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飞云
枕雨班有个规矩,每天只演一出戏,演什么、谁来演,在戏开始前谁也不清楚,演完也不急着打烊,台子就摆在那儿,有些胆子大的看了戏心痒痒,想亲自操练操练的,自个儿上去便是。
翌日,殷明安的轿子早早停在了云衔山下,弈暮予并不常坐轿子,下了轿子后脸色十分苍白,殷明安略带歉意地道:“没想到弈小友乘轿子这般不适,倒是我疏忽了。”
弈暮予勉强地笑了一下:“自小的毛病,殿下莫要见怪。”
殷明安扫了一眼上方的牌匾,说:“进了枕雨班,鱼龙混杂,弈小友还是不要喊这两个字了。”
弈暮予点头应是。
枕雨班进门就能瞧见一面极其广阔的台子,周围半圈都是桌子椅子,摆放得不算齐,但也不乱,小厮们端茶送水之后站得远远的,见了客人也不迎,只是躬身行礼,既不过分冷漠,也不过分热情,让人觉得十分自在。
“报——”
一声高喝从台子上传来。
弈暮予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背后插旗的箭衣青年,侧面台下,叩首而泣:“总督大人,我军已损失过半,不可再战!”
被称作总督的壮年男子一袭长靠,身披靠旗,听言登时眉头竖起:“战者死,不战者亦是死!外贼猖狂,吾等退,便是那遭万人唾骂的亡国叛贼!”
话音刚落,一人翻身上台,他身着短打衣,腰间鸾带飞扬,跪叩道:“大人!”
总督将横刀立于胸前,暴喝一声:“呔!谁人,胆敢擅闯军营!”
“大人且慢!”那人满脸悲愤,深施一礼,起身绕台走了一圈,立定唱道,“吾乃夙兴男儿郎,百越竖子欺我大启分身乏术,好不嚣张!害我父兄齐齐断头在那随州城墙上,吾虽年弱,却也咽不下这弑父弑兄的血海深仇!愿随大人,与那百越竖子殊死一斗!”
“好!好!好!”总督大喜连道三声好,“你是谁家小子,报上名来!”
“吾乃容家最后一人,容曜!”
弈暮予随殷明安坐在一面离台子较近的桌前,听见这句,眼前浮现出两年前与容曜的一面之缘,又想起夙兴关内街道上延绵不绝的篮子和包袱,不由得一笑。
殷明安饶有兴趣地盯着台上,说:“原来容将军和老侯爷还有这段,难怪如今这夙兴守备军分明已经不归临家管,却还和临家亲如兄弟了。”
正说着,台上的“临飞云”将左手举起,威风凛凛地横着步子迈到台前,站定,唱道:“三州冤魂不散,吾等此次死守夙兴关,便是给他们、给朝廷、给吾等身后百姓一个交代!百越宵小,安敢造次!今日吾等在此便是存了死志,妄想踏足夙兴者,也得叫他们拿命来换——”
鼓锣齐响,台下登时一片叫好,弈暮予亦是拊掌,心道,这便是夙兴关大战了,早有所闻民间乐坊、戏班最是爱将临家一老一少作主角,原因无他,打的仗赢了,而且打得够好、够惨烈,翻成戏和曲那都是一等一的漂亮,大概也是真的戏多,他头一回来戏班,便撞上了这场有关老侯爷的戏。
台上青色箭衣者与布衣蓬头盖面者各三人,顷刻间刀剑相撞,寥寥几人却打出了千军万马的味道。“临飞云”与一布衣男子缠打几个回合,互换位置,“临飞云”大刀斩下,布衣男子横腰躲过,反刺一剑,刺中“临飞云”臂膀。
台下惊呼声起,谁料,“临飞云”右转三步,横刀快扫,正中对手腰腹,那布衣男子脚步左右晃了晃,最终后仰倒下。
“好!”
这一声是从弈暮予身侧喊出来的,是以他有些诧异,紧接着观众席爆发出一浪接一浪的激烈喝彩声,压过了最开始那一声。
殷明安那一声喊得嗓子有点劈了,他送了颗松子进嘴里,又喝了口茶,才道:“这戏不错,弈小友觉得是不是?”
弈暮予正要回答,余光忽然瞥见敞开的门外掠过一道修长的身影,他噙着一抹浅淡的笑,应道:“是。”
“黑衣轻甲五尺刀,破军一发碎凌霄,老侯爷是个能耐人,挂着南交总督的牌,做着没人敢做的活儿,自个儿的兵不够打仗,皇都又派不了兵,他就亲自在南交、夙兴、蜀郡到处跑,拼了命的往军队里招人,支援三州时战死了一半,但最后肯跟他一起留守在夙兴关的就有两万人。”殷明安盯着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弈暮予两年前就询问过巫清子关于夙兴关的事,巫清子所说与殷明安说的大差不差,但这番话从殷明安口中说出来,却叫他油然而生一种违和感,殷明安话里话外都像是对老侯爷极为推崇,但对南交兵权看得死紧,屡次上奏请求收兵也都是事实。
正想着,殷明安端起茶,吹了吹上头的茶沫,说:“可惜啊,今时不同往日。”
弈暮予未语,台上的戏还在演着,不过已经过了最精彩的部分,旁边桌传来轻轻的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他同桌的人正看得起劲,被这一笑笑岔了气氛,当即不满地问道。
发出笑的男人身着一袭长袍马褂,肤色苍白,身形瘦削,像个文人,他意味深长地用扇子指了指台上,说:“这临家啊…我看是要到头咯。”
“快住口!”与他同桌的人惊愕片刻后转为怒气,“这出戏你看是没看懂?要是没临家,那些百越人十几年前就越过夙兴关和南交打到咱们这儿了,你这般咒人家,歹毒心肠!”
