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来
下过雨的青阶沾着泥泞,但并不影响虔诚信徒的三步一拜。正值节假,就算这寺庙偏僻,今日也称得上是门庭若市了。
一个和尚引着来客去售卖处,并不多言,站在门边,面上一派正经,很是清心寡欲的样子,仿佛人不是自己带去的。
钟声定时敲响,不常听钟声的人顿时生出了敬畏之心,点着香赶紧往东南西北四方拜了个遍。
四方的树梢上都坠着火红的灯笼串,每个灯笼上印着一个字,串起来便是一心念佛能成佛道,幡旗随着风猎猎作响,波浪似的一浪接着一浪。
和尚目视前方,无数香客从他眼前经过,他也行了无数次单掌礼,近乎麻木,再次抬头时,视野中映出一个格外出挑的身影。
他朝那边看去,视线尽头有一棵硕大的菩提树,郁郁葱葱,从上而下,树枝上衔着数不胜数的红色福条,树下站着一个修长却单薄的人。
那人安静地站在那里,神色浅淡地注视着往来香客,有路过的人忍不住看他,他就回以一笑,身边好像环绕着一扇无形的门,周遭吵闹无法影响他分毫。
和尚对他挥挥手,弈暮予看过去,微笑着颔首,又瞧了一会儿上香的人,这才慢慢悠悠地向寺院深处的屋子走去。
屋子里没有人,弈暮予却闻到一股熟悉的线香,走进里屋,香案上摆着一鼎褐釉的香炉,两只青瓷杯盏,以及两个牌位。香炉里插着香,燃了半支,弈暮予伸手探了探杯盏,还是温的。
他无声地笑了笑,从一旁的木匣子里取出三支香和火柴,点燃后阖眼默念片刻,行了三礼,香刚插好,一个声音从外间传来:“小弈啊?”
弈暮予走去外间,应道:“一间师父。”
“就知道你来就得先来这儿,”一间坐到茶台前,招手让人坐下,开始沏茶,“来,尝尝你师父的手艺。”
一间的眉毛和胡子都是雪白的,弈暮予有时候会想,要是他再胖一点,带上假发,那跟圣诞老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茶很淡。弈暮予看了对面那老人一眼,说:“您是不是又给掺水了?”
“瞎说,茶不掺水怎么喝,”一间登时就不乐意了,“等等,什么叫又!”
弈暮予也不拆穿,从小喝到大,茶叶是优是劣,水是好是坏,他一尝便知。
“我刚看院前的幡有些破,来了这么些人呢,修缮钱还不够吗?”弈暮予说。
“还行吧,”一间砸吧了一下嘴,“大多数人逢年过节就来这么一回。”
弈暮予说:“三晖师兄忙里忙外,也是为了庙里能多些修缮钱,您之前骂他骂得有些狠了。”
“骂他他也不听啊,我早就说了,寺里就不该建那些乱七八糟卖东西的地方,现在可好,认真祈福的没几个,买符买手串的倒多了,本末倒置!”一间哼了一声,又摸摸胡子,“行了,说他干嘛,说你自个儿,最近怎么样啊?”
“挺好的。”
“你哪次不说挺好?这话不能信。”
弈暮予笑了起来,摸出一张卡放在桌上,说:“真的挺好的,之后学校也没什么事儿了,还得多叨扰您,这些全当做伙食费吧。”
“说的什么话?”一间拍了一下他的手,“我看着你长大,还能不管你吃喝拉撒?”
弈暮予哑然:“您这就说得有点儿粗俗了。”
一间盯着他看了又看,其实心里也知道弈暮予说的话不假。
这个孩子虽然与同龄人爱好完全不一样,难免玩不到一起去,但却永远能游刃有余地对待每个人,他说过得挺好,一间是信的。
隔了须臾,一间终于开口道:“你小子好,在哪儿都亏不着你。”
“怎么忽然这么说,我还能去哪儿呢?”弈暮予笑着站起来,“不过我现在得先去帮帮三晖师兄,今天人多,他该忙不过来了。”
一间没说话,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个东西,抬手抛给他。
“小弈啊,”他声音沙哑,却目光炯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弈暮予听,“不管在哪里,你肯定都会过得很好。”
弈暮予稳稳接住那物,定睛一看发现是枚浅蓝色的御守,上面绣着平安二字,正是他小时候经常戴着的那个,不小心弄丢了还为此难过了好久。
他失笑:“我找好久,您给我藏起来了?”
