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星夜沉沉,清漪胆战心惊地回了许府。
一路上,每走两步便忍不住要回头瞧瞧,左顾右盼,生怕自己叫人跟着。
远远望见了许府的大门,才松了口气。
然而走近了些,瞧见门上倚着的敬一,一口气就又提不上来了。
她僵在原地,回过神来时转身就要跑。
然而敬一一闪身,便挡在了她身前。
“清漪姐姐,跑什么?”他笑眯眯道。
清漪强作冷静道:“我还没问你,你站在那干什么,把我吓了一跳。”
敬一笑了笑:“别装傻了。你才进院子我就发现你了。要不是怕主子要灭你的口,我当时就能捉住你。”
清漪吓得脸色愣白,但仍扯着脖子道:“你动我试试?小姐不会放过你!”
敬一“哦”了一声,笑意不减:“那也得夫人知道。”
清漪咬了咬牙,后退了两步又要跑。
腿还没迈动,衣领子就叫人给揪住了。
她又气又怕:“你放开我!”
敬一“诶”了一声:“你别哭啊。放心,你还得跟着我习武呢,我不动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要你将今晚听见的话都忘了。”
清漪眨了眨眼:“我已经忘了,你快放开我。”
敬一又笑:“你这话一听就是打发我。”
他走到清漪跟前,神色冷下来:“我不是说笑。今晚的事,如果让夫人知道,到时就是我想保你也保不住。”
清漪犟道:“我自有小姐保我!你家主子才不敢惹我家小姐生气。”
敬一想了想,却偏了偏头:“主子确实爱看夫人每日都高高兴兴的。但若你告了密,夫人便怎样都不会高兴,甚至可能离开主子。”
他意味深长道:“惹夫人生气,总比见不着夫人好,你说是不是?”
清漪还想再说什么,脖子却叫人扣上了。
脖颈间的力度越来越大,她渐渐不能呼吸……
敬一神色平静,仿佛仍在和清漪心平气和地聊着天:“清漪姐姐,将今晚的事忘了,怎么样?”
将要窒息之际,清漪终于点头。
敬一松开了手,她便软倒在地上。
敬一蹲下身,笑对她道:“清漪姐姐可别骗我。主子是无论如何都会将夫人留在身边的,姐姐就算去告密,也只是平白失了自己一条命,还会惹夫人不高兴。不值,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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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昏暗,门窗紧闭。
许明月倚在床沿,翻看着自己年少时的功课。
稚嫩的字迹旁边,总有几句劲瘦的批注。
说来也怪,想起从前念书的事,记得的总是许父训斥她。女儿家不读该读的书,心气过高之类云云。
然而现在翻看起这些批注,却又觉得许父当时分明是认真在教她,分明对她读书习字的事情十分上心。
她翻看了一会儿,眼睛渐渐有些酸涩,便仰头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起来。
不多时一阵风打落叶的声响传来,随后有人将门推开。
许明月蹙眉,开口,声音有些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
屏风后却缓缓走出一个高挑的玄袍身影来,手上转着一个玉扳指,眉目间神色并不怎么好看。
先前府尹带人来解围时,她其实有那么一刻是盼着见到沈潜的。
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那时没有来——公务这样的说辞,任谁看都是敷衍。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现下见到他,只觉得疲惫。
她索性又阖了眼,只当作没瞧见沈潜。
杯盏注水的声响传来,唇边被抵上一抹凉。
沈潜抿着唇,轻轻将杯子抵上她唇边:“一整日不肯用膳,多少喝些水。”
许明月微微别开脸:“我不渴,你先出去吧。”
沈潜沉默片刻,放柔了声调:“娘子还在同我置气?”
许明月摇了摇头,片刻,叹气道:“明昭,我说与你置气,其实不是真的在置气。”
沈潜坐在床边,低声道:“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娘子该罚我。”
许明月垂眸笑笑,有些无奈:“你总是这样说。我有时觉得你对我很用心,所以才总在我面前伏低做小。有时却又觉得……”
随着她的话,沈潜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许明月停住了话。
夤夜的凉风顺着窗风卷进屋来,吹动书页哗哗作响。
她合上了那本泛黄的兵书,鼻尖嗅到随着风扬来的,沈潜身上的血腥味。
她其实是很细心的人。见过的人,听到的事,闻着的气味。蛛丝马迹间倘若相互牵连,她脑中思索一番,总会有灵犀一点。
但她没有去思索,只是忽然笑了笑:“只当我没说过吧。我今日真有些累,明昭,我们改日再聊。”
她目光沉静,与沈潜对视,眼中瞧不见什么情绪的波澜。
沈潜眼中却渐渐显露出不安来。
她的手被他捉住:“娘子……”
她想他或许想问,娘子是知道了什么?
