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心态的问题

    郝千里回家后，拿着刚刚拍的夕阳发了朋友圈，还不忘屏蔽掉被她拖欠了项目材料或调研报告的老师和律所前辈，并配文：

    「魔幻时刻」

    然后她洗完澡就一头栽到了床上，一觉酣睡到了早上十点，这是她圣诞节放假之后，第一个睡够了十二小时的日子。

    这倒不是因为郝千里日日都在赶工，恰恰相反，她熬夜十有八九是在熬夜刷剧、熬夜刷微博、熬夜拖着不想做作业，而十有一二是在熬夜还之前熬夜欠的债。

    电话里听到安吉瑞一口一个“学霸”地叫着，郝千里是有点汗颜的。

    上大学以后，自从郝千里发现，不论是临期末最后一个月学，还是两个月学，和最后两周学的效果都一样，她的一学期就变成了平时不动如山，考试要死要活，最后吃斋念佛，祈祷老天保佑成绩不要太差。然而，就这样，研一时她还是靠着两个导师的慈母心，千锤百炼的熬夜素质，久经沙场的考试技巧，以及最重要的——献血的加分，混到了国家奖学金。这使得郝千里更加无法无天了起来，然后留学时就栽了跟头。

    郝千里出国读的航空和航天法的硕士。她在国内研究生学的是国际私法，偏偏两个导师都是空天法出身，研一时别的同学从方法论开始，稳扎稳打学习涉外民事法律关系，只有她在那儿天马行空，一会儿大飞机制造，一会儿空间站解体。所以她这次专门学空天法，不叫拓展新知，而是回到了学术老家。

    按理来说，这走了师门传承的正途，怎么也不该出岔子。但导师们千算万算，算漏了郝千里这个龟兔赛跑勇当麻辣兔头的精神——第一个月郝千里确实大出风头，吃着研一帮导师们做项目的老本，在课堂上游刃有余，但收割了一波新老师的夸赞后，却又顿觉无趣，第二个月就开始懈怠。偏偏这边两月一次大考，等她想起来复习时已经为时过晚，结果就是上学期她的成绩是惨不忍睹。

    但郝千里就是个好强的人。被成绩单一刺激，她反倒提起了斗志，在圣诞节当天就列好了“弯道超车”的计划。

    可奈何此人的拖延症已经病入膏肓，习惯了做事全靠最后一公里狂飙的刺激，除非是除夕夜那种急着第二天要交的任务，不然说什么也找不到动力——用郝千里自己的话说，“玩的就是个心跳，追求的就是刀尖上跳舞的刺激”。

    有时候，即使是白天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的计划，她只要想到，这一天中有八小时的白天，就不由自主地把这做事的“一两个小时”一拖再拖，直到深夜。而如果任务困难，那就更提不起兴趣了——她拿了国奖后，还多了个自视甚高的毛病，但凡有太难的任务，把她那点“老娘天下第一”的妄想戳破，郝千里索性就撂挑子不做了。

    这要是只是自己的计划也还好，偏偏郝千里上学期靠着一张能把人骗死、把鬼骗活的巧嘴，给自己找了个模拟法庭的差事，又如法炮制，说服了个尚未认清她“拖沓天王”真面目的老师，合写篇论文来发表。这都是不敢糊弄也不敢拖延的事，于是郝千里自己的计划，就时不时地头上被这两座大山滑坡的山石给砸飞。

    眼看着她长达四十天的寒假，就在“不行再熬夜就要猝死了！”，和“不行再不做事就不是猝死那么简单了！！”两个状态里，悄然流逝到这最后几天了。

    郝千里最近时常有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人都要焦了，但却动弹不得。

    这使得她进入了一个循环——白天玩了，晚上自责，总想着一晚上就变身超人，横扫千军，结果最后是横扫了千万个短视频。等到天光大亮时，实在撑不住了，她才沉沉睡去，下午再醒转过来，这时候她又从自责开始新的一天。

    这个循环让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像昨天。

    不仅如此，自责还像个金刚圈，把她困在了宿舍这二十几平米里。

    每次不论是同学邀约出去玩，还是妈妈打电话来耳提面命让她抓住机会去逛逛，她都坚定地回绝了，就好像她下意识拒绝班主任一样，总觉得放松了天就会塌下来，实际上待在家里她效率也不高，还因为封闭自己，思维也经常走入死胡同。

    大年初一，因为“新”认识的安吉瑞带来的小插曲，她第一次从循环中脱离出来，给自己痛痛快快地放了一下午的假，看了夕阳，还睡了个好觉。

    初二早上起来，她体会到了久违的轻松感——尽管还是一事无成，但至少得到了充分的休息。

    一打开朋友圈，她就在一片点赞的头像里，从同学的标准证件照和长辈的梅兰竹菊中，一眼看到了安吉瑞那颗鸡立鹤群的狗头，心情莫名其妙地就明媚了几分。

    趁着这个势头，郝千里花了十五分钟不到，精神抖擞地坐在了电脑前。

    她想着，今天睡饱了觉，必然能够把之前落下的进度都给赶上。

    郝千里拿出阅百万雄师的气势，豪气万丈地扫了眼她两页a4文档都放不下的待办清单。

    打开清单，充满干劲。

    开始干活，意志消沉。

    时针指向十一点半时，郝千里发现，自己只在书状上敲了四个单词，“thispartysubmitsthat”。

    类比数学题的话，一个半小时，她就写了个“解”。

    据郝千里回忆，意外发生在检索文献关键词，网页缓冲的时候——当事人辩解，当时她只是想做个时间管理，趁着网页缓冲的二十多秒，争分夺秒地刷几下微博，等到再回过神，竟然就已经这个点了……

