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公元1268年即南宋咸淳四年大元至元五年,忽必烈再度大举伐宋。此次伐宋忽必烈一改前几任大汗主攻巴蜀的方略将主攻目标指向了南宋“长江防线”的枢纽襄阳和樊城。他先令兀良合台之子阿术率十七万步骑围攻襄樊,再令刘整率战船五千艘对襄阳、樊城进行水上封锁,“襄樊之战”随即爆发。襄樊军民坚守长达六年之久,期间田景贤、杨邦宪曾多次上表朝廷请缨出兵救援,可都被独揽朝政的奸相贾似道驳回。直至公元1274年即南宋咸淳十年大元至元十一年,襄樊主将吕文焕因城中粮草尽绝而开城向蒙古投降,至此阻挡了蒙古铁骑四十余年的“长江防线”土崩瓦解,蒙古大军水陆并进顺长江而下兵锋直指建康、临安,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谢道清惊惧不已,随向天下遍发勤王诏书。公元1275年正月忠胜军与御前雄威军几乎同时接到勤王诏书,故一同发兵勤王。
在常丰县衙的对街有处茶庄名唤“鸿鹄茶庄”,每日到了午时过后这茶庄就是清浪街上最喧闹的所在,说到底就是因为这里的翠峰茶实在香甜,所以深得当地百姓的喜爱。
忽见得一彪人马排成整齐的队列沿着清浪街直往县衙而来。只见这彪人几乎个个身披一样的金甲,身上都携带的□□、环刀、长枪,就连他们□□的骏马也都是毛色高矮一致,一迈步一投足更是整整齐齐协调得如一人一般。直瞧得清浪街两旁的百姓个个都是啧啧称奇。
眼见得常丰县的县令与县丞齐齐立于县衙之前毕恭毕敬地将这彪金甲卫士迎进了县衙之中。在鸿鹄茶庄内饮茶的一位年轻人道:“好威风!就不晓得这些究竟是何处来的神仙?”
对桌一位老者一面轻抚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一面笑道:“年轻人终究是见识短,连大名鼎鼎的思国公卫队也不晓得。”
“思国公是何等神仙?”年轻人追问道。
老者轻叹一声,道:“这思国公啊,并非神仙,只不过是思邛山那一头最有钱最有兵的大户罢了。”
“能养活这些个金灿灿的军士得要多少金银啊?”年轻人叹道。
老者不屑道:“这几个人算个鸟,据说思国公这回带来了十万人马,就驻扎在中南门外,再加上播州的两万人马,现如今我们这常丰县城外便有了十二万大军驻扎嘞。”
“十二万大军!这得花多少金银呀?”年轻人瞠目结舌道。
老者道:“我小老儿听说思州原先并不是多么有钱的,但自从十年前在思州的地界上挖出大量的朱砂过后,思州的思国公可就发达咯!”
“朱砂是甚东西?”年轻人问。
老者取下手腕上的一小串深红通透的珠帘往桌上一摆,道:“这便是了!这么点东西就要一锭金子!”
十多年前思州东部忽然发现了大量的朱砂矿藏,可说是多得采之不尽挖之不绝。朱砂素有驱邪去毒的效用,又是炼丹和做法事的必备之物,所以是既昂贵又稀缺的事物。当时思国公田景贤闻讯后便第一时间严令民间私自开采朱砂贩卖,接着就大量雇佣人手开采朱砂,很快便见得无数的金银如流水一般源源不绝涌入思州。而田景贤就以这些金银大量招募和雇佣军士,还大规模打造兵器战甲购置马匹,短短数年间思州就有了一支十余万人的精锐之师。近些年田景贤就是率领着这支人马于川蜀一线的战场上抵御元军的,且屡战屡胜。
邻桌另一名带着兜帽一身白袍的年轻女子听那二人说了半晌便一仰脖子喝尽了茶水,然后在桌上留了几个铜钱就匆匆离去了。
白袍女子在街巷中穿行了一阵便来到一处老旧的院落门前。女子一面敲门一面用还带着些许生硬的话语道:“大嫂,请开开门,是我!”
