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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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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好,人懂事,”临羡听弈暮予说了枕雨班里的事,评价道,“心情舒服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的确懂事,也够听话。”弈暮予慢条斯理地说。

    明面上对殷明安唯命是从,却总归是没有将他的行踪透露出去,为殷明安提供许多线索,却不是全部线索,的确是听话,只是不知是在听谁的话。

    临羡看向他,说:“弈公子这一试,试得冒险,若是把自己搭进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弈暮予笑说:“所以今日便劳烦将军来陪我了。”

    “不劳烦,弈公子知道,我是最喜欢到处跑的,”临羡像是想到了什么,笑起来道,“那位小朋友来府里时火急火燎,说:我家公子被明溯王胁迫去了枕雨班,恐有生命危险。把临瑜和临怜都吓了一跳,还好后面又补了一句只叫我来,否则今天这儿就热闹了。”

    弈暮予含笑着摇摇头,若是临瑜和临怜也来,阵仗就大了,殷明安敏锐非常,难免觉出端倪。他偏过头正欲说话,忽然发觉临羡发间有些湿,问道:“将军来得匆忙?”

    临羡顺着他的目光,了然地甩了甩头发,发尾一荡一荡的,说:“还好,那小朋友都说了,分秒必争,我也是被他给吓着了。”

    寻觉平日里有着寻醒的衬托,显得很是稳重,但胡说八道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神情动作之丰富,言语措辞之恳切——不过,其实他说的也是事实。

    弈暮予确信,如果殷明安知道他正在探查凌烟台一事,今日他的下场不会比王庭远好到哪里,若是临羡出手,免不了要惹殷明安怀疑,他请临羡来是为自保,但临羡真正肯来,临瑜和临怜也肯让他来,却是冒足了风险。

    弈暮予深吸一口气,又浅浅呼出,方才在枕雨班还能保持镇静,现下出来了才后知后觉,他贴着身子的衣物已经被汗浸湿了。弈暮予说:“今日委实多谢将军,他日……”

    不等这话说完,临羡侧目而笑,他眼尾狭长,一笑就向上勾起,勾出几分轻佻多情的味道:“他日要做这么冒险的事,还请弈公子提前知会我一声,今日这般仓促,我头发都没干,要是我生病了,可就要弈公子替我拜拜天师念念经文了。”

    弈暮予也不由得一笑,说:“将军身强体壮,怕是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临羡立刻说:“弈公子这样讲,那我怎么说也得病个两天,还从没有人为我祈过福,都说云衔山是天下第一仙山,我倒想看看是不是这么灵验。”

    弈暮予也听巫清子讲过云衔山的故事,乍一听觉得好笑,再一想却觉得讽刺。启文帝信鬼神,信天命,但击退外贼、平复山河的从来不是一座山、一间观。

    弈暮予停下脚步,偏头看向临羡,温言道:“有将军们在,它便是灵的。”

    临羡愣了一会儿,他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步子什么时候跟着停的也忘了。

    静了片刻,倒是弈暮予一笑而过,迈开步子换了话茬:“枕雨班今日这出戏排得精彩,将军在外边可也听见些了?”

    临羡回了神,嘴角一翘:“听见了,精彩不假,不过我爹没读过几天书,说不出那些话,最多说个谁谁谁拿命来之类的。”

    弈暮予忍俊不禁。

    “他也没那么厉害,挨了好多箭,”临羡凝视着前方,看到的却是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临飞云,“百越人的武器无一不淬毒,有些能解,有些…解不了。”

    弈暮予缄默无言,他曾在民间杂谈里见过一篇,讲的正是临飞云之死:太安三年,临总督于夙兴一战身负三刀五箭,中毒,每况愈下,帝念其骁勇,授封侯爵,殁于太安五年。

    短短几行,说尽了他余生最后的两年。

    弈暮予没有说话,临羡也没有说,他想到了以前的事,夙兴关大战那年,他只有九岁,临飞云和临瑜都不让他上战场,他气得在家里闹绝食,母亲和临怜硬灌着他吃东西,东西吃完了,看到的是被三个士兵加一个临瑜抬回来的临飞云。

