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长溯何等敏锐,他停住,再次轻唤:“师尊?”
白霄尘眼中百般情绪涌动。半晌,他慢慢走来:“溯儿,你当真,不记得以前事情了?”
自然指的是师尊捡到他之前的事情。
长溯不懂白霄尘为何突然问到这个,但对方神色无比严肃,白霄尘向来平和温雅,长溯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师尊。他胸中突然涌出一股不安,但还是摇摇头:“不记得了。”
白霄尘猛地抓住长溯的手,他明显整个人已经混乱掉了,但似崩溃前仍在摇摇欲坠坚守:“溯儿再想想,有多少是多少,一点点记忆也可以……”
双手捧起长溯的脸。
对方突然靠得极近,长溯心中一紧,但慌乱再抬眼时,刚触及对方视线,师尊的双眸却像漩涡一样,迅速攫取住他,将他的神识一点一点吸了进去。
“溯儿,再想想……”
长溯呼吸窒住,他的眼神控制不住地逐渐涣散,脑中模糊碎乱的黑影,却在逐渐浮出水面,变得清晰……
他捂住头,艰难道:“血……全是血……”
“还有什么?”
“人……死了好多人。”他突然感觉喘不上来气。
“然后呢?”
脑中堆积着无数碎片,长溯紧闭双眼,吐字:“……我掉进了河里……要被淹死了……母后,母后……不要!……”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顿时装满惊恐。
扶在他脸侧的手陡然一颤。对方悲声:“溯儿……”
长溯下意识打开他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可他头太疼了,无数影像往脑中挤,跑着跑着,忽地跌倒,他在地上蜷成一团,好难受啊……
这时,一个人过来紧紧抱住他,神识中一股暖流涌入:“不想了,我们不想了……”
长溯的意识在慢慢减弱,陷入沉睡前,他感觉到这个人抱着他,喃喃说道,话中全是痛意,“溯儿……对不起,是师尊对不起你……”
长溯彻底陷入昏迷。
第二日,长溯睁开眼,便见到白霄尘静静守在床边,一如往常,仿佛昨日事情只是一场梦。
长溯张嘴,刚想问什么。白霄尘却抬手止住,只看着他,温声道:“溯儿,我们建个门派怎样?就在玉绡山。”
他微微俯身下来,牵住他的手,“溯儿终归是长大了,一直独自下山历练,没个同伴,这样不好。别人都有门派,有师兄师弟,溯儿出去,却只是一介散修,无门无派,会被他们看不起的。”
长溯立刻皱起眉,他何时介意过被旁人看不看得起?
正想出言反驳,可白霄尘却独自畅想起来:“我做掌门,溯儿便是大师兄,我们收一堆小孩儿。”
他眉眼弯弯,长溯很少见到白霄尘笑得如此柔软的时刻,“我们还可以收些女弟子,师妹她生前,就一直想要漂亮的女娃娃喊她做师尊。虽然师妹不在了,但可以去大昶找你皇帝伯伯要点儿高手过来,教她们功法……”
“师尊!”长溯突然心中涌出巨大恐慌,忍不住喊出声。
他掀被子下床,直直看向白霄尘眼睛,“我们为何要收弟子建门派啊,我们两个住在这里,不好吗?”
白霄尘淡淡看着他:“那开宗立派,又有什么不好?人生在世,总要有些作为,不然碌碌一生,心中不愧吗?”
长溯忽地睁大眼。师尊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可是……”
“我们只是建个门派,其他的一切都不会变。溯儿在怕什么?”
是啊,他在怕什么?
长溯低下头,看着二人合在一起的手:“真的,一切都不会变吗?”
