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阴婺
“哟,这不三爷回来了吗,”临瑜端着一盘乱七八糟的果脯坐在院里的摇椅上,冲他吹了声口哨,又瞥见他手上的伞,“弈小友送的?”
临羡把马牵到棚里去跟临瑜那匹玄麒麟作伴,伸了个懒腰,说:“哪能呢,我偷的。”
“不愧是我弟,就是有出息,”临瑜朝他砸了一颗梅子干,没砸到,“他怎么说?”
临羡接住那颗梅子,躺到另一把摇椅上,舒舒服服地眯上眼:“他说要去报官。”
“滚蛋。”临瑜又扔他。
临羡接了个全,塞进嘴里:“联姻是相国提的,皇上给换了个新郎官儿,大差不差。”
反正事情不能更糟了,临瑜往好处想了想:“这事儿没落到殷明安头上,他气死了吧。”
临羡摇着椅子,笑了声:“怎么着也落不到他头上,爹不疼哥不爱的。”
“珍惜吧,你哥疼你,”临瑜把一盘果脯塞给他,“这次多亏了弈小友,你谢谢人家没?”
临羡面不改色地道:“当然。”
“你然个屁,”临瑜毫不犹豫地拆穿他,“我还不知道你?你别跟之前似的嘴欠手欠去撩他我就谢天谢地了。”
临羡不出声了,咽下梅子,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抖了抖,说:“凌烟台有些明堂,连太子都能查。”
“人家估计也好奇你怎么连太子也敢查,”临瑜冷哼一声,旋即正色,“依赵大人所说,这凌烟台以查验身世、追查行踪闻名,号称皇都之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以前没什么机会接触,还以为是夸大,现在看来倒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你去那儿戴了面具没?”
“戴了,没什么用,那玩意儿能骗谁。”
“就是走个过场,”临瑜不以为意,“这凌烟台背后跟上头那几位脱不了干系,正好表表态。”
凌烟台在皇都如此只手遮天,上头那几位不会不知道,但这么多年丝毫没有打压的意思,若非凌烟台背后之人就在那皇墙之内,便只可能是互惠互利。
但凌烟台却把殷明道的行踪卖了。
临瑜揉了揉眉心,皇家的事他一点都不想去猜。
“据说大将军庆功宴上脸都拉地下了,还不够表态?”临羡转头看他,“你要给姐的信写好了?”
“皇上催得那么急,我哪敢不写好,”临瑜看着天,雾蒙蒙的,“已经寄了,三四日她就该到了,你说皇上见了她会不会改主意?好歹是亲儿子。”
临羡哈哈笑出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这话要让她听了,她就——该抽我了。”
“那我肯定不说,谁叫我疼你呢?”临瑜也站起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走,吃饭去。”
***
“殿下仍未用膳?”
“傅翰林,”殿外侯着的小太监见了来人当即一礼,又愁眉,“是啊,早膳上了两次殿下都让撤了,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傅黎往里头看了一眼,说:“去布菜吧。”
“诶!”小太监连忙应声,傅大人劝,指定靠谱!
几个留在殿内服侍的宫女太监纷纷低着头,偌大的太子殿鸦雀无声。
傅黎一挥手,宫女太监纷纷退下。殷明道倚在椅子上,抬眼看他:“早朝下了?”
“正是。”
殷明道冷笑一声:“本宫不去,这朝倒是散得快,往后本宫多告几次病,也好让他们每次都速战速决。”
傅黎没应这句话,殿内复而死寂。
殷明道紧紧盯着桌上的卷轴。
“这算什么?”他突地怒喝一声,一把将桌上的卷轴笔墨挥到地上。
他眉目间沾着阴婺与厉色,心里却凉得像被浸进了冰窖。以家眷亲缘要挟功臣,还自诩奖赏,这是何其讽刺?平明之理何存、道义何存?
卷轴和笔墨被尽数捡起,整整齐齐放回桌面。
“相国所提之事未成,于殿下而言是好事,”傅黎淡声道,“临瑜并非中庸妥协之辈,此事若成,临氏即便一时站在殿下这边,心里又有几分真几分假?陛下此番将临二小姐许给二殿下,总归是比许给三殿下好些。”
“他这是在警告我,他不止我一个儿子,可我又哪里做错了?”殷明道眼里布满红血丝。
殷明道想了整整一夜,扪心自问,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他同时也什么都没改变得了。
堂堂太子,屡次上奏,通通都被当成了狗屁!