    临飞云的外袍破破烂烂的,鞋子和头发上都沾着夙兴关外飞扬的凌霄花瓣,跟血混在一起,粘得死紧。临飞云睁眼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臭小子,打仗不好玩啊。”

    他第一次没有顶嘴说我不是为了玩,因为临飞云当时的脸色太差了。临飞云说想多看看他,以前没怎么看过,全看百越丑东西和自己的兵去了,所以那年他没有再提过要上战场,天天守在临飞云床边,听他讲仗要怎么打、兵要怎么用。

    他说:“爹,我听不懂。”

    临飞云说:“慢慢地就懂了,先听着嘛。”

    他就这么听了一年。临飞云中的毒毒性蔓延虽然迟缓,却始终无法彻底清除,第二年,临飞云不要他天天来床边了,说:“该教你的都教了,跟你哥玩去。”

    所谓的玩,就是打一场。他说:“可我还没学会。”

    临飞云说:“总有一天你会学会的。”

    他只好跟临瑜去院子里打了,但他听到了屋子里临飞云更加剧烈的咳嗽声。临飞云的身体越来越遭,最后连一个风寒就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小巷走到了头,不得不拐弯进入主街,市井的嘈杂声渐渐放大,临羡看着这条街道,跟南交的不一样,它更宽、更长,也更陌生。青石板路上淌着积水,里面倒影出他的模样,那早已不再是个九岁的孩童,临羡如梦初醒。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将军,到了。”弈暮予唤他。

    临羡抬眼一看,是南交候府。他邀请道:“弈公子跟我一同进去坐坐?”

    弈暮予抬了抬手中拎着的几样小玩意,笑说:“他们还惦记着。”

    “想来是惦记着弈公子,不是惦记这些小玩意儿,”临羡笑了笑,转身欲走,“我送你。”

    弈暮予在那笑里看出了疲惫,说:“将军今日乏累,请留步吧。”

    “我什么都没做,又怎么谈得上乏累?”临羡一面笑着,一面抬手拨开飘到他肩上的花,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脖颈间的一点朱砂,莫名觉得艳丽。

    他靠得有些近,弈暮予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

    临羡将视线从那一粒痣上移开,问道:“怎么了?”

    弈暮予说:“将军身上似是有些脂粉味。”

    临羡面不改色地说:“大概是在候府时临怜不小心弄上的。”

    胭脂水粉要让旁人都染上味道,那必然是用了不少,弈暮予初见临怜时,她装束简约,妆容清淡,不似喜好浓重脂粉的女子。

    弈暮予本是随口一提,闻言眼尾轻扫,见临羡神色如常,他便笑道:“原来如此。”

    目送走了人,临羡转身推开候府的大门,临怜一手摁着石臼,一手握着杵在石臼里来回捣,听见声音回头对他招招手:“过来。”

    临羡走过去,手指往臼里划了下,带出一点粘腻的乳白色胶体。

    “手欠呢?别乱动,仔细看着,”临怜拍开他的手,“我去了昧谷就没人帮你这些,你早先跑那么快,教你的学会没有?”

    临羡胡乱嗯了两声。

    临怜发觉这两声有点不对劲,抬起头颦蹙道:“弈公子没出事吧?”

    “没有。”

    他欲言又止,临怜越发觉得稀奇,说:“没事不就好了,你怎么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杵这儿干嘛?”背后传来声音,临瑜拿着两个包装精致的圆盒走过来,对临怜说,“是不是这个?你那屋怎么这么乱,让我好找。”

    “就这个就这个,来来来放我手边儿,也没多乱,乐瑶都能找着,”临怜擦干净手,拧开一个圆盒,是一盒胭脂,“你快来看看你弟,这副模样,闯什么祸了?”

    临瑜瞅了临羡几眼,说:“他闯祸不是这表情,这会儿郁闷着呢,说说呗,怎么了啊三爷。”

    话音刚落,他又正色道:“不会是弈小友出事了吧?”