“是。师尊还是师尊,溯儿还是溯儿,一切,都不会变。”
……
一转眼,洞府天在水被推倒了,院中莲池被填平了,大昶皇朝派来了天下最好的匠师,给他们修建了最恢弘的建筑。
玉绡山用度皆丰富起来,再没有长溯以前口中那般寒酸。
长溯又长高了些,周身最后的稚气褪去,面上棱角分明。他模样长得极俊,本该是闻名远扬的美男子,但小小年纪,整个人浑身上下却冷飕飕的,沉淀着与他年纪不符的阴沉狠戾,凡与他碰面之人都有些怕他。
长溯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这一切。
白霄尘以前最常的事情,就是窝在池边竹椅,边轻轻摇着边等他回家。可自从那晚之后,却经常往外跑。以前朝夕相处的师徒,如今竟是几天才能见一面。
今日是玉绡山建筑落成的日子,兼首届收徒大典,白霄尘特意回来了。
他一身白袍疏朗如月,负手望着那巍峨白玉山门,上面“万莲剑宗”四字遒劲有力,是当今人皇亲笔。白霄尘唇角挂上久违笑意,轻轻拉拉旁边长溯衣角,笑道:“溯儿,我们此番可真是让你皇帝伯伯大出血了。”
长溯一语不发。
而白霄尘却似恍然不觉,他欣赏过仙门建筑后,长溯便往广场走:“溯儿何故这个表情,你是马上要当大师兄的人,高兴些。以后要更加勤勉,做好表率。”
他嘱咐着,却没看见,身后俊朗青年默默盯着他的一双眼睛赤红,里面满是不忿、愤怒,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收徒大典结束,白霄尘自然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留下一堆刚招入门下的弟子,整整齐齐跪着,冲着坐在首座的长溯喊道:“大师兄!”
激动者有,敬佩者有,亲近者有,小心翼翼者有。
黑衣青年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并不答话,只向前慢慢走着。剑宗规定门派服饰以白为主色,他却故意对着干似的,独不遵守,常年只穿黑。白霄尘知道这事,也笑笑没说什么,随他去了。
长溯在人界作为一介散修历练时,名声都已经打出去了。修真界各门派皆清楚他本事,如今成为万莲剑宗掌门首徒,这个位子,绝对担得起。
而掌门一走,此刻气氛极为压抑。剑宗新入门弟子们皆心有顾忌。弟子们一动不动,他们都是师尊千挑万选招进来的,天赋资质皆佳。
长溯眼神淡淡扫过这些弟子,慢慢走着也走到了队尾,站到广场的另一头。
众人见大师兄准备离开,他们也跪得够久了,一个一个便想起身。
却听见身后传来冷冷嗓音:“让你们起来了吗?”
大家愣住,赶紧重新摆回原来的姿势。
“都跪好了。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起来。”撂下这句话,长溯一甩黑袍,身形消失。
修真界其他宗门,与散修长溯以前有过交集的,皆称赞他是品行端正之人。修为高强,又不卑不亢,谦虚自矜。
尤其最守规矩,一到点儿就紧赶慢赶回师门,绝不让他师尊多等。与他们这些一出师门就放飞自我撒了欢儿的截然不同。
可谁知,自从他成为万莲剑宗首徒之后,刻薄独断的名声就传了出来。据传,这位大师兄最是嫉妒他师尊往门派里招天赋极佳的弟子,对师弟们极为严厉,甚至是故意刁难。
可神奇的是,剑宗掌门宗主也不管,任由他这般。
白霄尘对长溯放任到,甚至最后剑宗大权全捏在他这大弟子手里,他这个掌门,倒像是个打酱油的,名存实亡。
转眼间又过了几年。
小长溯已经彻底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修为深厚,气质沉稳冷峻。
这晚,他来到白霄尘住处。自从剑宗成立后,大昶财大气粗,赞助的钱多,修的楼宇也多,故而掌门和首徒各有一间院落,不必像以前那样挤在一起。
院中,白霄尘窝在竹椅里已睡着了,雪袍上星星点点,落满了清香细碎白点槐花。
此时夜色已深,弯月高挂,凉风簌簌。长溯慢慢走到摇椅前,静立看着面前熟睡之人。
半晌,他弯下腰,向椅中之人伸出手,将其一缕被吹到脸前的头发顺到耳后,低喃道:“师尊此刻的模样,与溯儿多年前初见时相比,竟是分毫都没有变呢。”
“师尊你曾说过,师尊还是师尊,溯儿还是溯儿,一切都不会变。”他说这话时,用手抚着对方的脸庞,语气温柔。
“可如今呢,师尊你除了模样没变,其他一切,……都变了……”
动作和语气依旧,可他眼中分明缱绻渐渐褪去。“以前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为弥山变了,师尊你也变了。”
“你骗我!”长溯语气陡然一提。
“师尊,我们像以前那样,在天在水不好吗?我们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的手慢慢从对方的脸上往下挪,绕过下巴,微微掀开领口,停在了脖子上。
“我们怎样才能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啊?师尊你告诉我啊师尊……”
他面露痛苦之色。
“……是溯儿哪里没有照顾好你吗,你说出来啊,我可以改……你不是最喜欢吃溯儿做的笋吗……我们把他们全部赶走好不好,我们回到原来的天在水,好不好……”
他的拇指摩挲着指下肌肤,脖颈处的动脉有力又明显地跳动着,手指却不知似有意还是无意慢慢收紧,眸中如装了无底的沉沉深渊:“……师尊你告诉我,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不会丢下我,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气氛虽然静谧,却涌动着让人惊心的暗流。
而梦里白霄尘似是感受到了些许不舒服,也似是听见了“笋”这个字眼,他菱唇微动:“笋……溯儿等着我,一起吃……等我……”
闻言,长溯眼神瞬间清明,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连忙缩回手。
他神色恍惚,似是没想到自己竟会做出这般举动。他低头,惊疑看着自己的手,反应过来后连忙向前探身:“师尊,你是在说,要吃溯儿做的清炒竹笋吗?”
