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自夫子庙将话说开,闹了十天半月的别扭总算消解了。两人夜里躺在床上说了好一阵的话,天色将明才堪堪睡去。
翌日一早,沈潜又早早起身。
许明月被他的动作扰醒,迷糊间抬眼,瞧见他正弯下身来。
额前传来一片温热的触感,她睁不开眼,只听见沈潜低笑了一声。
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之间,听见一声铜盆落地的声响,随后是清漪惊叫了一声“姑爷”。
她迷糊地想着,这可不好,叫清漪看见沈潜从她房里出去,一会儿得遭好一顿问了。
可早晨起来穿衣时,清漪却格外安分,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许明月有些奇:“往日叽叽喳喳的,今日怎么,这样安静?”
清漪面色白了白,讷讷无言,好半晌,方道:“昨日有些没睡好。”
许明月仔细瞧她一会儿,伸手去探她的额头,目光却忽然瞧见什么:“过来。”
清漪走近了些。
许明月将她领口拉低了些,眼神一沉:“这是谁干的?”
清漪的脖颈上,赫然是一圈掌印。因为位置掐得低,被衣领挡着,若不仔细看倒看不出。
清漪脸色更白了:“是……是被人抓去柴房时……”
许明月抿了抿唇,回身往妆台去,好半天翻出一个瓷瓶来。
轻柔地给清漪上了药,她神色方才轻快了些。
但眉头仍紧蹙着,懊恼道:“是我没有护好你,疼吗?”
清漪抿唇笑了笑,反过来安抚她:“小姐把我保护得很好了。”
许明月望了望窗外,敬一还等在那儿,是来接清漪去习武。
她蹙了蹙眉:“让敬一先回去,你今日在房中好好休息。”
清漪愣了愣,也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摇头:“小姐,我还想好好习武,往后保护你呢。”
许明月笑:“你习武是为了保护我么?不是为了出风头?”
清漪也笑了笑,随后低声道:“起先是想着学了好出风头,可后来想想,我总被小姐护在后头……但小姐若是遇上什么事,我什么也帮不上。”
她看向许明月,认真道:“可我也想保护小姐。”
许明月心里一软。梳妆完毕,将她牵到敬一跟前。
敬一恭敬道:“夫人。”
许明月颔首,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清漪身上有伤,你既做了他师父,便也算半个亲长,今日不要累着她。”
敬一愣了愣,看了眼清漪,应声。
他其实以为清漪自昨日被他吓着,就不会再跟着他习武了,今日来只是想走个过场。
然而瞧清漪看他的眼神,那恨恨的模样,分明是副学了功夫便要卸磨杀驴的模样。
他饶有兴味地扬了扬唇,将人领走了。
清漪离开不久,苏子游派了人来许府递话。说是诗斋的一群人听了许明月回来的消息,都在蜉蝣阁里等着了。
蜉蝣阁,是诗斋几个有钱有闲的公子小姐合力盘下的一处小楼。地处清净,依山傍水,许明月在金陵,大半时间都泡在阁里。
总在蜉蝣阁里泡着的这些公子小姐,与许明月交情都颇深,家中也都是有头有脸,消息灵通的。
许父临终前得了的那封信,许家关停三山街书铺的举措,诗斋七零八落的下场……她离开金陵后发生太多事,如今只想快些见到旧友,把一切都弄清楚。
于是披上纯白的氅子,便往府外跑。
哪知她忘了,许府的布局,书房是在正院的侧边,能将进出府内的人员都一览无遗。
而沈潜因为两人说开了话,一大清早便搬出了府尹府,将吃穿住行、私事公务,一应移到了许府来。
于是她堪堪要跑出许府,便被书房里跑出来的小厮叫住了。
她回头一瞧,书房的木窗大敞,一袭玄色长袍的沈潜倚在窗边,眼含笑意看她。
他身后站着一众身着官服、白发长须的官员,有人手中还举着厚厚的一沓纸,似乎方才还在上报着些什么。此时一群人眼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微愕。
许明月看了一会儿,心中不甚确定地猜,沈潜这该不是谈着公务,要把她叫过去吧?
小厮这时正好说道:“主子请夫人过去。”
许明月面上一热,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胡乱抱怨了些话,里头似乎有那么几句,是怀疑沈潜利用自己,不信任自己什么的。
那时沈潜确实是缓声哄她来着,说什么“绝不曾有过半点利用娘子的心思”,“往后不论谈什么公务,都不会避着娘子”。
她没当真。
就算是当真了——不避着也不等于就要把她喊到跟前去听吧?