“阿伊法姑娘,是你来了。”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妇人拉开门道,这女子虽脸上挂着笑意,但却丝毫遮不住眉宇间的一抹淡淡愁容。
女子入得院来拉下头上兜帽就露出一头红灿灿的长发,微一甩动便齐齐散落于两肩之下,原来这白袍女子正是阿伊法。
“婆婆这几日可还好?”阿伊法问。
那妇人喃喃道:“还不是老样子。”
此时便见得一名身形枯槁的老太太从内堂中拄着拐杖缓步迎了出来:“是姑娘来了。”
阿伊法走到老太太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包裹递到她手上,道:“婆婆,这些衣物是我连夜替您和大嫂做的。”
老太太道:“又让姑娘多费心了。”
阿伊法道:“严仲大人待我恩重如山,这些是我应当做的。”她说着目光就落到了挂在内堂墙壁上的那柄巨斧上。
“哎!”老太太随即一声轻叹,眼眶中便有了点点泪光闪动。
“婆婆,我很快要出一趟远门,或许会有段日子不能来探望您和大嫂了。”阿伊法拉起老太太的手柔声道。
“要去何处?”老太太问。
阿伊法道:“听闻数月之前元兵攻破了襄阳和樊城,黔中的思播两家家主都已接下了大宋朝廷的勤王诏书,现下他们的十余万人马已在城外集结。我猜想思国公与杨家主必然是知道了我家先生在本县隐居,来请我家先生同去的。”
那阿伊法唤作大嫂的妇人问道:“莫非你要与白先生同去?”
阿伊法轻叹一声,道:“也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去,总之我是想跟去瞧瞧,瞧瞧思播军是如何战蒙军的。”
老太太与那妇人相互对视一眼然后便齐齐在阿伊法面前跪下,“婆婆!大嫂!你们……你们这是作甚?快起来!快快起来!”阿伊法惊道,说着便忙去扶她二人。
老太太却不肯起来,只听她哭泣道:“姑娘!老婆子有个不情之请!请你务必要答应!”
“婆婆!婆婆!我答应你就是,你们请先起来!”待阿伊法这般说了她二人才双双起身。
老太太道:“我老婆子自知罪孽深重,可如今严仲已死,我落了个大半身孤苦,我当真不希望我那儿子与孙儿再有损伤啊!姑娘求求你了,此去东边,请尽力将他二人寻回来可好?”
阿伊法点点头道:“婆婆,我一定尽力寻他二人回来!”
那中年妇人含泪叹道:“他父子一走就是差不多十年,也不知……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能寻回来活人最好,再不济也求能见个尸……”说着便是泪水潸潸而下,哭得好不凄凉。
原来这老太太正是张绣儿,而这中年妇人则是她的儿媳,十年前白砚来常丰县寻张绣儿,才得知当年他与严仲离开常丰县时,张绣儿就已有了身孕。张绣儿竟一生未嫁,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严仲已死的噩耗。当年她给严仲生了一子便起名严盼,那时的严盼已有二十九岁年纪,并且早已成亲,还育有一子名唤作严归,而这严归也有十四五岁年纪。可万没想到他父子二人在听闻了严仲一生事迹后,就留了一封书信不辞而别了。说是要去投军报效国家,要继承严仲的遗志,只留下一对孤寡婆媳在家中日日夜夜地期盼着。
过去白砚确实不喜张绣儿,但时过境迁加之严仲已死,见她婆媳二人又这般孤苦可怜,于是就决定到常丰县城外寻一处僻静的所在隐居,也好替死去的严仲多多照应张绣儿婆媳。
这十年来阿伊法可说是学到了白砚夫妇的毕生所学,她本就生得漂亮,又很会讨田言的喜欢,加之天资聪颖,白砚夫妇看在严仲的情分上,于是就对她倾囊相授。而阿伊法因为感激严仲,时不时就会进得城来探望张绣儿婆媳。
次日一早一位身着大红锦袍,头戴白玉冠冕的三十五六岁男子在一众金甲武士的簇拥下跟随着常丰县的县令上了一艘长船。这长船从码头出发直奔锦江河的上游而去。
长船直行了大约二十里水路,但见得前方一片樱红,那是一片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桃林,县令招呼船工将船调向那桃林方向的水路。片刻过后,船上诸人皆觉两侧水汽缭绕,两岸的林子竟颇有些落英缤纷之感,当真给人一种宛若仙境的错觉。
长船在林中水路又穿行了大半个时辰便瞧见前方远处有座高大陡峭的石山,那山通体亮黑,且浑然一体,山上头竟无一草一木。靠近石山才发现山底有一处小石洞,洞中似乎若隐若现有白色的光亮。
县令领着一彪人马下了船就朝那小石洞行去,入了洞越行道路便越显狭窄,可行了不多时一行人就觉得眼前白光乍现,随即前方一片豁然开朗。只见已到了另一端的出口,这端的山下便是一大片绿森森的竹林子。微风拂过,竹声滔滔悠扬而空吟。抬眼望去就瞧见远处有些许屋舍与良田。
县令对那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拱手道:“国公大人,这片竹林子诡异得很,人一走进去便是晕头转向,进去了要想走出来都是好不容易的。”
那中年人一摆手就独自一人大踏步走上前去,直走到竹林子边躬身拱手,朗声道:“徒儿田景贤求见恩师,恳请恩师现身一见!”
