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是社会的问题

    对于郝千里的解释，阿列克斯露出个怀疑的眼神。

    但出于一贯的好教养，他也没有追问，只是又开始聊起了他们专业刚学的新东西。

    郝千里这次学乖，认真听了起来。

    等到二人回到图书馆，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了。

    而回去不到一小时，阿列克斯就说自己饿了，二人便去了食堂。

    郝千里虽说在做饭一道上不算精通，但对吃饭倒是很有心得，并且不挑。

    她的同学大都嫌弃这里食堂提供的不是汉堡意面，就是沙拉罗宋汤，没有新意到了寡淡的地步，郝千里却觉得食材本身的新鲜就足矣。

    能拿沙拉当家乡特色菜的阿列克斯自然也是同道中人——他不是个刻板印象里的巴黎势利眼，倒让郝千里很是意外。

    两人这顿饭吃得心满意足。

    吃完郝千里不想马上回去坐着，就拉着阿列克斯去了离法学院不远的一家冰淇淋店。

    这家店开在一条小小的支流旁，正好在桥头的位置，粉蓝色内饰的店里陈列着五彩缤纷口味各异的冰淇淋，让人刚过微拱的桥身就被它的橱窗抓住眼球。

    进店以后，阿列克斯要了个咖啡味的双球冰淇淋，郝千里则点了店里招牌的“guiltypleasure”，看着是平平无奇的燕麦色，吃着却是甜而不腻的醇厚味道。

    两人人手一个冰淇淋，在店外一排木质长椅上坐下，正对河岸。

    即使正值深冬，午时的太阳也烤得人生出了暖意。

    无风的河面难得平静，如今也少有游船经过。

    街边行人的脸上皆是如出一辙的漫不经心，只有鸽子还在兢兢业业地等着他俩落下甜筒渣来。

    两个人被温暖且笨重的羽绒服拥抱着，更是舒服得不想动弹。

    郝千里连话都懒得说，旁边的阿列克斯也难得安静，二人出于不想回去学习的默契，珍惜地小口舔着冰淇淋。

    可惜美好的时光都是短暂的。

    等到连筒都吃完，二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他们碰到一个男人把小孩放在自行车上推着走，车却突然被台阶卡住，眼看小孩就要摔下来，阿列克斯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车，男人连声道谢，倒把他给搞得红了脸。

    郝千里等他们走远，也夸了一句阿列克斯这事做得漂亮，很有圣诞故事的感觉。

    阿列克斯让她不要打趣，又感慨好羡慕那个爸爸，真希望能赶紧有自己的小孩，最好是一儿一女。

    这下真把郝千里给惊讶到了。

    她本来想回一句“你自己就是小孩”，但能预想到对方跳脚的场面，便委婉地先问了句为什么。

    阿列克斯相当自然地脱口而出，因为自己聪明又帅气，这样的基因不延续实在不公平。

    郝千里当然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阿列克斯确实也当得起这两个形容词，但是她还是觉得不舒服——一个不能怀孕的男人，让一个女人承受十月的痛苦，经历拿生命冒险的分娩，以及之后还要面临的健康和事业都滑坡的风险，只是为了自己“优良基因”的延续——多么经典的父权制黑色幽默。

    但是郝千里没有把这份不舒服直接说出口，这种话她从小到大听得耳朵起茧，只是没有想到会从这么年轻而且学的还是人类学的阿列克斯嘴里说出来。

    她转而用带点生硬的语气阐述了一个科学事实——线粒体dna是只通过母系一脉传递的遗传基因，男性只能从母亲那里继承，却无法传给自己的后代。

    阿列克斯听后，一时语塞，睁大了眼，然后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不过他既没有下意识地质疑郝千里，也没有尝试用一些下流笑话来转移话题，只是闭口不言地开始了思索。

    在他们走到法学院门口之前，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说，即便如此，还是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因为他很喜欢自己的家庭氛围，所以就算基因不能延续，他也希望这种幸福可以延续。

    郝千里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提醒他，他的想法无足轻重，他的妻子是否想要孩子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阿列克斯连忙点头说当然。

    二人进图书馆后，整个下午都没有再交谈过。

    到了五点，看着银杏树上的阳光渐次消失，郝千里给阿列克斯打了个招呼，就先回家了。

    等回到宿舍，郝千里已经快要把吃冰淇淋这段小插曲抛在脑后。

    她在社会新闻中，看过了太多弑母的儿子、杀妻的丈夫、卖女儿的父亲……相比之下，阿列克斯这句信口开河，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每到这种时刻，郝千里就会有点难过。

    郝千里自问没有斯特里克兰德那么决绝，能够抛下一切去荒岛生活还不发疯，她也相信亲密关系对生活质量的重要性，然而社会提供的婚恋选择有时会让她觉得荒岛才是唯一归宿。

    每年寒暑假回家的时候，看着许雨的头发又白上几分，郝千里的心里就多几分凄凉。

    她还记得，有年夏天吃完晚饭和许雨散步，两人聊了很多。经过江边时，许雨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和天上黯然失色的群星，突然对郝千里说起了她接下来的打算——