“他就非得把忠臣逼反才罢休!”殷明道神色阴郁。
傅黎提醒道:“殿下慎言。”
殷明道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说:“如昭,拟帖,今夜本宫要宴请大将军,我记得他有个弟弟,也叫上,都是为国杀敌的好儿郎,全当是本宫补给他们的庆功宴了。”
他停了半顷:“再去请弈先生,就说是友人小聚,请他务必赏光。”
傅黎眉头微微一皱,最终还是应了是。
夜宴设在风云楼,群臣纷纷而至,傅黎给香兽添上沉香冲淡了几分室内的酒气,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转身走了出去。
太子大概心里也明白,要是单单请临家两兄弟,多半还没等到明早就要被嚼烂舌根,索性一挥手请了一兜子人,里头还捎上了几个殷明安的亲信。
人家不愿意来,他就轻飘飘地让傅黎转述:“诸位也是从前瞧着本宫长大的,难道要这么断了曾经的情谊吗?”
狗屁情谊,纯属瞎扯。
太子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喜欢在背后说他与临氏暗中勾结,现在就放到诸位眼前,喝了他的酒,下次说他勾结谁时别忘了把自个儿也带上。
“侯爷,许久未见啊,”石敬远走到临瑜桌前,目光一转,看向另一人,“噢!这位想必就是临小将军了吧?这还是头一回见着,果真是一表人才啊!”
临瑜对临羡耳语几句,起身回礼道:“尚书大人。”
临羡亦是一礼,拱拱手道:“石尚书,久仰。”
石敬远举着酒樽瞅他,还没再说上几句,旁边又来了两人,一人笑着说:“昨夜宴上匆忙,还未来得及祝贺侯爷凯旋,临小将军嘛,侯爷是一向藏着不肯让我们看的,这回可算见着了。”
临瑜没说话,临羡哈哈一笑,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我什么身份,哪能跟各位大人平起平坐,这回实在是家里没人做饭,才出来蹭一蹭饭罢了。”
“怎么这么跟沈大人说话?”临瑜不轻不重地训了他一句,又对沈池略带歉意地一笑,“对不住了,沈大人,这小子一向如此,莫要见怪。”
礼部侍郎见沈池吃瘪,与石敬远一样,只觉心里畅快无比,他面上不显,拱拱手道:“下官礼部侍郎肖泰,侯爷和小将军都是人杰,近来武考,各地考生纷纷入都,不怕两位笑话,下官看着那帮俗子就来气,嗳!若是他们能如咱们骠骑兄弟那般,下官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肖大人说笑了。”临瑜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面上端的是一副彬彬有礼,好容易才把人都送走了,急不可耐地坐下来,说:“你刚刚倒喝得欢。”
临羡晃晃杯子,说:“这酒不错。”
“沈大人回头该说你无礼了。”
“我猜他只怕我不无礼,”临羡笑了笑,表情微微正经起来,“不说这了,这席上的官你认识几个?”
临瑜大致扫了一眼,说:“基本上都打过照面,不熟,太子殿下有几分能耐,谁都敢请,说出宫就出宫,说设宴就设宴,能人啊。”
“如此看来,陛下虽对异姓王侯忌讳莫深,对自己的儿子却没那么多防备,”临羡支着下巴吃了块果脯,“精彩啊。”
被太子殿下强行请来的几人都有些脸色发青,殷明道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深感出了一口气,由此格外神清气爽,他对临瑜举杯道:“临侯爷,本宫需得敬你这一杯。”
临瑜哪能真让他敬,赶紧起身道:“臣惶恐……”
根本不等他惶恐完,殷明道摆摆手说:“此次剿灭南越营,你功不可没,镇南骠骑所向披靡,本宫十分钦佩。”
说罢,殷明道举着酒杯转向席间,高声道:“敬吾大启战神!”
“敬我大启战神!”
群臣纷纷举杯,随着殷明道一饮而尽,临瑜见状,忙不迭也一口干了。
临羡等他坐下来,给他斟了酒,半正经半好笑地对他举杯道:“敬我大启战神。”
临瑜嗤笑一声,跟他碰了杯:“敬我弟。”
殷明道心情舒朗,正巧傅黎从门外走进,低声对他说了几句。太子脸上笑意愈浓,说:“今夜本宫还请来了一位先生,诸位稍等片刻,本宫这就将他迎进来。”
“先生?国师回来了?”