见没有回应又过了片刻,田景贤又朗声道:“如今襄樊城破,大宋江山危如累卵!徒儿望恩师能不计前嫌,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好挽救我大宋的天下!”
又过了片刻就见得一个人影从林中走出,只见是个身形婀娜的女子,待这女子走近田景贤,众人才看清这是一名满头红发生得面目秀丽,二十三四岁年纪的西域女子。
女子来到田景贤面前便将手交叉搭在胸前欠身行礼,道:“我叫阿伊法,拜见思国公大人!”
“我恩师白砚先生何在?”田景贤问道。
这时忽听得林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思国公,老夫心意已决,任凭是汉家天下还是蒙古天下,不论是大宋或是大元,皆与老夫没有干系,瞧在往日师徒一场情分上,便让阿伊法随你前去,她深得我夫妇真传,且文武兼备。有她在你左右,定可助你一臂之力!”
“师父!可否现身一见?”田景贤高声道,但却只听得竹声阵阵没再有任何回音。
这时阿伊法将一件物事递到田景贤面前,道:“思国公大人,这是白砚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田景贤这才看清原来阿伊法递过来的竟是白砚的佩剑星陨,就听得阿伊法继续道:“白砚先生说他已是孑然一身,星陨剑对他已毫无用处,希望思国公可将它善用。”
田景贤这时已险些掉下泪来,微一低头便从阿伊法手中接过了星陨剑,然后又面向竹林方向跪地拜了三拜后,才领着一众人离去。
待阿伊法随田景贤来到城外的军营才发现,原来在田景贤的军中不仅有来自思州与播州的本部人马,更多的则是田景贤花大价钱雇来的各族勇士,包括苗王龙方带领的数万苗兵、罗阿坞带领的数千乌蛮鬼兵、另外还有不少水西和其他各族的武士。但让阿伊法很有些钦佩的是田景贤居然能将这些不同宗不同族的人马指挥得井井有条,就如同同出一国的军士一般。
两日后大军开拔,开始朝东方进发,大军由号称“天下第一勇士”的播州家主杨邦宪带领其麾下的播州雄威军开路,其他各族人马陆续跟随,而来自罗氏鬼国的乌蛮鬼兵则负责殿后。
接连行军七日大军就入了潭州地界,一进入潭州便迎面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行了不多时田景贤、阿伊法等人都陆陆续续发现路边有不少血淋淋的尸骨,有宋军、元军、也有不少是无辜的百姓。
这时便见得一名身穿铁甲披一张白虎皮,□□骑一匹高头白马的三十岁上下男子迎面纵马而来,那人一到田景贤与阿伊法近前就道:“田景贤,潭州出事了!我们晚来一步!”
阿伊法看着那人,心道:“这是何人?竟敢对思国公直呼其名,莫非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播州家主杨邦宪?”细细一打量才发现此人生得浓眉大眼,面目敦实,眉宇间带着股若有若无的傲气,再看看这人背上醒目的白虎皮,便料想这十之八九就应当是天下第一勇士杨邦宪了。
“潭州出了何事?李芾将军可还好?”田景贤忙问。
那人道:“刚抓获一个元军百夫长,听他说忽必烈麾下大将阿里海牙已率军围攻长沙城三个月之久,据说长沙已是粮草尽绝。”说着长叹一声:“哎!也不知李芾将军如何了!”
