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是退休的问题
郝千里给他回了三个绿袖子的大拇指。
安吉瑞很快回复了个挑眉微笑的表情。
郝千里于是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专心做饭。
要说她能在国内本硕教育下,安然无恙地裸泳五年,还是有点学习(糊弄)天赋在身上的。这一点也体现在了做饭上——从刚来时靠吃超市三明治度日,她在一周内就把“煎、炸、煮、炖”这四门学问给摸透了。做晚饭发照片给妈妈,时不时就能收获一句“什么时候能回来做给我吃”的感慨。
但此人不思进取的学习态度也显露无疑——四个月过去,郝千里也就会个煎鸡蛋、炸土豆、煮面条和炖鸡汤。
大年初一的鸡汤饭,是郝千里犒劳自己的超常发挥,而她平时的吃饭哲学就突出两个字:糊弄。
网络上流行的吃饭糊弄学,和“郝学”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别人好歹也会洗个锅洗个菜,她是直接把刚刚烧开的水和备好的菜一锅下去,烫菜的同时也烫锅,美其名曰,“高温消毒”;等把洗锅水兼洗菜水倒掉,她就再来一锅开水,将冰箱里能找到的主食和肉类扔下去,美其名曰,“新中式炖菜”。
初二这天,郝师傅特色菜,是面包条配鸡蛋大葱番茄牛肉汤。
这对正常人来说叫离谱,但放在郝师傅的历史菜谱——燕麦炖芹菜,意面配秋葵,以及帕尼尼混搭小土豆——里面,只能算得上个中规中矩。
可别看她对入嘴的东西不讲究搭配,郝千里对自己的电子榨菜却一点也不马虎。
从菜下锅开始,郝千里就在评分网站和视频网站间反复横跳,精挑细选,紧赶慢赶,总算是在番茄将将粘稠,鸡蛋尚未粘锅,大葱色泽正好,牛肉软硬适中的时候,找到了一部画面下饭,节奏适中,连时长都不多不少的电视剧——《我的事说来话长》。
郝千里整理好桌面,架好平板,开始享受自己一天中唯一理由正当的休闲时刻。
平板里播放着失业在家啃老的岸边满,躺在榻榻米上,翘着脚,不可一世地输出着他的无用主义哲学的一幕。这头同样没有收入,同样靠老妈生活,同样影响了老妈退休计划的郝千里,吃得满嘴都是番茄汁。
要说郝千里对自己无良吞金兽的身份丝毫不查,那倒不至于,只是郝千里也有一套逃避毕业就工作的歪理——
郝千里认为自己,无才无貌更无荫庇,用人单位能找到的附加价值要么是经验,要么是学历:
经验赚钱最快是当律师,但在国内当律师,郝千里自认为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架不住炼钢的强度,算多点,四十岁就得过劳死,青春饭吃完也不够二老养老。
而靠学历赚钱,好歹可持续发展,放长线钓大鱼,读完博士当老师,当了老师捞外快,起码能活到法定年龄退休,活到老赚到老嘛。
反正郝千里不打算结婚,更不想生小孩,这辈子只用养自己和父母,不需要什么大钱,赚够一家人能在疗养院住到入土的钱就行了。
以上是郝千里大四的时候,在一个美国律所的中国办事处没日没夜地实习了一整年后,得到的血泪教训。那年离职放假回家时,她就赶紧给她妈传输了这套歪理,没想到对方接受良好,并表示了支持。
郝千里从此就心无旁骛地走在了学术这条不归路上。
这次出国前,当会计的妈妈也一如既往地给她说清楚了这笔留学基金原本的用途——40是圆露营梦的越野车,55是买度假房的首付,剩下5是做烤瓷牙的钱。
如今100都归了郝千里,对此,她妈的预期是几年后这笔钱得翻个倍。
郝千里觉得合情合理。
有的小孩生来拥有父母无条件的爱,但郝千里她妈,许雨女士,从小教她的规矩,就是等价交换——没有人生来就欠谁,只是郝千里机缘巧合从许雨的肚皮出生,所以许雨对她管吃管喝,这是许雨带她来这个世界的本分;但是如果想要更多的东西,那带来等比的回报就是郝千里的本分。
对于辛勤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许雨女士,如今愿意冒险投资她这件事,郝千里觉得这是她人生前二十几年作为绩优股的实力得到了认可,自然也应该履行好董事的信义义务,为股东带来更大红利。
但是偶尔地,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羡慕别人家的小孩。
郝千里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曾短暂地拥有过这种爱——郝千里她爸,郝全先生,对郝千里就是无条件的溺爱。郝千里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上小学时,班上有男生因为郝千里嘴欠而打了她,第二天郝全送她去学校时,就抓着那个男生为她讨回了公道。而郝全对郝千里也没有什么期待,唯一的希望就是她能做个快乐的人。
可惜郝全的爱并不长久,他几乎缺席了郝千里整个成长。
郝全在九十年代赶着大潮离开国有单位下了海,因为聪明而开公司狠赚了笔小钱。但因为好赌且轻信,他在郝千里小学时就把家底给赔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等到郝千里上初中,许雨终于忍无可忍地和他离了婚。之后郝全忙着还债,担心追债的人上门讨要,和家里就断了联系,只在郝千里高考前一晚带她去吃了一顿火锅。等到郝千里上了大学,他终于还完了债,但是父女间已经疏远了,平时打电话也说不了三分钟。郝千里可以说是许雨一个人带大的。
所以郝千里身上,尽管流淌着郝全的及时行乐和遵从本心,但更多充斥着许雨的精打细算和居安思危。
这种矛盾让她虽然没有太大的野心,却总是活得很累。
她很少有纯粹享受的时候,相应的,她也很少能在做事时感觉到纯粹的快乐,用她妈的话说:“玩的时候不好好玩,学习的时候不好好学习。”
空天法同一个班的同学,即使很多人都比她年长,却远比她对专业或者生活更加赤诚,譬如在哥伦比亚当了六年竞争法政府律师的丹尼尔,如今走在路上还是会抬头识别飞机的型号;刚刚做到律所高级合伙人的意大利人玛丽亚,为了实现航天的梦想毅然决然辞职来这里读书;马来西亚小哥马迪卡尽管学业兴趣不大,但也趁着假期环游了整个欧洲。
郝千里却觉得什么都无趣。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会不会人活着就是为了光荣退休。
退休了,不用满足任何的期待,不用回应任何的需求,终于可以只为自己而活。
于是所有的学习和进步,对郝千里来说都变成了工具性的机械过程——她唯一一次在看书时心跳加速,是学到航空器融资,看到交易金额的时候。郝千里数清楚了标的物价值几个零的时候,就做好了以后她要干航空器融资的决定。
但是郝千里很少想退休以后她要干什么。
她的人生只计划到如何活到退休,更重要的是,如何存够钱退休。
这也是她对结婚生子拒之千里的原因——从她爸身上,她学到了丈夫只会影响女人赚钱的速度;从她妈身上,她意识到儿女这笔交易远不如投资自己来钱快。
但其实,郝千里读大学的时候,也有一次差点谈恋爱的经历。
那次,如果不是郝全早年仍是模范丈夫时的事迹给郝千里打了个板,或者说许雨对她的“男人累赘论”的教育过于成功,说不定郝千里此时已经走完了从结婚生子再到离婚的过程。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