但他一定是不会问的,因为一旦发问,就会戳破一些他一直隐瞒,而她一直试图视而不见的事。
“明昭,我们明日再聊。”她缓缓抽出手来,低声重复道,“我今日真的有些累。”
沈潜空下来的手蜷了蜷,他沉默许久,忽然道:“娘子累了?”
他声音很低,许明月并未听清。而待到她正想发问时,他又开口:“只一件事,只最后一件事。”
许明月的手再度被他抓住,这回他抓得很紧,好像要不这样就会丢失什么似的。
莫名的,他们一路无言,走过空寂无人的街道,到了夫子庙。
天上扬着细细的小雪,落锁的夫子庙被人打开,有人递来两把伞,又要为他们拍去身上落着的薄雪。
沈潜只接过了一把伞,又挡住了将要拍上许明月衣襟的手。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过空荡的庭院,最终在一处小亭之外停下。
“敬一亭。”许明月喃喃道。
沈潜唇边噙着一抹笑,似乎透过那小亭,在看着些什么。
“我与娘子初见,就在敬一亭下。”他转过头去,抬手捋过身侧的树枝,“就在这棵树下。”
“其实它在我中状元那年,险些被狂风吹倒。我在京中得了消息,托人求遍金陵城中能工巧匠,才险险将它救回来。”
“我当时还想着,是上天厚待我,让它遭殃在我登科那年,让我及时救它。”
再回过头来时,他眼中一片沉静,定定地看着许明月。
“但后来我才知道,娘子恰恰在我登科那年,与傅凭临订了亲。”
他敛了敛眸子,轻声道:“我知道娘子不喜欢看我吃醋耍性子,可……对傅凭临,我是真的有恨。”
他说完,垂下眸子,静静地等许明月的反应。
许明月听完这许多,也伸手,抚过那一株不知多少年月的树。
她想象着沈潜当年风华正茂时,在京中为了这一棵树心焦的模样,眼中有了些笑意。
但那笑意转瞬即逝,她想了想,认真道:“明昭,我一直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一向信奉‘论迹不论心’,所以哪怕有再多看不透、想不清的事,我都想要信你。”
沈潜的眼睫颤了颤,抬眼看她。
她也直直地看向沈潜,似乎要透过那双眼看清什么。她缓缓道:“但是若你永远不让我看透,永远不让我想清,我便不能全然真正信你。”
“其实我今日真的很累,这些话本想待到你我都清净些了,再来慢慢说。可是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让我忍不住想要‘论心’。”
她眼中流露出些许迷茫:“从最初接近我,帮我给凭临去信,到如今告诉我朝中局势,同我说凭临投诚太后的事……这其中诸多关节里,你是不是有想过,利用我?”
沈潜攥紧的手骤然一松,他稳住了面上的神情,但眼神却不可控的松了下来。
她猜到了不对,但猜错了方向。
他心中先是微舒,继而又揪紧起来。
难怪这些时日,她总是郁郁,时不时愣神,也不许他接近。
他走近半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到咫尺间,便垂下头,埋在她颈间:“娘子这些时日,就是在想这件事,所以不理我?”
他声音软下来,其实也算是一种答复。
许明月紧着的心松快开来,但仍道:“我不是好哄骗的人。是你给了我真心,我才拿出真心来换的。”
她说着,推开沈潜,认真道:“若是发现你的心不真,我也会将自己的心收好藏起来。你记住了。”
沈潜同她对视,心中没来由地慌了慌。他定了定神,握上许明月的手,抵在胸口。
“我对娘子的心不会有假。”他认真道。
这句话是真,许明月能看出来。
但她观着沈潜的反应,也能看出来他还藏了没有说的、不能说的话。
真心没有假,旁的事里却有假。
她其实偶尔会想,或许沈潜的确真心待她,但他作为首辅,那颗心里还装了大大小小许多事吧。
所以许多事他会瞒着她,书房里的信纸总在她进去之前被烧尽,谈话声总在她听见时一顿,随即便换了话题。
她想得有些心凉。然而沈潜此时握着她的手那样炙热,看向她的眼神那样专注。让她被迫回了温。
好吧,她想。
“那我便先不问了。哪一日你肯告诉我,我再来听。”
沈潜沉默片刻,点头。
“不会要娘子等太久。只要娘子……到时还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