“藏个屁,我藏你个小屁孩的东西干嘛,”一间对他摆摆手,“缘这种东西当然要讲求时机,快去快去。”
弈暮予早就习惯一间嘴里时不时蹦出的胡言乱语,无奈地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他关门后,原本坐着的一间望着他的背影,倏然跌跌撞撞地撞开门。
人已经走远,那背影越来越模糊,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一间的眼里似有波涛。
“去吧,去你的地方。”
***
弈暮予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只知道再次睁眼时他正趴在地上。
肮脏,泥泞的地上。
难道从寺前的青阶摔下去了?
弈暮予试着站起来,纯属无用功,浑身上下没半点力气,他费力地抬眼看了看周围,差点以为自己在某个灾区现场。
破烂的瓦房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确实有几座已经倒在了地上。四处空无一人,既不像市中心,也不像郊区,甚至不像他生活的世界。
弈暮予使劲捏了捏手,终于有了一丝触觉。
是那只御守。
他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张嘴也提不上气,还没等他做好思想工作,地面突然开始震动。
“驾!”
一道男子的喝声划破一片寂寥,随即而来的是百声马蹄,如乌云一般覆来。
“吁!”
位列最前方的男子压根没料到这地上能趴着个活人,所幸眼尖,否则横尸当场。
跟在他身边的副将下马,袖里银光一闪,微凉的匕首在弈暮予的衣物间利落地挑了挑,旋即对马背上的男子点了下头。
弈暮予撑着地向上看,那副将墨发高束,轻甲之外披着赤色的外袍,戴着半张面具,下半张脸轮廓锐利,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堪称潋滟的眼眸。
“这穿得倒是有意思,”马背上的将军将长/枪一挽,分明持的是枪,却带着几分刀意,他偏着身子横竖打量了地上的人一番,“你打哪儿来的?”
弈暮予虚虚地扯扯嘴角。
他说不了话,将军左瞧右瞧也瞧不出个明堂,不愿耽误了时间,对副将一努嘴:“先带走。”
弈暮予只觉腰上一紧,那名副将竟是一手就将他提到马上,随后十分潇洒地跨坐他后方,朗声一喝,马儿瞬间撒欢似地向前奔去。
弈暮予俯在马背上,四肢通通悬空在外,头晕目眩。
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要去哪儿?
可惜无暇多想,胃和脑袋一起被搅了个翻天覆地,弈暮予在吐与不吐之间保持一线清醒,努力抬眼想再看看周围的样子,但很快他就发现抬眼与不抬眼能看见的都只有地面,索性认命地耷拉下脑袋一动不动。
稀里糊涂之间,他想,若是让人从远处瞧见了,说不定会以为这马托了只大王八呢。
他被颠得晕了又醒,醒了又晕,再睁开眼睛时周围的天已经暗了。副将下了马,听见动静回过头,手里正拿着那副取下的面具,问:“醒了?”
弈暮予半死不活地点点头:“多谢。”
“什么?”临羡揉了揉脖颈,似是没听清,凑近了点歪着脑袋问。
“多谢,”弈暮予犹豫了一下,心道称行军之人为将军总没错,又补充道,“将军。”
临羡还没说什么,围账忽然被掀开一角,一个跟他相同装扮的青年走过来,说:“三爷,做什么站在外面?侯爷搁里头喊你呢。”
青年名为霍兮,见弈暮予还趴在马背上,他顿了顿,接着道:“怎的还把人家搁马背上,瞧着怪可怜的。”
临羡理所当然地说:“我瞧这位公子睡得安逸不忍叫醒,现下看来是醒了。”
说着对弈暮予伸出手:“可需我扶你下马?”
弈暮予正要摇头,忽地腰间一轻,一瞬间天旋地转。
所幸那罪魁祸首还记得扶他。将人扶稳后,临羡笑了一声:“你刚刚是想摇头吗?对不住,手快了,要不我送你上去咱们再来一遍?”