    退休、旅行，夏天去山上度假，冬天回家过年，最好能有一个自己的菜园。等她死后，郝千里喜欢这片菜园就女承母业，不喜欢就卖了换辆车。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谈到这个问题，听到那个“死”字时，郝千里的心像被人狠攥了一下。

    在此之前，尽管外公外婆已经先后离世，但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许雨也会离开她这件事。

    比起常年不在的郝全，许雨才是郝千里生命中的定海神针，有许雨在的地方，就是郝千里的家。

    而如果有一天这个家没有了，郝千里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

    看着黑沉的江水和远山朦胧到快消失的影子，郝千里突然觉得自己生命的尽头应如是——做一支断了线的风筝和没有脚的鸟，最后是归于无的死寂。

    那种绝望让她害怕极了。

    所以郝千里不是没有幻想过组建自己的家庭，但是却总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让她落荒而逃。几经尝试后，她才决定把有限的时间用于更为可靠的投资——赚钱——等赚够了钱，晚景再凄凉也不至于凄苦。

    另一方面，郝千里也尽可能地对许雨好，让她这位总说自己再活三十年就够本的老妈也能提起点对长寿的兴趣，可以陪自己久一点，再久一点。

    郝千里大二去仙本那支教，曾心血来潮地拉着许雨玩遍了整个马来。那次之前，她们只在许雨和郝全离婚后去过一趟贵州散心，之后因为帮着郝全还债，加上郝千里繁重的学业，就再也没有旅游过。去马来那次，是郝千里见许雨那几年最开心的时候。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许雨都爱拿她们一块出去玩的照片给郝千里看。从那以后，郝千里就下定决心，只要有机会，就要带许雨去旅行。

    这次郝千里出国，也存了要拿奖学金带许雨玩一圈的打算。

    不过许雨和郝千里不同，她并非孤身一人，恰恰相反，她一直是个恋爱运很好的女人。

    郝千里小时候常听许雨讲，她是如何在追她的一个足球队那么多的男人中，精准挑中了郝全这个倒霉蛋的故事。其实郝全除了金钱问题上的糊涂，对许雨是全心全意的好。以前郝千里还翻到过郝全出差时给许雨写的一堆情书——开头题词“老婆大人”，结尾落款“爱你的全”——看得郝千里肉麻得要死。这俩人当年是真心实意地相爱过，所以离婚时也不算难看，甚至之后几年郝全的债务都是许雨在帮他还。但这种无休止的付出也把许雨给累坏了，等债还完，爱也消磨干净，二人就彻底成了陌路人。

    之后几年里，许雨也被介绍着认识了电脑城的老板，在沙特打工的工程师，和各色她的朋友们认为配得上她的王老五。但许雨统统没有看上。郝千里觉得也在情理之中，她一度觉得，郝全离开的时候，不光带走了钱，还带了许雨爱人的能力。

    但郝千里大四的时候，许雨突然又开始恋爱了。不过她支支吾吾地，只告诉郝千里对象是她单位的同事，却没有说具体是谁。郝千里当时猜这位同事，要么过于年轻，要么过于年长，再不然就是其貌不扬，否则以许雨的性格一定忍不住抖落出来。

    万万没想到，这是位女同事。

    郝千里在读研前离家时，终于有幸见到了庐山真面目，发现许雨这回的恋爱对象出奇的腼腆，送她去学校的路上一直沉默着，车里只有许雨和郝千里两个人说相声似得你来我往，直到下车时许雨才想起来介绍人家的名字，彭辛。

    除去一开始的惊讶外，郝千里对此接受良好，因为彭辛对许雨的依恋肉眼可见。而且许雨谈上恋爱后，状态也好了起来，跟着三十多岁的彭辛玩起了年轻人的娱乐，不再整天对着阳台的花草感叹时运不济，也让郝千里看着欣慰不已。

    所以这次郝千里的旅游计划里也加上了彭辛，想着自己有实习工作或者学习任务忙不过来时，她们二人也可以互相照顾。只是郝千里提了之后，迟迟没能收到回复——彭辛过年回家、许雨四处访友，两人都顾不上搭理她。

    郝千里没有办法，只能每日定点催促，这天她回家后看手机，才发现她们三人的群里有了新消息：

    “才知道领导年终奖居然是我们的三倍！郁闷【大哭】我们不想卖命了！六月等你去罗马实习，就来找你！郝千里”

    许雨还在下面发了个小孩坐地撒泼的表情包，彭辛在后面跟了个「敬礼」。

    郝千里阴霾了一下午的心情彻底放晴。

    她的家即将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