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偏生对方还在继续:“哪像你这样,口是心非,活脱脱一个白眼狼……”
“住口。”
白霄尘脸色终于沉下,莫名羞恼道,“你给我出去。”
长溯瞪大双眼:“你……”
“出去。”
这人窝在深闺帷帐里,轻衫薄拢,墨发淌了满腰,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心底深深藏着的模样。
白霄尘昏死三天三夜,他也守了三天三夜,折腾了半个城的魔,精神都濒临崩溃。而这人终于大病醒来,唇还是苍白的,却又同他针锋相对起来。
长溯站在床前,床帏阴影层层掩映,愤怒之下,五官更加立体秾艳,呈现一种惊心动魄的凌然之态。
他气得够呛,可又不知要说什么。胸口重重起伏几下,转身就走,衣袖哗哗带风,门板摔得震天响。
白霄尘半靠床前,望着空荡荡门口。
望了许久,情绪渐渐消退,便只留下双眸的恍恍失神。
其实他方才赶人之时,就有些后悔了。小腹处尚微暖,无论如何,这孩子都是好意。一手带大的徒儿,又怎会不疼惜,自小便舍不得其受半分委屈。
十一年不见倒也罢了,今朝一遇方知,将对方置于那般处境,最难受的,反倒是自己……
他长长叹了口气。
可转念又想,既是将死之人,还是不要再添纠葛了。再向那孩子释放好意,何尝对他不是一种折磨。
又在空旷寂静中坐了许久,展臂拢住衣袍,缓缓起身。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霄尘立刻望去。
却见一只半人高的火蟾蜍蹦了进来。宽阔的脑袋顶上,稳稳置一宽碗,里面是黑漆漆药汁。
白霄尘认出,几年前药王谷丹苗评鉴大会上,这家伙吐的苗儿拔得头筹,自此被各方势力争夺。他挑了挑眉:“是你?”
那火蟾蜍见了他,也是吓一大跳。
“怎么是你?!”腹下白肚皮一鼓一鼓的,口吐人言,“那疯子不要命似地领魔去人界抓人,我还心道阵势如此之大,究竟抓的谁?原来是你这个倒霉蛋!”
白霄尘垂目无奈笑了笑,拢住袖摆接过碗,一饮而尽。
火蟾蜍蹲他跟前,看了他半天,张大口,吐出一储物灵袋:“喏,你的。只不过在水牢泡久了,有些进水。”
白霄尘看着上面口水粘液,心道就算不进水,这灵袋怕是也不太能要了。但还是微微颔首:“多谢。”
他缓缓俯身,衣摆逶迤落下,蹲在地上收拾里面东西。然后杂七杂八的,就从中倒出了一篮槐花。细碎洁白的小花,簇簇点点,飘来清香。
火蟾蜍见白霄尘登时僵硬着愣怔在地,跟丢了魂似的,他多少知晓些万莲剑宗旧闻,有些不忍:“别看了。”门派灭了,山都没了,睹物伤怀还有何用。
白霄尘轻声:“此处可有厨房?”
火蟾蜍:“你饿了?不是辟谷了么?我可没工夫去人界找厨子给你做吃的。”
“无需厨子,我自己做。”
火蟾蜍:“魔域中人向来啖肉饮血,吞噬生魂,没那玩意儿。你究竟要做什么?”
问他未果,白霄尘叹口气,缓缓起身:“心有夙愿不得解罢了。”
他继续从储物袋里一件一件掏出,新鲜采摘保存的细白槐花,谷粉,蒸屉,将花苞细细裹上粉,再生火上屉。
飘逸脱凡的仙君,身形修长,玉雕器琢,如今粘上烟火气,更显柔软近人。
白霄尘拎着那篮槐花,自己动手蒸了。这蒸花的手法,还是从玉绡山下王阿婆那里讨来的,练了十几次,才慢慢摸到门道。
那好心又絮叨的王阿婆,十一年前死于那场纷争变故。准确地说,玉绡山上下,无一活口。如今看来,竟只余他们师徒二人。却亦是渐行渐远,早已殊途……
最后一盘子槐花蒸糕放在跟前,白霄尘辟谷,自然不是自己吃的。
也没想给别的谁人吃。
似乎是,仅仅这般看着,身旁就能出现那个前后跟着他、会言语晏晏、笑唤师尊的小孩子。
眼中霎时又酸又涩。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槐花。”徐风灌入,房门悄无声息打开,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白霄尘惊了下,忙转身。
只见门槛边倚着一颀长黑衣青年,无声无息,不知他何时出现在那里的。
火蟾蜍一见气氛不对,咕呱合嘴,忙蹦走了。
周遭低迷,许久,白霄尘涩然轻声:“那你喜欢什么。”
可问完他便后了悔。
长溯望着他唇角消失的笑颜,怔忪了会儿。他不懂,为何白霄尘对每个人都很和善很温柔,唯独对他,残忍到极点。
侧头望向门外,似乎陷入某种回忆。
玉绡山最开始是没有漫山遍野槐树的。只是附近百姓信仰古槐有灵,风俗喜拜槐仙,逾十年寿命槐树下,棵棵建有槐仙庙,祈求保佑平安富足。而这种植物又浑身是宝,花可食,皮可医,便是饥荒大灾之年,也能救人救命。
随着玉绡山领域里越来越多百姓定居后,风俗被带动起来。
凡有炊烟处,遍地落槐花。
沉默良久,长溯嗓音沙哑极了:“我喜欢青莲。便是以前玉绡山那处简陋洞府,池中零星几簇,我也喜欢。可是后来,玉绡山变了,天在水没了,它被填满推平,建成了练剑场。晨间师弟们在场上练武,傍晚山下村民也可以上来,围着剑场乘凉,嬉闹,晒谷子……”
“大家都很喜欢。可我不喜欢。”
白霄尘眉眼清冽如秋霜冷月,密睫熏染上水汽,如蝶翅般潮软垂下,启唇轻声:“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扶住桌边,缓慢坐下:“逝者不可追,当弃则弃。”
长溯眼中蓦地发红。
平静静谧的氛围瞬间被打破。
他胸口郁气横生,当即暴怒:“凭什么!我凭什么……当弃则弃,当年的我,便也是这般被你弃了吗?!”
长袖一甩,打翻桌面,转身跑了出去。
白霄尘默默看着地上残块,蹲下身子,小心将它们聚拢在一起。
但那已经碎得不成样子。
糕块粘了尘,再怎么聚拢,也无法还原如初。
人心亦然。
他无言在地上坐了好久。北疆魔域严寒,火蟾蜍溜走后,大片寒气自地面往上沁,骨头缝都是冷的。
搁在以前,他捧着蒸糕,都能将小长溯哄高兴。可这次只是让他看见,就惹恼了他,如火上浇了油。
他时日不多了,自然不能死在长溯面前。
白霄尘侧头,望着外面终年不见天日的诡谲紫黑幕空,这是龙骨祭渊之外、北疆九幽之地特有景致。但这里也灵力稀薄,魔修多喜混沌之气,可白霄尘如今残伤之躯,几乎难以呼吸。
艰难捂着胸口,缓缓起身,只这一会儿,便浑身冒冷汗,骨头缝里森森寒气升起。
白霄尘察觉不对,强打精神掐指一算。
糟糕,近日昏迷未曾注意日子,这月恶源诅咒,竟然提前发作了。心间骤慌,踉跄着起身。
他必须得立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