    “刚我还问他呢,说是没事啊。”临怜说。

    临羡盯着那盒胭脂,神色微变,说:“他是没事……”

    “公子!”

    弈暮予走到云衔山下,三个孩子正坐在山道口,见了他立刻冲过来,寻熹长呼一口气,拍拍胸口道:“还好公子没事,那三殿下可有为难公子?”

    寻醒忿忿地说:“他都让公子一定要去那什么班了,已经是为难了!”

    寻觉摁了一把他的头,说:“公子平安就好,忒的非得站在这里说,快让开,挡着道了。”

    “噢!”寻醒嚎了一声,又忽然眼前一亮,“公子,这是给我的吗?”

    他看的是一束被包起来的草,见弈暮予点了头,他欢天喜地地接过来,笑出一对酒窝,说:“我一直想要这个草呢!想了我小半年,之前跑了整个皇都也没找到,有它就可以做成我无人能敌的灵丹妙药了,肯定比那劳什子金疮膏好,到时候第一罐就给公子!”

    “好啊,那便提前谢过医师大人赠药之恩了。”弈暮予温煦一笑,又将一把精致的匕首和一本策论分别给了寻熹和寻觉。

    那把匕首镶着两枚玛瑙,漂亮得很,寻熹越看越喜欢,说:“真好看!以后这就是我的贴身武器了,再来一个明溯王我就给他们都放放血!”

    眼看着匕首在她手心手背间转得飞起,弈暮予无奈地提醒道:“小心不要伤到自己。”

    “知道啦公子!”

    寻觉不想表现得跟他们一样不稳重,但这厢得了心心念念的书,也是忍不住反复摸着书皮,说:“多谢公子!公子此番安然无恙,想来那凌烟台并非为明溯王所用了?”

    见弈暮予没有否认,他自言自语地道:“朝中无外乎三党,太子一党,明溯王一党与中间党,中间党大多是为明哲保身,不惹帝王猜忌,又何苦做这般大一张网,不被陛下发现还好说,要是被发现了就是死路一条。但如果也不是明溯王一党,便只能……”

    他心头陡然一惊,倏地转头看向弈暮予:“不会是——”

    先是向临家透漏自己的行踪,为的就是跟从未与东宫有过交际的临家搭上关系,之后又设宴邀请临家两位将军,寻觉越想越眉头紧蹙,忽然眉间一热:“公子?”

    弈暮予收回手。

    寻觉素来爱想事情,巫清子曾说他年纪尚轻,想太多会让自己疲惫,但弈暮予却说,爱想事情是好事,将杂乱无章的事情捋顺,会比中途放弃更加轻松。

    弈暮予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置可否,只说:“往后多加留心便是。”

    弈暮予没有说,以他对殷明道的了解,太子并非像是会做出这样自导自演之事的人,但终究人心难测,寻觉多留个心,并非坏事。

    寻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想了想,说:“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同公子说的,险些忘记,今日我在临府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味道?”

    寻觉踌躇着说:“像是腥气,又不太像,混着香薰我没闻出来是什么,还有很浓郁的脂粉味,我看临姑娘并不喜欢涂抹胭脂,就觉得有些奇怪。”

    胭脂,湿漉的头发。

    那股若有似无的胭脂气仿佛又萦绕在鼻间,弈暮予心里一动。

    “如果让寻醒去,应该能知道些什么,”寻觉说,“这小子鼻子灵得很,一闻就——”

    “什么什么?我什么?”寻醒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刻冲了过来,“公子,你们在说我吗?”

    “去去去!玩你的草去,抓过草的手别抓公子,”寻觉躲开他的一爪子,大声喊道,“也别抓我!公子,要带上他一起去看看吗?我替你将他押去!”

    “我才不要你押,我自己会走!”

    弈暮予看着他们打闹,不禁微微一笑,继而想起临羡答的那句话,说:“不必,此事勿要对旁人提起。”

    他眼望前方,目及之处正是云衔观,轻声道:“各家自有各家的难处,他们不愿让旁人知晓的,我们又何必去趟这一遭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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