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心与否
约沉默了几秒，季燃才踏着步子向染玉走来，嘴里说着：“师尊，我路上碰见纹清仙尊了，所以回来晚了点。”
染玉换了个姿势，他身子倾斜于石桌，胳膊肘撑于桌面，掌心托着侧脸，面上并无神情，但季燃却看出了两分闲散。
“当真如此？”
“嗯，弟子不敢欺瞒。”
染玉看着季燃，轻微勾了抹笑，“那纹清仙尊可说了什么？”
“呃……”说了我最好不是魔尊，否则他第一个杀了你徒儿。
季燃虽心中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只好胡诌：“纹清仙尊问师尊你为什么取真心草。”
染玉眼底的神色有一分凉，随后便被他抹去了，“那徒儿是怎么回答的？”
“弟子自然回：这是师尊的事情，弟子不知了。”季燃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就算是纹清仙尊真这么问，季燃也会这么回答他的。
染玉轻笑了声，眼底却没有笑意，“徒儿当真为我着想。”
“？？”
染玉站了起来，他衣摆上的纹饰彻底显露了出来，添了一分精致华美之感。
看着染玉靠近，季燃觉得有些古怪，他退后一步，视线却没离开过染玉。
“师，师尊，你怎么来我住的地方了？你不应该在朝圣殿么？”
季燃觉得有些不妙，染玉这模样就像是魔族里吃人不吐骨头的何以故，总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染玉招来了季燃手里的真心草，仙尊的灵压释放了出来，他觉得好笑，季燃如今会这么怕他了么？
“吃了。”
染玉递给了季燃真心草。
季燃：？？
不是，怎么还真是给他吃的？
“师尊，我能不吃吗？”
季燃无法动弹，他一脸假笑，十分有感情的假笑。
染玉轻叹了口气，“你觉得你身上有魔尊季燃的气息，外界会放过你？你既然遇到了纹清仙尊，他会不质疑你是魔尊季燃？”
季燃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太明白。
“蠢货。”
季燃又觉得委屈了，他轻抿起了唇，两根好看的眉也拧到了一起，“真心草是吐露真心的，这跟师尊说的这些有什么关系？”
季燃心中觉得奇怪，为何他身上的气息会这么明显？明明在前世的时候，季燃就很小心的将气息剥离了，这具傀儡之身应该没有季燃的气息才对。
当初季燃魂魄归于傀儡之身，或许会染上些本体的气息，但季燃神魂极强自能隐匿，可为何连季燃不熟的人都能发现他气息像魔尊季燃？
原先担心染玉会发现也是因为染玉与季燃相熟的缘故，如今被纹清仙尊猜忌，属实没有料想到。
“真心草有隐匿气息的功效。我故友琴之是个炼药师，对灵药颇有建树，原先是想将真心草赠予他研究真心草的功效是否能改变的。”
季燃一时不知道该惊讶些什么，一则：染玉这个面瘫脸居然说了这么多，若是在前世，染玉不仅是个面瘫脸，还惜字如金呢。
二则：面瘫脸居然还有故友？想他季燃前世这般在染玉身侧纠缠，也没见着谁特别亲近于染玉啊。
虽说破苏峰弟子众多，但季燃是见过染玉教授弟子布阵的——众弟子跪坐于阵法之间，染玉通过阵法传播音效，任何弟子只要在阵法当中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不仅如此，还能在阵法当中看见染玉布阵时的虚影。
每一个弟子都无法接触染玉，而每一个弟子都能清楚地看见染玉布阵之法，听清染玉讲授的每一个重点。
至于染玉的故友嘛，季燃骚扰染玉的那几百年确实没见过谁来找他。季燃也想象不到面瘫脸居然能交到朋友。
季燃觉得，被这个惊到也还算正常，但第三则委实有些惊骇了。
真心草的功效能否改变？
这哪里是什么颇有建树的炼药师啊，这是诡才吧？
想要改变反骨灵草的功效？
不说多此一举，就说这个想法，简直是痴人说梦！
众所周知，灵草汲取天地精华而生，能提取成分，凝练特殊效果的灵液或是丹药，是修士眼中的宝贝。
这灵草只能提取其中成分，又怎能改变灵草本身的药性呢？
染头看着呆头呆脑的季燃隐隐勾了抹笑，“真心草能隐匿气息，也是我所不知晓的，还多亏了琴之。”
季燃已经半信半疑了。
若不是季燃知晓真心草对他来说就是暴露自己的利器，他还真在染玉的忽悠下吃下这真心草了。
染玉见季燃没有松动，又隐隐皱了皱眉，随后舒展。
“这三月以来，玉燃对魔尊季燃之事多有提及，想必是想了解季燃，从而帮助为师活着了季燃吧？”
季燃内心很复杂。
他很想说不是，但表面上却沉重地点了点头。
“为师知道玉燃不是季燃，为师很喜欢你这个弟子。”