田景贤沉思片刻,道:“那你先领雄威军火速赶往长沙城,若遇到阿里海牙的元军主力切忌莫要逞能,要多与赵寅将军商议,见机行事。”
“好!若遇上小猫小狗我便就地宰杀了,若遇上元军主力我就设法牵制住,等你大军到来!”说完那人便一拱手掉转马头去了。
“这位莫非就是播州的杨邦宪家主?”阿伊法问。
田景贤淡淡道:“不是他还会是谁?”这十年来思州的势力日盛,而播州方面杨大声、冉琎、田万却相继离世,再加上修筑龙岩新城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原本人才济济兵强马壮的播州杨氏政权,如今却也只剩下杨邦宪与大将赵寅二人苦苦支撑。
三日后大军行过莲城就发现前方所有的官道尽遭毁坏,想必定是那阿里海牙为了阻挡大宋援兵所为。于是田景贤便将计就计命令大军开入东面的大山之中,黔中的兵马本就擅于在山野中行军,而且从地图上看,穿过前方的山野就可直达距离长沙城西不远的地方,到时说不定还能杀阿里海牙个措手不及。
大军在大山中穿行了五六日田景贤就接到了杨邦宪和赵寅已经与敌军交战的消息,于是便立刻下令急行军。
行到当日日头西斜便听得有马蹄声与喊杀声阵阵,全军又疾行了小半个时辰就见得山下开阔处有两军在搏杀。一方是雄威军大约万余人,而另一方则是大约两万人上下的元军。
只见得杨邦宪一马当先两柄长戟在手上上下纷飞,所到之处元军皆被其冲杀得人仰马翻,一转眼工夫两名元军的百夫长一名千夫长就被他斩落,好不威风。阿伊法看在眼里便在心头暗赞道:“这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勇士,果真是名不虚传!”
这时元军军阵之中杀出一将,只见这人□□一匹高头大马,手持一根钢鞭,上半身则是赤条条的,只是他整个裸露在外的身子上几乎都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疤痕,瞧上去就如同从炼狱里奔出的恶灵一般可怖。便听得这人大吼一声,道:“杨邦宪!董士元来与你一战!”接着就直冲向了杨邦宪。
这时阿伊法才想起当初在阿力麻里她是见过这面目可怖的董士元的。这时便听得不远处的田景贤问李烨道:“你以为此二人接战孰胜孰负?”
李烨笑道:“自然是杨家主能胜,只不过播州军此次遇上董士元怕是会折损不少啊。”
杨邦宪纵马迎上与董士元激斗开来,二人接战了没几个回合杨邦宪便“嘿嘿”一声怪笑,然后一掉马头就朝身后的林子深处逃去。只听得董士元高声怒骂道:“鼠辈休走!”就一挥手,领着大队人马紧追杨邦宪而去。
奔入林中小半里地,便见得杨邦宪忽然抓住树上垂下的一条藤蔓,然后身子顺势一荡人就到了高处的树枝之上,之后就见他如灵猴一般一面借着藤枝树蔓在林间飞速跃动一面时不时回回头冲着在后方穷追的董士元嬉笑叫嚷。
又这般被追了好一阵,突然杨邦宪一个翻身人就稳稳落到了林中的一块巨石之上,就听他继续嬉笑道:“有种就来啊!”
“杨邦宪!你哪里逃!”董士元怒喝一声便继续纵马直奔而上。可就在这时董士元忽然觉得身子猛然一沉,□□的马儿也发出一阵哀鸣,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连人带马已陷入了脚下的泥沼之中,而紧随他而来的众多元军将士此时此刻都与他处境无异,皆是深陷泥沼动弹不得了。
这时眼见得播州雄威军的大将赵寅已站在了杨邦宪身边,而他二人身后则是两百多名排列整齐的□□手。只听董士元骂道:“杨邦宪!你好生卑劣!居然使诈!你妄称‘天下第一勇士’!”
杨邦宪道:“战场又不是擂台,有何不能使诈的?难道你不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吗?”
“你!”董士元冲着杨邦宪怒目而视,但身子却已在快速下沉。他一抬头冲着杨邦宪大吼一声,道:“大丈夫报国,便在今日,有何所惧!”
杨邦宪悠悠道:“你也是条硬汉子,我今日便给你个痛快!”说着就接过一张射虎弓,弯弓搭箭一箭便射中了董士元眉心,接着其麾下的□□手也纷纷开始射击,转瞬间泥沼中的元兵就被射杀干净了。
瞧着山下这一幕,田景贤喃喃说道:“他变了。”
李烨笑道:“是啊,当初他在镇远阵前私自放走蒙古元帅朱国宝,为此事我还与他不睦了好一段时日,没想到今时今日的杨邦宪竟然知道兵不厌诈了,士别三日真是当刮目相待啊!”
田景贤轻叹一声对李烨说道:“去告诉杨邦宪,寻个干净地方好好安葬董士元将军,万不可让人折辱了他尸身。”
李烨道:“思国公,这等汉奸何必好生安葬,就应当碎尸万段了才好!”
田景贤道:“投敌的是他祖上,他这般为蒙古尽忠也无非是给祖上洗刷恶名罢了,人死为大,还是让杨邦宪好生安葬了他吧。”
与董士元一道被雄威军射杀的还有他的副将哈剌秃。据说其长官阿里海牙得知董士元与哈剌秃双双战死的讯息后,便在军中失声痛哭了数日。
次日大军开到长沙城下,只见得城池已是残破不堪。这时便见得杨邦宪策马奔来,只见得他面上泪花涔涔,田景贤觉得稀奇就问:“天下第一的勇士如何哭成这般模样?阿里海牙的主力何在?”