    这使得郝千里大感挫败，下意识地又去网络世界找快乐。

    她拿起手机，把那几个常用的娱乐软件挨个检阅一遍。没想到连赛博世界的快乐家园都在说——行行好！别刷了！一滴更新都没有了！是时候学习了！

    不过郝千里扫了眼时间，发现到饭点了，她干脆关上了电脑，开始拿做饭来逃避做事。

    郝千里下意识打开了安吉瑞的微博。

    初一看安吉瑞直播，虽然搞得她心潮起伏，但是郝千里也承认，他确实是个单口相声的好苗子。

    她本来想看有没有直播回放，打开才发现他更新了一条视频。

    视频点开是个仰拍的死亡角度，观众像被安吉瑞捂在了他羽绒服里，然后就看他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后，对着镜头露出个傻子乐的标准笑容，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道：“骑车去喽～”

    郝千里觉得头顶萦绕不去的阴郁散去了一点。

    她一边烧水，一边随手点开了个安吉瑞去年的直播。

    直播一开始，连安吉瑞的人影都看不见，只能看见他杂草一样的头顶乱发，然后在弹幕的控诉中，安吉瑞才咧着嘴笑着抬起头来，玩玩特效，说说闲话。

    郝千里感觉这人直播风格好像似曾相似，仔细一想，这不就是自己和妈妈打电话的样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无所谓形象的亲昵。

    她不禁感慨，此人星途能这么顺，他这性格绝对占了大半原因，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把几千观众当家人，在屏幕上大秀鱼尾纹。

    郝千里回忆起《社会性动物》里的总结，“我们社会的教训是，决不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而安吉瑞这人硬是背道而驰，在直播间里，就像是毫无防备地，把自己拆开了给观众看。这样的人讨人喜欢也是自然的——在“隐藏弱点”的规训下，只有亲密伴侣才会对彼此放下戒心，吐露真实，观众当然会觉得他亲近。

    播着播着，安吉瑞还时不时凑近屏幕，观察自己的美貌。

    播到后面，他突然来了一抹邪魅微笑，挑高眉毛，扬起嘴角，问直播间的家人们，他是不是少女都想得到的男人。

    然后他就被自己的抬头纹吓了一跳，赶紧自我安慰，“没事没事，上年纪了，正常正常！哪天真没有了，你们才该哭呢！失去了看纯天然帅哥的机会！”

    郝千里笑得前仰后合。

    看直播时，她难得地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有了“正常人”安吉瑞作对比，才发现之前的心态是失衡的。

    和安吉瑞放到台面上的自我欣赏相比，郝千里总是自卑的，经常感觉什么都做不好。但是掀开这层表皮的谦逊，她骨子里埋着的才是更深的自恋——她把自己当成超人，救世主情结深重，觉得地球没有她就不能转动，不然也不会觉得只要自己一天没有工作，天就会塌下来。

    而一旦想象中的全能自我被挑战，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尊重事物发展客观规律，更难的任务必须付出更多努力，而是要么逼着自己半夜精力最不济的时候做高强度脑力劳动，要么就逃避自我认识，通过寻找及时的乐子来缓解心境上的落差。

    所以郝千里才会觉得每一天都是事故，一点不如意，就能让她感到挫败，精力就在无穷无尽的自我责难中消耗掉了。

    相比之下，安吉瑞就活得很坦率，他把每一天都当成故事，再小的琐事都值得被他在添油加醋后，拿出来给直播间的家人们增加快乐。

    看着脑子里好像缺根弦的安吉瑞，弦绷得太紧以至于经常崩坏的郝千里突然意识到——她只是个没到不可救药的普通人。

    就像天后那首《小题大做》里唱的：

    「如果不自寻烦恼/没有什么值得哀悼」

    「看日出日落/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们/至少不是/不可救药」

    今天做不完的事，就明天再继续，没有什么大不了。

    等到水烧开，料备好，安吉瑞的直播到了说拜拜的时候，郝千里感觉自己好像泡了一个精神上的热水澡。

    这时微信突然弹出条新消息。

    “今天去试了那家的鸡杂面【牛】【啤酒】！”

    发信人正是刚刚被郝千里单方面拉着做了次心理咨询的安老师。

    下面跟着张图片：一碗满满当当、红红火火的面条。

    郝千里恍惚间觉得那腾腾的热气好像都吹到了她脸上。

    她脑海里突然蹦出了那首歌最后两句歌词：

    「一起来吃喝玩乐，不得了」

    「这样的终身伴侣，哪里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