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是小面的问题
“假打”,方言里常用于骂人不真诚,假客套。
郝千里盯着突然黑下来的屏幕发了会儿呆,觉得被冒犯的同时又很莫名其妙。
虽然是名义上的老同学,但二人除了高考时短暂“相处”过两天,实际上并无交集。
说起来刚刚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谈话。
正常来说,对刚认识的陌生人,不都是先商业互吹几个回合,沾亲带故回忆一波,最后还得人情往来一来二去,才能勉强够上个能冒犯的“朋友”吗?而且就算是朋友,那种说话过于不客气的,最后也免不了个孤家寡人的下场,郝千里自己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上高中时,带着发挥失常的怨气和自视甚高的傲气,郝千里那张嘴像带了刺。平时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语出惊人,上课时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搞得老师下不来台;下课了也分不清幽默和尖刻的界限,弄得身边人不自在。离得远的觉得她是个活宝小太阳,离得近了又嫌她过于炽热。同学们发现了她这刺人的特性,只能敬而远之,以至于毕业后联系方式从□□换到了微信,却没几个人加她,郝千里这才和高中同学基本断了联系。
但上大学时,郝千里是远近闻名的好脾气。这倒不是她幡然醒悟,而是几经打击后终于学乖了。先是加入了辩论队,一屋子牙尖嘴利的人,把她这个小刺头硬生生给磨成了小滑头。再是碰到了两三个说话直白的老师,她抖机灵引火烧身,回答问题又暴露无知,几次下来再也不敢乱开口。
如今的郝千里,整个人都戴上了个圆滑又木讷的壳,能不出风头就不出,把“猥琐发育才能茁壮成长”这句话奉为做人准则。
但好脾气不是没脾气,郝千里可没有犯贱的爱好。
恰恰相反,她说得少听得多了也就更敏感了,做人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安吉瑞那句若有若无的“假打”,就听得她心头火起,用方言来说——“鬼火冒”。
想到锅里还炖着鸡腿,郝千里干脆果断地把充上电的手机往桌上一放,就去厨房忙活了起来。
超市里买的椰子酒在鸡汤里挥发得很快。闻着鸡腿的香气里掺杂着酒的甜香,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等到木耳鸡汤和柠檬鸡丝摆上桌,干海椒蘸料放一旁,郝千里感觉自已已经被治愈——五脏庙闻到了香火味,决定大发一回慈悲。
郝千里于是不急不忙地把手机放上支架,慢条斯理地重新点开微信。
「新消息:0」
郝千里不死心地点开她和安吉瑞的聊天记录,发现还停留在上一个视频通话的地方。
她莫名有点失落,还夹带着丝丝愤怒,心想,怎么你小子还气上了?
下一秒,新消息提醒疯狂地弹了出来:
“?”
“??”
“???”
“???????????”
“我靠……郝同学,不至于吧!!!”
「视频通话未应答」
「视频通话未应答」
「视频通话未应答」
「视频通话未应答」
“我靠!你没事吧!!!”
「视频通话未应答」
“你在哪儿啊?????”
「视频通话未应答」
「视频通话未应答」
“你还好吗?”
「视频通话未应答」
对方头像的狗头真的旋转出了残影。
郝千里吓死了。
看着对方还在显示正在输入中,她赶紧回复了一句:“手机没电,做饭去了,抱歉。”
正在输入停下来了。
她长舒一口气。
紧接着一个视频通话的邀请就弹了出来,郝千里猝不及防就点了接听。
只见安吉瑞眉心紧皱,眼睛瞪大,嘴皮子翻飞:“郝同学!你还好吗?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人绑架了你知道吗!我之前看过那个新闻,说有女生和男友异国恋,打电话的时候女生被绑架了!那个男的什么都做不了!然后那个女生,就死了!”
郝千里先是在心里感叹了一句,不愧是演员,这感情充沛得快要溢出屏幕了。然后就大感无语——我不就是没接你电话嘛,至于咒我吗?
她抿了抿嘴,想了想没把这句话说出口,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了歉:“不好意思啊,让你白担心了。”
没想到安吉瑞这人看着傻,却能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没有咒你的意思啊!”
郝千里:“嗯嗯,没有没有。”
安吉瑞:“真的没有!不是你听我说……”
郝千里觉得很痛苦。
她刚做好的鸡汤就在眼前,却不能趁热喝上一口。这天气就算屋里开着暖气,想必等这话痨说完,汤面上也得凝结出一层浮油……那还能叫正经鸡汤吗?!
这么想着,郝千里一边嗯嗯啊啊应付着,一边伏低了头,想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小口地抿上几下。
然后就听见正在念经的安师傅突然嚎了一嗓子,给郝千里吓得一抖。
“你在喝啥啊!”