季燃：喜欢？？？
翻起骇浪的季燃咽了口口水，“师尊抬爱了。”
“玉燃天赋极高，就是连传送阵法，也学得极为熟练了。这般天资，为师信你不久的将来就会名扬天下。”
季燃很想说自己已经名扬天下过一次了，只是名声不太好而已。而且，他已经不想再天下尽知了。
前世他声名狼藉，人人唾骂，季燃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大可不必人人知晓于他。
“那……那师尊，你能不能先收起你的灵压啊？弟子有些遭受不住。”
季燃闷声咳嗽了声，想要以此证明他是真的难受。
染玉收了灵压，背过身去，“季燃不可能存活，若是纹清怀疑你，那也是因为你的身体很有可能成为魔尊季燃的夺舍目标之一。”
季燃听懂了后面，却没听懂前面，“师尊对魔尊季燃多有忌讳？他为何不可能存活？为何会断定魔尊已经魂飞魄散？”
“在神级阵法之下，魔尊季燃能活？”
染玉的声音有些嘶哑，季燃只是心下微疑，便没去管它了，只道：“魔尊若是在神级阵法下当然不能活，可那一战……”
“我的剑上有神级阵法。”
这句话被染玉说了出来，这话有些冷，莫名带着些特殊的情绪，令季燃有些不理解。
但季燃回味过来的时候只想口吐芬芳。
神级阵法？
开玩笑吧？
要是神级阵法，季燃老早就成渣渣了，还轮得到季燃魂归傀儡之身？
可染玉的态度不像有假。
季燃看不到染玉的面容，不敢判断染玉是以何种情绪说出这话的，但听声音，染玉似乎有些难过？
若是季燃能看见染玉面容，定然是会吃惊的。那俊美的脸上竟掉落了两滴泪来，令人难以置信。
季燃虽不知晓染玉如何，但自己内心确实复杂。所以，他痴傻了两百年是有原因的。
嗯，天杀的染玉。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怨恨的了。至少，现在还不算太糟。
季燃不知道他死后这个面瘫脸有没有去他坟头烧过纸钱，要是烧过，真没把那纸灰烟撒他头上，就真对不住他就这么死了。要是没烧过，那真得咒他走一步踩两狗屎。
季燃心中气愤，却并未表露，只是说道：“那魔头该死，若是被仙尊杀了，那也仅仅是为民除害了。”
染玉已经将情绪收敛，他转过身来看向季燃，“你为何唤我仙尊？”
“呃……弟子一时口误。”
“你也觉得季燃该死？”
转变之快，让季燃措手不及，“呃……人人都觉得他该死啊？”
“季燃并没有做错什么。”
“啊？？？”
季燃将表情全部写在了脸上，他是震惊的，他不敢相信这个自诩名门正派的仙尊居然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在前世，不是知道他是魔尊后便恨不得要杀了他么？这怎么？？
染玉心中一阵抽痛，他说道：“季燃从小在魔族长大，成为魔修，是无法指摘的。魔族凶狠暴戾，嗜血成性，肆意屠杀，季燃和他们比起来，简直没法比较。”
季燃呆愣地听着，他莫名觉得有些难受。
从小季燃就听惯了那些强者就是规则的话，不仅是听惯了，季燃还看惯了。
自从明白这个道理后，季燃便一个人杀了出来。在魔族里，没有一个人是朋友，只有敌人。
就这样，季燃踩着万千魔修登上了魔尊之位。
听惯了谩骂之语的季燃也从不觉得如何，只当做不痛不痒的风，随他们说。
可染玉这番话下来，季燃第一次觉得有些害怕。
他觉得自己只要有恶名就够了，他也当不得什么好人。那些好话，他也是听不得了。
可染玉还在说：“即便后来季燃成了魔尊，也不过是聚集了魔族而已，就算没有季燃，也还会有其他人聚集魔族势力。”
“魔族信奉实力，谁强跟谁，谁弱打谁。也正是如此，魔族只是一盘散沙。能凝聚起整个魔族的，当今也只有魔尊季燃一人。”
“因为他实力足够强大。至于众魔修为何会心甘情愿跟随魔尊季燃，这我并不知晓。但我知道，即便是魔尊季燃凝聚了魔修，也没有伤害过人修分毫。”
“因为魔尊季燃凝聚了魔修，故此那些魔修也没在伤害人修。这些……在我杀季燃之前并不知晓。”
这回是季燃转了身，他不知怎么，竟又掉了两滴泪下来。
他觉得可笑。
可他笑到一半又笑不下去了。
他知道，那些名门正派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是魔族的头头，害怕他的势力，可那又怎样？
前世季燃生性乖张，肆意妄为，丝毫未曾与正派争辩，为何？就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实力，他不屑争辩！
他有资本狂傲！
即便是面对染玉仙尊，面对纹清仙尊，他都有一战的能力，只要给他时间，他一定能超越这些仙尊！
可季燃厌倦了。