白霄尘似乎梦见了什么,睫毛稠密垂着,如玉面色柔和无比。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长溯眼睛里像是被瞬间点亮了:“师尊,那溯儿明日做给师尊吃好不好?这次你一定等着我,我们一起吃……”
他怕对方听不清,更往前趴近了些,“师尊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明日,就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
白霄尘轻轻挪了下身子,含糊道:“好……”
长溯眼中像绽开了烟花。
他将身上外袍脱下,给这人仔细披上,又在其身旁用灵力搭了个防护罩,防止他被夜风吹着受凉了,转身便出了院子。
长溯连夜去后山刨了一大堆笋,早已过了季节,他便用灵力催熟,一盘接着一盘炒。
全然如同魔怔了一般。
若他清醒之时,便该知道,白霄尘平日话都不可信,都可违背,这次梦中随便嘟哝了句梦话,他怎么就信了……
第二日一大早,长溯疾步来到白霄尘院子,脸色虽一如既往的冷峻,但明显能看得出其下隐隐压抑着的愉悦之色。他推开院门:“师尊!……”却是一愣。
院中并无一人。
树下躺椅中空空如也,椅靠上还搭着他昨晚为对方披上的外袍。
长溯合上院门,慢慢走回自己院落。他走到桌旁,站定,看着桌子上摆好的满满一大桌菜,同多年前那晚,一模一样。
那晚的绝望和无力清晰地再次扑面而来,将他淹没。
突然自嘲一笑,垂下头,轻声道:“我怎么就信了……”
静立片刻。
“我怎么,……”
“就信了!”
他忽然伸臂唰地一甩,桌上精心准备的整整一晚的成果全被扫到地上。一向爱洁的长溯,此时绣着精致暗纹的袍袖上沾满了淅沥汤水。一个个碗碟接连跌于地上,应声摔得粉碎。
……
北疆魔域的夜晚极黑极冷,永夜城即为黑夜永驻,常年不见白日。
仿佛无边无际的迷茫和绝望,再看不到头。
长溯一坛又一坛地喝,将自己灌醉。白霄尘瞒了他这么多年,而如今,他终于知道了,为何那个晚上之后,白霄尘去大昶走了一遭之后,一切都变了。
——定是白霄尘从大昶皇帝那里,得知了当年真相。得知了他随手在河边一捡的徒弟,是东阆遗落在外的皇子。
而身怀旷世绝学、师出传说中昆仑仙麓的白霄尘,当年同师妹为大昶改了气运,这已是天下皆知之事。
直接因为白霄尘,导致东阆战败,城破国灭,皇室皆亡。
东阆皇后拼死将皇子送出,阴差阳错,白霄尘许是心中有愧,帮助战乱百姓时,在河边捡到流离失所、无人认领的小霍玦。
赐他名,养他身。
孽缘自此开始。
可是,他该感激这个人吗?他该恨这个人吗?长溯垂下头,呵笑一声。
他最悲哀的是,连该爱谁、该恨谁都不知道……
况且,白霄尘平时最尊道重道,他强迫他发生了那种事,白霄尘会是什么反应。
长溯低低笑着,一声接着一声,笑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
再回到大殿,天空诡谲极光都变色了,属于魔族的活动时间来临。那人满身狼藉,一动不动躺在那儿,破碎轻衫凌乱在旁,墨发丝丝缠绕铺满冰凉地面,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成了一幅荼靡又绝美的画卷。
长溯被酒麻痹的脑子忽地清明一丝。
忍不住走过去,解开外袍,将人拢在里面,抱了起来。
这时他听见什么滑腻流动的声音,视线稍稍往下一瞥,□□顺着长玉缓缓淌落足尖。
他眼皮蓦地一跳,只觉酒力发作,浑身燥了起来。
想了想,抱着人走去后殿泉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