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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情妄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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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溯抽身而出。眼中红光褪去,他似乎才稍微清醒过来。空中浓郁气味未散,甜腻糜烂。看着墨玉石板上昏死过去之人,凌乱青丝铺地,身上清晰可见青紫泛红的咬痕伤迹,点点斑驳,触目惊心。

    眼间一颤。这,这真的是他做出来的吗……

    他当真和白霄尘做了这事。

    可情|欲过脑,便是无边无际的痛苦笼罩了他。——他此生至深至爱之人,同他隔着血海深仇。

    此痛不可解。这已不是一剑之仇的问题。哪怕他自己可以不顾被抛弃背叛、被心口贯剑的仇恨,他却没有资格,替东阆皇室和万千子民去原谅对方。

    再次看去,纤薄昏死之人躺在那里,竟叫他如同对着一片阴沉森然的汪洋深渊,周遭疯狂席卷着要将他吞噬。长溯禁不住后退,很多年了,他不知害怕为何物,而此刻仅是看着,便觉心底发寒。

    趔趄起身,他逃也似地离开大殿。

    迎面森寒冷风吹来,楼阁长廊渐次落于身后,长溯脚步渐缓。他冷静了几分。

    他想起昨日那信使说的话:“您是我们东阆的皇子,这天下本该是您的,但被妖道夺了气运。”

    对方被绑在永夜城门前,无数魔物包围逼近了他。信使吓得冷汗涟涟,却仍对着高高巍峨城楼上黑袍翻扬的年轻永夜城主,拼死大喊,“我不会骗您的!大昶皇城气运金龙便是证据!气运金龙能辨识东阆皇族,绝不会有错。我们也是望见此变故,才冒死进入北疆魔域,前来寻您!”

    “殿下既已称霸九幽,成为一城之主,何不入主人界,夺回我东阆天下!到时天下归藏无尽,任由殿下予夺予取……”

    ……

    “予夺予取……呵。”长溯微微垂下头,漆黑发丝荡在眼前,低声呵笑道。

    他听见了那人的话,他得知了被瞒了几十年的真相,却,更加痛苦。

    至此方知,他最想要的,这辈子都得不到。

    他不禁在想,他究竟是从何时起,开始和白霄尘渐行渐远、乃至成为如今生死不休的仇敌了呢。

    似乎就是极其普通的一日。他们在玉绡山,那时已夏末,天在水附近竹林正繁浓茂密。他还是个身体刚抽条的少年。他同往常那样,从山下历练回来,放轻脚步,悄然推开院门。

    莲池边置把躺椅,遥遥只见一抹素白搭在扶手,薄衫曳地,铺开一地逶迤。里面窝着个人,晃啊晃啊,荡开轻轻浅淡幽香。

    小长溯被重极观判为天生魔根、万邪源头之后,白霄尘便带他来玉绡山隐居了下来。起初,小长溯是不能现于人前了,而白霄尘却仍放不下那些正在迁徙逃难、处于水深火热的百姓,还时不时下山除邪救人。

    直到战乱结束,人界大昶一统,百废重建,秩序渐起,白霄尘才消停,不再往山下跑。玉绡山中无事,他又怕热,便常窝在池边躺椅里避凉。

    而风头过后,白霄尘开始担任起教导小长溯之责,教他修行练功,历练增长见识。

    白霄尘浅睡中听见动静,就要起身,轻轻唤他:“溯儿回来了……”

    小长溯忙过来,握住他肩,将人按回椅背:“师尊别动。”手往他脑后一探,再转眼,那乌黑发间便换上了根崭新木簪。

    白霄尘抬手摸了摸,讶了下。再看向徒弟,对方已经拿了旁边扫帚,去搂院间落叶了。

    犹豫半晌:“这发簪哪来的?”

    小长溯头也不回:“出山途中遇到一进城卖货的大娘,她谢我帮她赶走缠人树妖,从货篮中挑了枝簪子给我。”

    白霄尘眉尖微蹙,正色道:“溯儿,降妖除魔乃我们修道人本分,不可拿人财物,贪图回报。”

    小长溯早知道对方会这么说。其实他当时也根本不想要,可那热情大娘连连塞他怀里,说什么,小道长以后遇见心上人用得着。

    于是,他便鬼使神差留下了。再回过神,大娘早走远了。

    此番果真被师尊质问,他不愿看他,硬着头皮扫地,语气又臭又硬:“照你这般清高做派,我们才住在这么破的地方,连置备最基本用品的钱都没有。”

    白霄尘站起身,抚平袍面,他倒不甚在意:“能住便可,何须讲究。钱财身外之物,皆是虚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说着突然顿住。他似是想到什么,一转头,清雅温润目光里面满是歉意,“溯儿,跟我在这里,委屈你了。”

    “我委屈什么。”小长溯立刻接道。看见对方总如此轻易妥协,仿佛他无论做什么,白霄尘都不会生气,不会发怒。他心里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他就是觉得,他的师尊值得更好的,师尊根本无需向他、向任何人抱有亏欠,他明明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

    “我不委屈,说多少遍了。你别啰嗦了!”说罢一跺脚,跑回屋子里了。

    留下白霄尘独自在原处愕然。

    长溯自小就是一个很管事的人。他虽嘴上嫌弃天在水这方洞府,但自他住进来第一天起,院落每一处角落,向来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他不只把自己收拾得利落,能下山采办后,还渐渐接管了白霄尘的出行穿搭。