“不知道啊,国师向来行踪不定。”
“应该就是国师了,不然殿下怎会亲自去迎。”
“这还真不好说,咱们这位太子殿下可是个奇人。”
最后这句带上了些揶揄的味道,说得很小声,但还是被临羡听到了。他此前从未见过殷明道,本以为太子应该也是一副皇室标配自诩不凡的行径,弈暮予那番话让他稍有改观,但也只是稍稍。
现在见了本尊,心下觉得弈暮予所言不假,这太子倒的确像是个皇室难得的重情重义之人,否则也不会亲自迎接自己的先生——
“这便是本宫的先生。”
殷明道走进来,身侧跟了一人,发及脖颈,风姿卓越,容貌极为清雅。
席间哗然。
此人瞧上去满打满算也不过堪堪及冠,这太子殿下从哪儿认了这么个先生,巫清子知道吗?皇上知道吗?
临瑜看着来人一愣,低声道:“这不是弈小友吗?”
临羡盯着弈暮予,笑也不笑地嗯了一声。
弈暮予被引到座上后没有立刻坐下,他转身对殷明道深施一礼,又朝向席间朝臣,一举一动不徐不疾,悠然自得,仿佛丝毫没有被太子那声先生影响到。
“太子殿下多有抬举,在下不过是一介布衣,多有叨扰,还望不要扰了诸位的兴致。”
他唇齿间噙着浅淡的笑,分明给人温雅之感,言语之间却多有疏离。朝臣面面相觑,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来历谁都不敢草草开口。
一听这话,殷明道的酒当即醒了一半,想起云衔观里弈暮予说的话,忙道:“诸位有所不知,弈小友乃是国师之友,本宫敬重国师,故称其为先生。”
弈暮予一听这话,心底摇头,这着补得倒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太子殿下高义。”
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慵懒得很,像打过哈欠后的余声。
弈暮予方才坐下,闻声朝那边看去,临羡趁机对他眨眨左眼。见状,弈暮予对他微微颔首,旋即移开视线,捻起盘里的果脯放进嘴里。
“太子殿下高义!”众人不明就里,但也都是有眼色的人,连声附和,“太子殿下礼贤下士,我等敬佩不已!”
眼看氛围稍缓,殷明道这才往弈暮予那边看去,见他依旧神色浅淡便松了口气,心道酒后失言,断不能再喝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又被朝臣围了个水泄不通。
弈暮予安安静静地垂着头,去看桌案上的餐食。可惜,虽是菜品上成,但一眼望去一块红的都看不着,皇都人民的饮食习惯实在令他扼腕。
“怎么,这菜不合弈公子口味?”
一道黑影笼在桌前。
弈暮予抬起眼。他的睫毛极长,却并不很卷曲,只在末梢微微上翘,光渡在他的脸上,睫毛打下的阴影像一团乌黑的流云,他一抬眼,那团流云就跟着晃了晃:“将军。”
俯视人可有些不礼貌,于是临羡在桌上放了一盘果脯,很有礼貌地坐在了桌对案。
“我瞧弈公子不吃菜也不吃酒,”临羡虚虚地点了几下盘子,手托下巴歪着脑袋冲他笑,“只对这几个果脯子感兴趣,像是很喜欢的样子。”
弈暮予象征性地尝了一块,也回给他一个笑脸:“将军有心了。”
临羡没说话,见他咽下去后才悠悠地道:“对不住,弈公子,你适才咽下去的那块我好像咬过。”
弈暮予面不改色,就算他自认眼力比不上行军之人,但看一块果脯是完整货还是缺半截显然跟眼力是半点边也沾不上。
“又在胡言乱语。”临瑜走来恰好听见这句,一脚踹过去,不轻不重,正好踹得临羡一手撑到桌上,晃倒了桌盏上的酒樽。
那酒樽被捡起来时已经空空如也,弈暮予举起袖子,被浸得湿了一片。
临羡见状乐了,转头道:“大将军,举止怎的如此粗鄙?弈公子的衣衫都被弄脏了。”
“无妨,”弈暮予放下衣袖,“两位将军无需在意。”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脚能踹出这种效果,临瑜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弈小友见谅。”
他坐下来用屁股怼了一下旁边的人,可那人分毫不动,摆明了一副不想走的架势。临瑜懒得管他,转头对弈暮予说:“许久未见,弈小友风姿更胜以往。”
弈暮予颔首,算是行了一礼。他重新斟上酒,举起酒樽,说:“一别两载,还未多谢两位将军救命之恩。”
酒樽里荡着细碎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