郝千里只能把手机从支架上取了下来,凑近了给安师傅看自己的早午餐。
“哇!!好多海椒面!”安师傅的嚎叫声变了调。
郝千里心想,来了,又来了,这熟悉的对吃辣的不理解又来了。
从去首都读大学以来,郝千里这癖好就在同学的不理解,专家的不包容,以及环境的不允许中,被压抑了很久。
到了荷兰后这种痛苦还愈演愈烈——她犹记得刚到宿舍第一周,楼内开派对,让大家做家乡特色菜分享。郝千里十分真挚,拿出不远万里带来且为数不多的火锅底料,做了一大锅带去。结果就看见,那几位细皮嫩肉的欧洲邻居,在浅尝一口后,瞬间满脸通红。到了最后,隔壁法国小哥的蔬菜沙拉一扫而空,而她的火锅还满满当当,只有她的几位印度还有孟加拉国的邻居前来光顾,之后几个人还时常结伴坐火车去海牙吃火锅。
对于安吉瑞这种态度,她只能说再熟悉不——
“好幸福啊!!!”安吉瑞大叫道。
——过了……完全没想到啊!
郝千里第一次真情实感地夸了出来:“有眼光。”
安吉瑞:“废话啊!老乡说这些!没有海椒面还叫吃饭吗!我吃泡椒凤爪都只吃泡椒的嘛!”
郝千里大笑起来,“他乡遇故知啊,什么时候回来了找你吃饭。”
安吉瑞却突然严肃起来:“你不要假打哦,什么时候回来啊?”
郝千里愣了一下。
这种社会人场面话她说得多了,一般而言,大家心照不宣——“有时间一起吃饭”,意味着这辈子大概率是不会有时间的。
这人明明比自己进职场早,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里好说歹说待了几年,不是千年的狐狸也该是个成精的吧?更何况,刚刚才听他在直播间和家人们大聊特聊春节送礼的人情世故,二十多岁青年的脸上闪着世故狡黠的光,在这儿和我装什么许仙?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等这边毕业了就回来。国内的学位还有最后一年,到时候肯定会先回家的。”
安吉瑞这才又笑了出来,虎牙看着相当喜庆:“好啊好啊!到时候我来找你!一起去吃江边那家小面!”
郝千里笑着应了,心里却不以为意——几个月之后的承诺,对关系近的亲朋来说尚且不够牢固,更何况他们这两个因为一件琐事而结缘的陌路人。
但她又实在是很喜欢这个约定,因为安吉瑞提到的那家面馆是她高中常去,如今常思念的地方。
汤头足,面劲道,最好的还是那个位置——面馆开在一条临江公路尽头旁的防空洞里,上面一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黄桷树郁郁葱葱,树荫从路这头遮到了那头,客人吃饭的摊子就支在靠江那面的石板护栏旁。往下望是鳞次栉比的居民楼,往远处望却是滔滔的江水和对岸寺庙的金色塔尖。
七八月,蝉鸣正盛,日头最毒。这时候吸溜一碗淋着热油,洒着葱花,入口就能让人大呼过瘾的小面,吃完了再来一碗红糖凉粉,江风一吹,好不快哉!
郝千里心里想着,不论安吉瑞到时候还在不在(没有咒他的意思),自己回去了都得放开了吃上几碗,否则这条馋虫得缠她一辈子。
她又觉得安吉瑞这人可怕起来——明明上一秒她还满口敷衍,这时却不可控制地被勾起了兴趣。
郝千里发现,这人不光长相,连性格都让人嫉妒。
她自己是在一次次摔打中,用结出的痂把口直心快包裹成了温吞谨慎,安吉瑞却还像个小孩,不爽就说,想要就闹,搞得身边人也不知不觉被他的热情裹挟,一不留神就被带跑了。
不过想想也是,听他采访,父母感情和睦,事业风生水起,就算高中时成绩不好,但应该也没怎么烦恼过他,想去的专业又正好要求不高,一路上可谓是顺风顺水;再加上长得好,估计也没吃过爱情的苦——命运是他亲妈,当然能一直当小孩。
郝千里昨天才敲掉了自己塑的安吉瑞像,今天又在心里捏起了一个新的小人偶。
和之前那个金光闪闪却死气沉沉的帅气天神像不同,这次捏的是个憨态可掬的小土地公——长得讨喜,爱管闲事,却稳稳地接住了她那缕无处安放的乡愁,可以让人对他嘴欠的小毛病忽略不计。
对面的土地公似乎发现了她的走神,发出了□□提示音一样的咳咳声。
郝千里从千头万绪中回过神来,戴久了的面具松动了点,年少时的促狭又钻了出来:“刚刚突然想起来,之前你说我‘记仇’,撒子意思哦?”
这回轮到安吉瑞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