    师尊喜穿白,虽只是白袍,小长溯硬是慢慢给凑齐了薄厚暗纹各种款式。在家穿什么,练功穿什么,休息穿什么,出山除祟穿什么,多走山路穿什么,多行高空穿什么……

    看得白霄尘十分咂舌。他断不知简单一个白衣竟能折腾出如此多花样。

    故而,天在水虽然略简朴,但井然有序,五脏俱全,还显出几分温馨之感。

    而小长溯在洞府内折腾这些时,白霄尘大多时间,都只需在莲池旁躺椅里躺着。

    一开始,他不觉得有何不妥。在白霄尘观念里,事情有人做就好,徒弟不做他便做,可徒弟如今全揽了,自然无需他多插手。

    当然时间一长,还是有些不太妥。

    毕竟眼看着小长溯一天一天长大,大部分时间在山下,他总守在山中。

    他早无需进食,但小长溯还没完全辟谷。纠结犹豫许久,他来到厨房,挽起袖子,准备给徒弟做个晚饭。

    然后厨房灶台便炸了。

    然后小长溯回来后,看见的便是施完清水诀后的一地狼藉,和呆站旁边满面错愕的师尊。

    晚饭时,他们坐于院里桌前,气氛沉默。徒弟吃饭,白霄尘不必吃,便干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纠结半晌,拿起筷子戳戳对方。

    “溯儿……”

    小长溯收拾完厨房,快速搞了俩菜,奔波一天,正填肚子。此刻闻言,望过去,便见对方睁着眸子,看着他,道:“有溯儿做徒弟,乃我毕生之幸。”

    这话说得又轻又软,还带着干了坏事后的心虚,和前来认错的几分讨好。

    小长溯怔怔看着那人看了许久,然后,默默埋下头,默默扒饭,发丝后从脸颊到耳根子全红透了。

    还好天色已晚,看不太清。

    偏生对方拿筷子继续碰他,“那溯儿呢?溯儿认我为师,可亦是毕生之幸?”

    小长溯寻摸着,对方这是干错事了,怕他怪罪,急于在他这里找到些肯定点,好心里踏实。但哪怕知道是这个道理,可小长溯还是无法直言说出来。

    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对方碗中,瞥他一眼,接着埋头扒饭:“嗯。”等了片刻,又加了个,“对。”

    白霄尘这个人很奇怪。若说他不通情理,可他这种大咧咧感言肺腑之言,说得信手拈来,面不改色。可若判定他通晓此道,又断不可信。

    小长溯思考过这个问题很久,最终只能归纳为,对方于人□□故之道一窍不通。

    他这个师尊,平日最常做的事就是修练,便是入世降妖除魔,也是打完就走,接着去赶下一场,不怎么踏足人际间的弯弯绕绕,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这人不沾烟火到,甚至分辨不出来,何为界限,有些话说出来究竟合不合适,恰不恰当。

    虽没有听徒弟亲口说出,但白霄尘还是开心了。他把徒弟方才顺手给他夹的菜都吃了,修道人五谷入口,皆是糟粕,但他仍眼眸弯弯:“溯儿,你这个年龄正是贪玩时候,却没个玩伴。”

    就着小长溯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这样吧,我们明天一起出山,为师认识一个孩子,年纪比你小个六七岁,说不定,你们会投缘。”

    小长溯还挺好奇。他清楚白霄尘交际圈十分之狭窄,孑然于世。师尊能认识什么别的人?

    于是,等第二日,见到师尊口中之人后,小长溯心情颇为复杂。

    在小长溯眼中,师尊一直都只是个清贫的好看道士,视金钱为粪土,两袖清得不能再清。

    然而此刻,当他眼看着一统人界的大昶皇朝国君,亲自下了轿銮客客气气迎接师尊,而尊贵的大昶太子拱手弯腰,恭恭敬敬对白霄尘行礼喊“舅舅”之时,小长溯整个人都凌乱了。

    大昶太子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正礼过后,小太子便欢脱了。一路跑到白霄尘跟前,俩胳膊环抱他腰,仰起脑袋亲亲热热连声唤:“母舅母舅!父皇念叨你好久了,母舅为什么不来看阿风?”

    于是小长溯登时炸毛。

    他猛地蹿过去,用力就将小太子推开,亘在两人中间,不让对方再碰分毫。若他身上有长羽,定当嘭地统统直竖起来了。

    小太子坐了个屁股墩,此番被人推倒,疼倒不疼。但他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眼珠一转,哇地哭了起来,哭得那叫个肝肠寸断。

    白霄尘愣了几愣。徒弟平时性子超出同龄人的沉静,不该有此之举才对。忙要去扶起正嚎啕的小太子,袖摆却被拉住。

    他回头,见是徒弟,不赞同道:“溯儿,阿风比你年幼,你方才欺负他是为何?”

    小长溯本是警觉愤怒,此刻闻言,心里却涌起大片委屈。

    被白霄尘盯了好久,才小声说:“自我能出山后,我好久,都没有这么抱你……”他眼睛红红,鼻子一皱,凶道,“不准他抱!”

    白霄尘怔住了。

    可下一瞬,又忍不住轻笑出来。

    于是小长溯眼睛更红了,却不肯掉一颗泪。师尊不但向着外人,批评他,此刻还笑话他。小长溯就要转身跑走。而下一刻,熟悉好闻的清香靠近,雪白暗纹广袖绕他背后拢来。

    他被对方迎面抱住了。

    “溯儿一天天长大,师尊险些以为溯儿都是小大人了。是师尊疏忽了。”

    那人俯下身,青丝缕缕垂下,携着暗香,在他耳边轻轻笑着,“原来,我们溯儿也还是个孩子。”

    他脸边挨着对方柔软发丝,听见这话,脸红了个透彻。憋半天,才憋出个:“……才,才不是。”

    小太子坐在地上,也忘记哭了,呆呆瞧着俩人。听见身后有人唤他,才一咕噜爬起来钻到父皇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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