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狗头的问题
郝千里愣了一下,先下意识回复了班主任一句“好的好的,祝新年快乐!”然后打开了新好友的界面。
安吉瑞那颗黄色的旋转狗头仿佛在大声吠叫,申请栏里的话却异常客气:“嗨嗨!我是安吉瑞,聊一下毕业生宣讲的事~”
郝千里赶紧点了通过,在聊天框里回复:“哈喽,我是郝千里~”
对方很快回复了,但传来的却是一个链接,前面文字部分写着【见面吧星朋友!来和安吉瑞一起过大年~】
郝千里看不懂,但大为震撼,心想男明星果然不同,这种小事还得开个直播说……
对方紧接着发来了一长串语音,点开是年轻男人清亮的声音: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要直播了!刚刚是想给经纪人发链接!”
“你好你好!老同学啊!”
“我们班主任给我也说了宣讲的事情!”
“反哺,不对,反馈,不对,哎呀!总之,力所能及,赴汤蹈火!”
“不然等我直播完了,咱们电话交流下宣讲顺序,协调下!”
“你看可以吗?”
马上又弹出个地址和一条语音:
“或者当面也行!咱们学校附近的那个馄炖馆还在,你方便的话可以来那里找我!”
下面跟着一个小狗微笑的动态表情。
郝千里在千里之外无语。
一方面,她惊叹于造星产业的发达,能让如此聒噪的安吉瑞在采访中只展现出恰到好处的三分;另一方面,她惊叹于高中的自己有眼无珠,竟然能把这么个话痨看作高冷学神崇拜了三年。
“哈哈哈,理解理解。我现在人不在国内,等你直播完我们电话聊就行。祝直播顺利!”
郝千里在聊天框里打完这段话,扫了一眼看有没有错别字,然后谨慎地发了出去,并腹诽,“这才是社会人本分啊,平辈发什么语音?”然后退出软件,慢吞吞地下了床。
窗外洒着荷兰阴雨连绵的冬日不常见的珍贵日光。从刚刚打开的窗户缝里吹来的风,带着湿意,但并不冷冽。宿舍楼外草地上,清晨的雨滴折射出细碎的光影——“浮光跃金”——郝千里脑子里突然蹦出个词。
她想这确实是个足够美的午后。昨晚熬夜交差,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天下午除了做饭吃饭看剧以外,大概率不会有其他的安排。
这时候郝千里就发现自己性格是有点贱的——不能休息的时候哭爹喊娘地盼休息,能休息了又百无聊赖到心头发慌。
平时没课业,郝千里心疼钱,也不会和同学一样环游欧洲,就爱看一些没有营养的电视剧打发时间,纯当个做家务的背景音。她一直觉得“打发”这个词非常妙,透着一股与平日紧张日程不同的敷衍和洒脱,但是又带着把多余时光像鸡蛋一样搅拌起泡的意味。如今有个现成的乐子送上手,她自然而然地点开了安吉瑞的直播间,拿他当个打发时间的搅拌器和做午饭的背景音。
刚点开郝千里就差点被吓掉手机。
“哎呦呦!”
安吉瑞那张帅气的脸蛋紧贴着镜头猝不及防地出现。
“抱歉抱歉,手滑了手滑了,橘子掉地上了害。”
下一秒男人晶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出现在屏幕上。
“等我去洗一下啊!不吃可惜了!这段不算直播时间!”
然后就看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两个起落就跳出了画,紧接着响起了了哗啦啦的水声;下一刻又蹦了回来,跳进椅子里,腿一盘,手还在剥橘子皮,整一个就是大爷坐炕的姿态,开始和他直播间的家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起了瞎话。
这时候郝千里才发现安吉瑞变了不少。
首先就是取了眼镜,更显得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两个卧蚕异常清晰;其次是他下颌棱角更为分明,张嘴大笑时几颗虎牙还在,但不明显,原本有一点点鼓的腮帮子如今也消失不见。
和高中时还略显稚气的帅相比,如今的安吉瑞只要不笑,就是个能直接放进豪车广告里的标准帅哥。
可偏偏此人表情奇多,五官乱飞。有时候弹幕刷得太快,他就瞪大眼直盯着屏幕,清澈的眼神里映射出清澈的愚蠢。
相比之下,郝千里自惭形秽。
繁重的学业带走她脸上婴儿肥的同时也带走了胶原蛋白;而安吉瑞靠手术摘掉的眼镜,她却靠熬夜赶作业给硬生生熬了出来;她眼下也不是卧蚕,而是经年累月的黑眼圈;和安吉瑞因为保养得当而在屏幕上快要发光的皮肤相比,她脸上因睡眠不足而常年印堂发黑。
郝千里不笑时倒也能被放进广告里——“x东方金牌教师,助您孩子圆梦藤校”。
她只有笑起来还依稀有点高中的影子,偏狭长的眼睛弯成一条缝,脸团成一个圆,看起来非常吉利。
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正在洗菜的郝千里抬头就看见安吉瑞表情夸张地大声诉苦,“那肯定催啊!谁家不催婚,更何况我!”弹幕瞬间热烈起来。
这一刻,郝千里沉寂已久的春心,也随着安吉瑞夸张的表情荡漾起来。
“滴”地一声,旁边的热水壶烧开了,郝千里突然回过神——不对!打住!