弈暮予看了他一眼,随手拍拍身上的灰尘:“不用了。”
这一拍却拍出了不对劲。
他怔怔地顺着手往自己身上看去,沾了灰的白色t恤,宽松的牛仔裤,鞋子倒是寺庙里他常穿的草鞋,这搭配起来属实不是一般的诡异。
重点倒不是诡不诡异。
弈暮予犹豫地伸手往头上摸去,登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如遭雷劈。
头发是短的,他浑身上下跟之前竟是别无二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朝代,但一看周围人就知道还没到剪辫的时候,他这样的是该被浸猪笼的……
“这位公子,你看上去好像不太舒服啊。”临羡扫了一眼他额间的薄汗。
弈暮予勉强对他一颔首,说:“还好。”
“进去再聊吧,”走到帐前,霍兮抢先一步掀开围帐,叹气道,“大爷,你不进去侯爷不给开饭啊。”
“我是三爷,我大哥才是大爷,”临羡冲霍兮摇摇手指头,走进帐,嘻嘻道,“哟,都等着呢?”
临瑜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你不来谁敢先动筷?”
围着临瑜坐了一圈的士兵吵吵嚷嚷地喊起来:“就是,咱大将军哪次不等三爷到了才开饭啊?”
“哎三爷,你这额头上的红印子半天都没消,要我说就甭带那面具了。”
“说得对,咱们三爷生得这么俊,可不得拿出来显摆显摆啊?”
“就是啊就是啊!”
“那不行,”临羡伸了个懒腰,“万一把那帮虫子迷晕了怎么办?回头该骂镇南骠骑胜之不武了。”
周遭一片哄然大笑。
弈暮予跟在他后头,听了他这番豪言壮语不由得抿抿嘴。
临羡似有所感,歪头对他一笑:“这位公子,你说呢?”
“说什么说,”临瑜瞪着他,“赶紧坐下吃饭,饿不死你。”
说是坐下,其实根本没有座位,充其量就是在帐里围着个圈,挤在一起团团坐。临瑜的待遇好点,屁股下边能垫个草墩。
“屁股挪开,”临羡抬脚踢了踢临瑜旁边的一个屁股,“没见俩人呢?”
那人原本就留了位置给他,结果还是挨了踹,不情不愿地移开屁股,十分委屈地看了弈暮予一眼,眼里霎时间发亮。
嚯!美人!
就是美得有些不寻常。
不止他,众多视线都在弈暮予身上流窜。
“嚯!这身段这长相,跟咱三爷有的一比了吧?”有人惊叹。
“嚯!这美人儿头发怎的如此短?”有人疑惑。
“嚯!楼里的小倌儿穿得也没这么——”有人震惊。
“啊,你还去过楼里呢?”有人角度清奇,“你婆娘知道不?”
“滚滚滚!”
临羡耳尖得很,听到这几句后瞧了弈暮予一眼。
弈暮予倒是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么多视线打在身上着实炙热,他扫了一眼身上的白t,估摸着这在他们眼里大概跟古代女子穿的肚兜差不多。
“诸位都辛苦,今夜在此扎营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不出三日便能抵达皇都。”临瑜不是爱啰嗦的人,讲完话干脆地一挥手,将士们连连高呼几声好,随即抓起肉干就往嘴里塞,吃的仿佛是山珍海味。
饭菜摆在地上,三个馒头配白菜,一碗糙茶配肉干。
弈暮予还没开始吃,身上忽地一重,肩上被多搭了一件外袍,带着淡淡的味道,跟商圈电梯里男士香水的骚气不一样,莫名好闻,他朝旁边看去。
临羡侧过头,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对他眨了眨:“不合胃口?”
弈暮予摇摇头,拿起一块肉干放在嘴里嚼,说:“合的。”
临羡笑了一会儿,说:“军中没有多余的帐子,今夜只好委屈你跟我同睡了。”
弈暮予微微颔首,继续咬着肉干,混着糙茶硬生生咽了下去,然后开始咬馒头。那肉干太糙,像是啃抹布,馒头好些,但也就是好一些。
“这位小友,你可是随州人士?”周遭一片喧闹,都在互唠家常,这话是临瑜问的。
弈暮予放下馒头,摇摇头:“不是。”
我是中国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