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回忆的问题
“你不知道?”
安吉瑞又露出了他在直播间看弹幕时的痴呆表情。
“知道什么?”
郝千里脑子里把犄角旮旯里的尘封记忆都搜罗一遍,仍旧不得其解。
安吉瑞这下急了:“不是吧!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大高个兼长手长脚,偏偏说话还爱手舞足蹈,一着急更是加上了一系列相当复杂的肢体动作。
郝千里只觉得眼花缭乱,感觉他一个人舞出了百足蜈蚣的架势,让本就窄小的手机屏幕更显拥挤不堪。
“你难道做了什么值得我记仇的事情吗?”郝千里无奈问道。
就见安吉瑞白皙的脸上突然窜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两个耳朵更是通红。
“那个……不是……我堂哥当时找你抄答案,真不是我指使的……就是就是……”安吉瑞支支吾吾地说了起来,说一半就把头埋到手里了。
郝千里大感疑惑:“你堂哥是谁……当时坐我前排的是你的堂哥?”
“对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安吉瑞捂着脸瓮声瓮气地说。
郝千里这才想起来,当时安吉瑞一开口叫的,确实是“大哥”。
她那时候还觉得这是什么社会人小称谓,高情商小技巧,类似于酒桌上叫声领导,让人不好意思回绝,没想到是实打实的大(堂)哥。
但郝千里突然抓住了问题关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认为是你指使的?你有什么动机让你堂哥抄我答案?”
她不自觉拿出了交叉询问的口气,声音拔高,语速变快,吓得安鸵鸟颤巍巍地抬起头来,露出个被抓包的讪笑:
“嗨呀,这不是!第一天我在考场看到你,就想打个招呼,结果你直接转头坐下了。我考试看你用手肘把卷子捂得紧,还以为你是担心我这个吊车尾的抄你卷子……晚上就在家族群里抱怨了下……就小小地抱怨了一下哈!我是真没想到我堂哥第二天会找你麻烦……考完了我出教室,回头看你,发现你还盯着我,那时候我以为被你发现那是我哥了,又不好意思解释……”
说到抄卷子时,安吉瑞还用他丰富的表演经验模仿了他想象中,郝千里当年防他如防贼的姿势。这下真把她搞得哭笑不得。
郝千里无语地说:“不是……我从小坐姿就不端正,一直是这么歪着写字的……”
至于为什么考完会盯着安吉瑞——那当然是因为想到之后不能常见这位大帅哥,抓紧时间多看两眼啊……不过这句话被她给闷在了肚子里。
安吉瑞连忙接上:“嗯嗯!后来我问了你们班同学,他们说你确实这样。我就更不好意思了!但是我真挺委屈的……我堂哥那个憨批能拿高考开玩笑,我是万万没想到的……哎呀总之!还是得给你道个歉!希望没影响你高考的状态……你就算真的记仇也是我该哈!“
“那确实,本来能多考20分呢。”郝千里顺着他的话胡诌。
结果把安吉瑞给吓得眼睛大睁,连声叫道:“我靠!我靠我靠!真的吗?”
郝千里看他又有要变身蜈蚣精的趋势,赶在对面那长条的身板彻底扭起来之前,连忙制止道:“开玩笑开玩笑哈,不至于不至于……我英语离满分也差不到5分,加20分才是作弊了。”
安吉瑞一听就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这么秀的吗!”
郝千里也笑了,但她紧接着又抛了个问题:“你那天为什么想和我打招呼啊?我们不是一个班的,之前也不认识。”
她说完,只见安吉瑞脸上的红霞梅开二度。
此人从刚才放松的大笑转成了个扭捏的笑容,又开始支吾起来:“嗨呀……这,这还不是听你们班的人说的,说……考前拜拜你,学霸保佑我……”说完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离谱,忍不住发出了嗬嗬的傻笑,看着像个呆子。
郝千里却想起来,每次不论大考之前还是小考前,班上同学确实都喜欢围在她身边,要么给她打个招呼,要么碰碰她的肩,这似乎成了他们之间一种无言的默契。
郝千里觉得,自己回忆里被人孤立的灰暗岁月,好像突然被安吉瑞这句话撕开了一个缝。阳光终于照进来才发现,她以为只有潮湿和阴暗的角落里,原来还长着无害的小蘑菇。
安吉瑞从自己的傻笑中回过了神,又开始咋呼:“诶不对啊……就算这样吧,那你不理我也太冷漠了啊!”