所以季燃逃了。
可是他逃了之后呢？为什么让他又遇到了染玉？为什么现在的染玉会变成这样？
当初不是很想杀了他吗？
为什么现在又要为他辩解呢？
季燃并没有做错什么，即便是做错了什么，他也不会去承认的。
魔族之间的厮杀算过错吗？
对于名门正派来说，并不算。
而对于季燃来说呢？那或许也是错。
可季燃没办法，他只能杀，若是他不杀，那么死的就他！
所以，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宁愿天下人都指着季燃脊梁骨骂，季燃都不愿意被人怜悯。
而染玉的怜悯，季燃就更应该觉得可笑了。可他笑不出来。
明明是染玉杀的他，却在这里愧疚。
是的，季燃找到词来形容染玉的语气了，他是愧疚的。愧疚什么？愧疚杀了他吗？可季燃不需要他的愧疚。
季燃也不过是利用了染玉制造自己已经身死的假象，他们之间又无情意，何须染玉来愧疚？
不过是曾经调戏过他。
“魔尊季燃足够被天下唾沫星子淹死了，仙尊这般说辞，岂不是与天下背道而驰？”
染玉拉住了季燃的手腕，“我有我的立场。”
季燃有些僵硬，这面瘫脸的手怎么是热的？而且……他又怎么会主动来拉他？
这些疑虑在季燃脑中显现，随后压下，“那仙尊告知我这些，又是为何？”
“我不想魔尊季燃死。”
季燃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说的有些艰难：“可他已经死了。”
染玉还未撒手，他紧皱着眉，“没死，他不会死。”
“你怎么确信？”
“……魔族那边有动静。”
染玉还是没能坦白。
“魔族怎么了？”
季燃险些压不下语气，他又有些懊恼，这染玉竟这般扰他心绪。
“魔族在找能容纳魔尊季燃魂魄的身躯，好用碎魂粘接之法复活季燃。而你，亦然也是魔族的目标。”
季燃挣脱了染玉的手，他面向染玉，“你说我是魔族的目标？证据呢？”
“还需要证据么？你这具身体，浑身上下皆是天灵地宝，得天独厚的养魂之躯。何况你身上还有魔尊季燃的气息，这简直就是完美的宿魂之躯。”
季燃虽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染玉探究明白了，但被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心惊。
因为这段话，季燃沉默了。
“你要是不想被魔族发现，不被其余修士发现，你最好吃下真心草。”
季燃已经信了，但他还是很警惕。
“多谢师尊，那我晚点吃，您要不先回？”季燃可没打算在染玉面前吃，那样岂不是就完全暴露了？
染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首肯了。
见染玉离去，季燃才松了口气，看着到手的真心草，心中无比复杂。
为什么染玉会变成这样呢？
若是前世染玉是这般，季燃也就不会被虐的那么惨了吧？也就能……
季燃看向手腕处，方才染玉抓着的地方似乎还有些烫。
染玉是好看的，季燃真的没想过有人能这么好看，或许别人不像季燃觉得那般，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好，季燃只喜欢染玉那般模样的。
可季燃即便是喜欢，那又能怎样？若是得不到，那便不要了，前世的教训还没吃够么？
前世实力与染玉匹敌都不能拿下他，如今这幅模样又如何拿下？
何况染玉不过是看他可怜而怜悯他而已，可他季燃需要这样的怜悯么？
季燃不知该作何思绪，只觉得头疼，心中混乱。
就这样，季燃坐在石凳子上待到了子时。
夜已深，周遭万籁俱寂。
季燃取出了真心草，但还是不放心，在周身布了一层阵法后才将真心草吞服。
咬起来酸酸甜甜的，味道还不错。
可紧接着，季燃便觉得昏沉，季燃想要抵挡这困乏之意，可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一直在外隐匿的染玉逐渐显现了出来，他踏步走向季燃。一抬手，便将季燃布置的阵法摧毁了。
染玉眼中有疼惜，更多的，还是眷恋。
先前染玉所说，其实是真假掺半。
是炼丹师琴之先提及真心草及其用途之后，染玉才想用真心草探探季燃的真心。
虽然下作，但染玉等不及了。
这三月以来，染玉时刻挠心，犹如心上燃火，无法浇灭。
“季燃……”
季燃像是失了意识，轻声呜咽了声，他又不安分地动了动，险些摔下石凳。
染玉将季燃搂在怀中，生怕他再摔着。
季燃又动了动，他锁着眉，哼唧了两声，眼角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