女子面容忽然变得哀伤，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抬手指了指慕知鸾的眼睛，口中咿咿呀呀叫了几声，忽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那鲜血落地之后迅速与慕知鸾脚下的法阵汇集在一起，原本尚有些死气的法阵叫这鲜血一激，立刻迸发红光，疾速运转起来。
至此时，慕知鸾方才认出了这道法阵的真面目，皱着眉头说道：“怪道我没瞧出来，这竟然是失传已久的困心阵。为什么要给我用这个阵法？”
兰若一脸茫然的问慕知鸾：“困心阵是什么？”
“所谓的困心阵，便是以被困在执念中的那个人为阵主，将别人送入她曾经经历过的世界里，体验与她同样的悲欢离合。此阵的解法与凤凰阵不同，并不能从咒文上着手，要想走出困心阵，必须解开阵主的心结。倘若解不开阵主的心结，便会一辈子都会被困在阵中，永生永世都不能走出去。”懒鬼王对兰若解释的间隙，那白衣女子已经伏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她裂开嘴巴，鲜血不停流淌，然而口中空空，竟然是没有了舌头。
那白衣女子越哭越凶，竟隐隐有些要变为厉鬼的模样。慕知鸾暗道不妙，双手结印，打算强行闯阵。那女子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双目中涌出煞气，紧紧将慕知鸾包围。与此同时，困心阵中也不断的涌出黑气，与煞气前呼后应，将阵中的两人一狼紧紧缠绕包裹住。
懒鬼王叫那煞气绞的呼吸困难，半死不活的趴在地上，口中骂骂咧咧的道：“奶奶的，终于知道门口那些黑烟是怎么来的了。也不知当初是谁发明了这个阵法，真是缺德到姥姥家了！”
慕知鸾脸色煞白，面对九幽黄泉的冥煞气，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恐慌之色。她那一身红衣猎猎如火，眨眼间整个人几乎都被黑烟吞噬。正当一切陷入绝境之时，一道金光忽然照进殿内。在慕知鸾即将陷入困心阵的最后时刻，有人轻柔的抓住了她的手，随着她一起沦落入阵中。
“别害怕，有我在呢。”
困心阵中，清极温柔的揽住慕知鸾的腰。他的嘴角挂着一丝令人安心的笑意，一如万年前在江离山的那些日子，目光专注而温柔，仿佛眼睛里只能盛得下这一个人。
慕知鸾险些沦陷在这道深情的目光里，片刻迷离后，不由得一声苦笑：“险些又被你骗了，清极。”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这一万年中，从未骗过你。”清极语气苦涩，苍白无力的一句解释，抵不过四千年的岁月磨砺。他们这中间有的误会太多，结下的仇怨太多，害死的人也太多。沧海桑田，死的人早已经化作一捧尘土，再无见证。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两人已经落入困心阵的幻境中。慕知鸾一身红衣逐渐蜕成月白色琉璃裙，长发挽起，眉心处贴着花钿。仔细瞧来，面容竟与圣心殿那个白衣女人有七分相似。
“我不信！”灵智逐渐消失的最后一刻，慕知鸾用力的推开清极，任他化作一捧梅花，随风消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