长袍男子啐道:“我这哪里是咒!你且想想,从古到今哪有异性王侯不把子嗣亲眷送进皇都的?他临瑜当初不肯把他那弟弟送来,现下还不是得把妹妹嫁到昧谷去?”
弈暮予捧起茶盏,垂眼啜饮,氤氲的水汽漫上来,掩住了他眼里转瞬即逝的一点不虞。
“奇了,叫你这说法,岂不是说他就该把兄弟姊妹送过来?送过来做什么?”同桌的男子发觉自己声音高了,当下压了压嗓子,“做人质!我早就想说了,要反的,把他全家都关在皇都里也得反,能被这一套套管住的十有八九都是忠臣!”
长袍男子一哂:“嘿,那你怎知那些个所谓的忠臣,不是因为被管住了才没了野心的?平民老百姓怎的知晓谁谁谁是不是忠臣?凭你一双眼睛还是凭一双耳朵?”
“我不凭眼睛凭耳朵难道凭随便乱猜吗?”
“所以嘛,你不知我不知,上头的也不知,多留个心眼有什么错?”长袍男子掏出一个小瓶,往茶里洒了点粉末,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茶,又说,“你忒的这么大胆子提临家做保。”
“挟子嗣亲眷倒成了留个心眼?若谁人挟你亲眷,我看你便是说不出这话来,你说得这般头头是道,我倒是好奇你怎的对临家这般不满?”
长袍男子这次没有立刻接话,看着戏台子上,半晌才露出一点古怪的笑:“还能为什么?你没听说吗?临瑜那弟弟一上战场就没人影,这事儿连我家媳妇都知道,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同桌的人觉得很奇怪,说:“我知道,那又怎么了?战场之上谁注意这些?谁这么闲得慌,不去看敌人,反而看自己这边的?”
长袍男子摆摆手,像是有些嫌弃地道:“你那是没见过他弟弟,长得跟只花蝴蝶似的,显眼得很,一次两次没看见就算了,十次二十次没看见还正常?依我看啊,他根本不是什么上战场就没人影。”
“那你说是为什么?”
长袍男子又不说话了,用茶盖慢慢拨开茶沫,这才嗤笑一声道:“我看多半是这临瑜舍不得亲弟弟上战场,要把他留在军营里当个挂件。”
他还要再说,只听旁边桌一个阴郁的男声响起:“在这里安安逸逸地看着戏,却不知道是谁为你站的这片土送了命,嚼舌根嚼得这般痛快,那还看什么戏,”殷明安拍拍手,几个小厮立刻快步过来等他发话,“去,叫这位雅士上台说书去。”
“等!等等!”还没看清是谁在说话,长袍男子瞬间就被几个小厮架起往后院方向拖去,他尖叫道,“你们怎敢对我这般放肆!我乃是工部给事中毕大人门客王庭远,你们怎敢动我!”
“砰!”
一个茶杯重重砸在他的头顶,他一声惨叫还没喊出口就被小厮眼疾手快地捂了嘴,他被揪住头发吃痛地往上看,终于看清说话的是谁,脸瞬间就白了。
殷明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现在不是了。”
枕雨班的小厮最终还是把王庭远拖了下去,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处置,原本来看戏的客人也都被迫看了这一出附加戏,皆是目瞪口呆。弈暮予静静地看完这出好戏,末了,轻啜一口茶,又见一小厮走到殷明安身侧,附耳几句后递上一封信。
殷明安没有立刻打开信,弈暮予侧过头重新将目光投回台子上,戏子倒是敬业,刚刚那出闹剧竟是对他们无甚影响,眼神熠熠生辉,让人动容。
信件展开的声音透过喧嚣的鼓锣声传入弈暮予的耳里,他捻起一块花糕,慢慢地咀嚼。
“弈小友?”
弈暮予回望过去,对上一张神色堪称阴冷的面孔,他恍若未觉,说:“公子有何吩咐?”
殷明安凝视他片刻,见他还记着不要叫殿下,神色渐渐缓和下来,语气亲近地说:“说吩咐就生疏了,枕雨班里这样的事常有发生,今日叫弈小友来看戏,却是叫你看了笑话。”
“公子哪里的话,我瞧着很是精彩。”弈暮予说。
殷明安将信揣进袖子里,台上戏已落幕,他也就站了起来,意味不明地说:“可惜了,原以为会更精彩些。”
弈暮予淡淡一笑,同他一道走出枕雨班,抬眼便瞧见他的轿子,欠身行礼道:“今日多谢殿下相邀才看了这么一出好戏,殿下慢行。”
“弈小友不随本王同乘?”殷明安刚问完就想起之前弈暮予惨白的脸色,又点头道,“噢,是本王疏忽了,忘记了弈小友不喜乘轿,既如此那就在此别过,我们改日再会。”
马夫驱着马儿小跑起来,须臾,殷明安倏地掀开帘子,冷冷地盯着弈暮予的背影,又问坐在另一侧的护卫:“昨天观里那三个孩子今天来没有?”
“没有,殿下今日若想除掉他,易如反掌。”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青色的身影,殷明安合上帘,没有说话。
弈暮予闲庭信步地走着,沿街买了几个小玩意儿打算回去送给三个孩子玩,又走了一段才拐进一个小巷子,前脚刚进,耳边传来一阵轻飘飘的风声。
“弈公子,让我好等啊。”临羡拍去手上的一点灰尘,见他看过来,颇为风骚地眨了下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