她面颊发热地走到书房,才到门口,沈潜便迎了上来。
他动作自然得很,似乎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怪事,于是房里一众官员纵使心中再惊异,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偶尔用好奇的眼神瞧一瞧许明月。
他们里头有些人,许明月还是认识的。
一些是许父的友人,一些是诗斋诗友的亲长。往日见了都是要恭敬问“叔伯好”的人,此时却拱着手朝她躬身:“沈夫人。”
许明月面上沉静,动作却有些慌忙:“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沈潜攥着她的手,替她解围:“此处不是朝堂,我家夫人兰心蕙质,也不拘这些礼数。”
许明月面上更热,哪有人在别人面前这样夸自家人的?
一众官员却只赔笑称是,都是人精,此时都会心地绕着许明月说起话来,好叫她不至于无所适从。
许明月同他们闲谈了一会儿,渐渐放松下来。
沈潜这时却忽然插话:“娘子方才是要去哪里?”
书房中谈话声便歇下来,一众官员方才还一副聊得兴起的模样,这会儿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在当场。
许明月无奈看了眼沈潜,却见他一脸不觉,神色很自然。
“去蜉蝣阁,好不容易回一趟金陵,许多故友都该见一见。”
“哦,故友。”沈潜重复了一遍,语气意味深长。
许明月好脾气解释道:“几年前一别,便不曾见过了。”
沈潜点头:“嗯,几年前,娘子随傅大人上京赶考了嘛。”
许明月:“……”
沈潜见她一脸无奈,闷闷笑了笑:“我同娘子说笑呢。”
许明月才松一口气,又听他道:“不过娘子从前的故友,我也很想见一见。”
许明月眨了眨眼,想想沈潜初见苏子游时的神色,沉默片刻,道:“来日有机会再见吧。今日人多,我怕你不自在。”
沈潜思索片刻,看向书房中一位官员:“方才听闻令郎便是苏子游?”
那官员颤了颤,走出半步,道:“是。”
沈潜又问:“可还好相与?”
那官员认真答道:“好相与,好相与。子游生平最仰慕的便是沈大人这般年轻有为、才高八斗的名士。”
许明月神色复杂,又听着沈潜问了几个人名,终于拽了拽他。
“你这是将我在金陵认识的人都查遍了?”
沈潜倒也不藏着:“只是不想到时候又有哪个我不知道的‘故交’蹦出来。”
许明月虚虚扶了扶额:“我这会儿便要去蜉蝣阁,你不是还有公务要处理么?你在许府等我回来,就不会遇上我那些‘故交’了。”
沈潜半分不思索,便道:“娘子在我看不着的地方见故交,我更放心不下。”
这话真能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说么?许明月的脸烫着烫着,竟然渐渐平静了下来。
沈潜又道:“况且只最后一件事要谈了。”
许明月只好应道:“好,那你们商谈,我去外边等着。”
沈潜却皱眉看她:“只一炷香,娘子也不肯跟我待在一块么?”
许明月只好将自己当作书房里的一颗迎客松,好让自己少些尴尬——虽说是被沈潜揽在怀里的那种。
沈潜道:“继续。”
周身气势便忽的一改。许明月抬头看他,瞧不见半分笑意,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也没什么光亮。
她心里抽了抽。
这时正听见一众官员你一嘴我一嘴地说起来。
“最后一桩事,便是京中来报。”
“先前说好拨来南直隶一同探查的工部几位大人,连带都水司的几位大人,忽然纷纷告病请假。”
“国子监几个通水利的监生,因为礼部侍郎傅大人递了折子,都被调往礼部帮着筹备开春的祭祀祷文,也不能来。”
“此前联络好的几地……”
一通话汇报完毕,书房中静了下来。
许明月听明白了方才那通话的意思。其实简单点说,便是沈潜离京之后,工部、吏部纷纷倒戈,不肯在南直隶的事情上出力。
而礼部……傅凭临也从中作梗,切断了国子监的人才来南直隶的路径。
沈潜如今人在应天府,终究不能将手伸回京。当时他赶来应天府时,因为来得急切,除却护卫,也没有多带人手。如今,却是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许明月心中沉了沉,她此前始终不能信,傅凭临会为了宦场升迁做危害百姓的事。
然而此时听了这一番汇报,却不由生出些怀疑。
难道时日久了,人心真的会变?
毕竟沈潜下江南一事,关乎南、北直隶数万百姓的安危。阻挠这一件事,得利的只有朝中争权夺利的党派,受害的却是千万生民。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沈潜,却见对方安抚地朝她递了个眼神,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京中不来援兵,便往周遭诸府去请。水利一事,湖州府不是向来处理得很得当么?就要他们派人来……”
他缓缓下着命令,一众官员神色都稍稍舒展,许明月也渐渐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