仔细想想,“三十岁就要结婚了啊/家里人一直在催啊/想结婚但是一直没能谈上啊”,这几句话,她在好几个谈恋爱的偶像爱豆塌房之前的采访中都听到过。
以郝千里追星多年,从一腔热血被辜负到冷眼旁观的经验,这种话即使不是卖惨给女友粉们打好自己即将脱单的预防针,也不过就是种通过散播单身信息素来吸粉的战略——类似于雄孔雀开屏,公狮子打滚,表示我是朵没人采的漂亮小野花,就差把“等着你来爱我”这几个字明晃晃打出来。
这里还有个小讲究,一定要提结婚而非提谈恋爱,会给人种踏实的错觉——这招对追求稳定的年轻女性来说,无异于熊遇见蜂蜜,猫看见耗子,对症下药,极其有效。
郝千里自我检讨,都过尽千帆了,还能被这种伎俩迷惑,说到底还是怪自己道心不够坚定,以及敌人的外貌过于具有迷惑性。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实际上她很早之前就打消了结婚的念头——在一个资源无比倾斜于另一性别的社会中,通过法律方式确认亲密关系,只为了活成被规训的女性形象,对于有留学贷款要还,有远大理想要圆,还有老母亲老父亲要赡养的郝千里来说,并不是一个逻辑的选择。
对听见这种话还是会心动的现象,郝千里自我评价为——“鬼迷心窍跳火坑,异想天开做大梦”。
然后郝千里就听安吉瑞讲到了他刚买的拉风摩托车的试驾体验。
只见此人眉飞色舞地大叫道:“真的爽飞!等你们有男朋友了,让他带着,也能体会下哈。”
这句话又引爆了直播间的弹幕,下方一片片的“求带”开始刷屏。
郝千里也再次被晃了下神。
和直播间大部分女性一样,听见这样一句话,她脑海里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场景,不是坐在某个面目模糊不知是帅是丑的男友身后,而是环抱着身穿做旧皮夹克的安吉瑞精瘦的腰身,头贴着他宽阔的背部,在狂风呼啸中,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画面。
郝千里突然觉得,安吉瑞像个有点坏心的小孩,把一块肥瘦均匀的猪五花,明晃晃地用筷子吊在了一排小奶狗面前,然后给它们说,只能看,不能吃。
那个在高考时仗义执言的男神形象,随着她的不断脑补,如今连最后一块正直的牌匾也摇摇欲坠。
郝千里还无法控制地多想了一层:为什么女性只能被男朋友带着骑车?难道d级驾照和就业一样也存在歧视吗?没有啊,不存在啊,明明一天就能考过啊……那为什么安吉瑞脱口而出就是“也能有机会”?意思是没有男朋友就没有机会了?
郝千里一通分析后,感觉高中三年里亲手塑起的神像泥身,瞬间土崩瓦解。
等到她彻底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四周很安静,这才发现原来直播已经结束了。
聊天框里弹出了安吉瑞的新消息:“好的!我下播了,咱们电话说吗?”
郝千里洗了个手,回了句好。
微信电话打过来,却是视频通话。安吉瑞带着和直播家人们吹牛的热情余温,喜笑颜开地对着郝千里说:“新年快乐!好久不见!”
郝千里此时看到安吉瑞那张元气满满的脸,已经很难掀起涟漪,反而突然有点愤慨——凭什么同样应试教育,我拼死拼活未必能出人头地,熬走青春熬出白头,你小子却快乐十二年顺利专科,毕业了继续年轻貌美,最后竟然还赚得比老娘多啊?!
这么一想,郝千里就从一开始文字回复时的活泼客气,变成了语调上的疏离客套,“哈哈,哪有,高中也没怎么见过大明星。”
安吉瑞不愧是从高中开始浸淫于言情小说的男人,心细如发,一听就察觉到了郝千里这丝微妙的不悦。
他嘴一瘪,嘴角勾出了个略带嘲讽的弧度,拖长语调说,“啊——郝同学——还在记仇高考的事啊?”
这下着实把郝千里给整不会了。
她对高考的印象就是安吉瑞几分钟前还屹立不倒的光辉形象,是和“记仇”二字八杆子打不着的少女情愫。
她脸上被自己武装的坚冰瞬间融化,一时空白的表情上显出了少见的呆滞。
安吉瑞看了却真的笑了出来,嘴角咧开到能看到他二十颗白牙的程度:“哈哈哈哈哈哈哈!逗你呢!”下一秒他就说起了方言,“啷个撒子都信嘛!学霸不该聪明点迈?”
郝千里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呵呵干笑两声,然后生硬地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被安吉瑞带着也说起了好久不用的乡音:“是勒个样子,我们班哩班主任撒子要求都没说,还要麻烦你讲一哈。”
安吉瑞见她正经起来,也不再嬉皮笑脸。他条分缕析地讲了宣讲的时间和方式,不到一分钟就交代完毕,仿佛之前在直播间动作夸张语气搞笑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第二人格安吉拉魔鬼。
郝千里听完感觉没什么特别的——线上会议和学校礼堂屏幕连接,两个人加起来一小时时间,分别从就业和深造两方面讲讲自己的经验,帮助高三的同学们做好未来规划。
但安吉瑞说完还补了一句自己的猜想,“我感觉学校勒个安排哈,斗是让你教成绩好的怎么填志愿,然后让我给成绩撇的放宽心。”
郝千里当导师心腹(大患)多年的狗腿警钟立即敲响,脱口而出:“没有没有,安老师太客气了!都上电视的人了,还愿意抽时间和我这种‘平民’一起给学校当义工!真是不忘初心哦。”
安吉瑞听完嘴又瘪了起来。
在微信视频因为手机电量告罄而断掉的最后一秒,郝千里听见安吉瑞嘟囔了两个字:
“假打。”
窗外忽然下起了太阳雨,温带海洋性气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