“高考嘛,大家都紧张,我真没注意。”郝千里糊弄道。
她总不能说没理他是因为那天日头太好。
当时她一进教室就看见,六月清晨的阳光,透过学校那排香樟树枝繁叶茂的冠顶,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安吉瑞身上。风一吹,金片一样的光斑就深深浅浅地晃动起来,衬得他简单的白衣黑裤都飘逸起来,明暗对比下更显得此人剑眉星目,叫人直呼,好一个玉树临风少年郎!郝千里只看他一眼,心就如擂鼓一般,断然不敢再多瞧,这才急匆匆坐下,靠铺陈桌面来平复情绪,又哪里会注意到安吉瑞在一旁等着蹭福气的小举动。
好在安吉瑞也没追问,乐呵呵地附和着:“也是也是。”他头点得像个棒槌,整个人都跟着在椅子上晃了起来。
这一幕看得郝千里只想抽自己——这和回忆里那个像水仙一样的男生是一个人吗?
别人的岁月是把杀猪刀,他的难道只砍脑子?
不过现在想想,高中的安吉瑞似乎也不太正常,只是郝千里离得太远才没发现。毕竟,哪个正常人高考时会关注同桌在干什么?只有他不仅看,还能千回百转地联想到自己身上,自导自演了一台谍战大戏。
郝千里毫不怀疑,安吉瑞做梦还能梦出连续剧,吹牛都能吹出章回体,是个出门遇到小猫撒娇,都会被他添油加醋成“安哥打虎”的猛人。
而两人谈开了之后,气氛热络了不少,开始在电话上东拉西扯地话起了家常。
先是郝千里抱怨,出来后再也吃不到家乡那种放花椒能放半根的腊肠,安吉瑞接着就聊到了酥肉炸着吃蘸着吃放火锅里吃的三种吃法,最后两人还因为油碟的正统打法争论了起来。
郝千里不得不承认,和那个镜中花水中月一样的安吉瑞相比,她更喜欢这个情感充沛到有点疯癫的安吉瑞。他的脸在视频中,失去了回忆那层金色滤镜,不难发现一些小瑕疵,譬如原来帅哥到了春节也会因为吃太油腻而长痘,以及再英俊的脸笑得太夸张看起来也像个奇行种。
之前自己把他放在神坛,才会在多年后再见时,觉得他的言行举止处处透着不合想象的别扭。这对他不公平,对自己也是完全不必要的负担——大家本来就是同学,何必这么累把自己活成谁的信徒。
郝千里那点陈年情愫算是倾倒了个干净,但却是第一次看安吉瑞顺眼了起来。
眼看着扯闲篇就要扯到五点了,郝千里也不再和他客气:“我看你那边都快初二了,不要和我乱摆了,等我回来,我们去吃一顿,你就知道多放蒜才是正道了。早点睡,有事微信说。”
安吉瑞好像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终归没有说出口。
他乖巧地点了个头,挥着手说了句“拜拜”就挂了通话。
郝千里看着黑掉的手机界面,忽然觉得,这宿舍有点太安静了。
她晃了晃头,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剩下的菜,又收拾了碗筷,决定骑车出门走走。
雨早就停了,但风吹在脸上还是冷。郝千里却不在意。她把帽子往后一摘,围巾也往下拉了拉,让风给她脑袋降降温——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加了酒的鸡汤,还是因为和说话不带喘的安吉瑞聊天,她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郝千里沿着东西向的一条临河自行车道,慢悠悠地骑着。
这边纬度高,又正值冬季,五点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她住的地方没有什么高大房屋,地平线无限趋远,能看到绚烂晚霞缀在远方,让她想起了很久前看的一部日本电影,里面有句台词:“在白天与黑夜之间,能看到世上最美丽的景色,那就是魔幻时刻。”
郝千里深以为然。
她耳机里放着《开到荼靡》,摇滚的前奏响起时,黑灰的积雨云下透出的霞光还是金色的;等唱到了“每一个人……相差大不过天地”,天色已转为平铺了整个天际的粉紫,将云层遮不到的那抹最后的淡青色衬得极为炫目。
她忍不住停了下来,拿手机拍了一张,思绪也跟着飘到天边。
她想起那部电影中另外一段台词:
“你知道错过魔幻时刻的话,有什么弥补的办法吗?”
“不知道。”
“很简单的,明天继续等待吧。”
明天继续等待吧。
郝千里之前,最想要的超能力是回到过去的能力。上高中后想回到初中父母没有离婚,家底殷实的过去;上大学后想回到高中走五分钟就是家,被母亲包容照顾的过去;留学后又想回到在国内学业轻松,朋友成群的过去。
她发现自己总是沉浸在回忆罗织的幻梦里,过着一种暂时性的人生,而生活永远在别处。
然而,“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
安吉瑞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郝千里突然意识到,她尽管普通,却已经被眷顾——她的魔力叫作“明天”——只要还有明天,就会有千万个魔幻时刻在前面等待。
在天后唱出“碰见所爱的人,都心有余悸”时,郝千里重新跨上车,向着家的方向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