杨邦宪拭掉泪水道:“实在太惨了。”
“出了何事?”田景贤惊道。
杨邦宪道:“城中上上下下竟没一个活口了!”说着就又要掉下泪来。
“元兵又屠城了?”田景贤问。
杨邦宪道:“不是,城中无论军民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全都……全都是为国尽忠!都殉国了!”
跟在杨邦宪身后的赵寅也接过话去,说道:“是啊!城里惨得很,元兵也死了好多,那阿里海牙肯定是知道我军到了,便连元军的尸首都没来得及捡回去,就带兵朝西南的静江方向去了。”
田景贤满面肃然道:“进城!”
入得长沙城所见到的果真与杨邦宪所说一样,长沙百姓确实是全城战死殉国,男子不论老幼皆是力战而亡,城中每棵树上都挂满了自缢而死的女子,每一口井中几乎都有投井自杀的女尸。而守将李芾虽是文官出身,但其尸身却是身中数十箭,至死也没有倒下,身子直挺挺站着,手里还紧握着宋军的军旗。田景贤看后默然许久,随后就下令火烧了长沙城。
望着熊熊燃烧的长沙城田景贤已是泪如雨下,悠悠道:“古人都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之所见,这湘潭之地又何尝不是处处慷慨悲歌啊!”说完其身后大军无一人不是落泪悲泣。一时之间哭泣之声响彻天地,这哭泣声在苍穹间回荡了良久……良久……
《宋史·李芾传》对潭州城破的描述是:“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缆林木者,累累相比。”因此中国历史上就有了一个著名的典故——城无虚井,此典故多用于赞颂为家国大义而誓死不屈的崇高精神。
杨邦宪和赵寅带领着雄威军追击阿里海牙,阿里海牙却并未接战,而是朝着西南的静江方向奔逃,追击了三日田景贤就命苗王龙方前去将雄威军召回。这龙方身为苗王,又是田景贤之妻龙凌的叔父,身份非同一般。他亲自前去任凭杨邦宪心中有多不情愿,但还是给了龙方面子,放弃了对阿里海牙的追击。
大军一路朝东又行了月余,一路上也遭遇了些小股元军的骚扰,但这些元兵也没有发起实质性的进攻,毕竟忠胜军与御前雄威军的威名对他们带来的威慑力可是不容小觑的。
大军行至真州,这真州守将名叫苗再成,他听闻思播二军来到就亲自率部出城相迎。这苗再成身披灰色甲胄,生得面目方正,一看便给人一种正直忠厚之感。
大军一入城,苗再成与副将赵孟锦就以酒肉犒赏思播二军,苗再成更是在府衙设宴款待田景贤与杨邦宪麾下诸将领。
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忽然就见得那苗再成将酒碗猛地砸碎在地,在场诸人纷纷侧目看来,只见得那苗再成已是在抱头痛哭,且哭得十分伤悲。
“苗将军为何忽然这般悲伤?”田景贤问道。
苗再成道:“思国公有所不知,自从四年前那忽必烈建立大元,登基称帝之后,我这真州城中几乎每日都有军民逃往北境。尤其是襄阳陷落之后这几个月,北逃的人更是一日多过了一日。”
“怎的会如此没志气!难道这些人都不晓得,去当汉奸是要让先祖后人都蒙羞的吗?”杨邦宪一拍桌子怒道。
苗再成长叹一声,苦笑道:“事情只怕不像诸位贵客所想的这么简单。”说完一招手几个兵士就将一名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清瘦男子押解入堂来。
赵孟锦一指那清瘦男子,厉声道:“王秀才!你乃是读圣贤书之人,为何也要逃去北境做汉奸?”
那王秀才冷笑道:“宋帝是天子,元帝也是天子,我去是投效天子,怎的是汉奸了?”
赵寅怒道:“北国蛮夷自称的皇帝,你也真当他是天子?”
王秀才道:“有道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宋廷无道,远不及元廷,元廷如今也拜炎黄、尊孔孟,大元皇帝理所当然就是天子!”
田景贤悠悠问道:“你且说说看,我大宋如何不及大元了?”
王秀才傲然道:“其一,大宋皇帝重用贾似道、陈宜中、留梦炎等奸佞,还让余玠、王坚等忠臣良将含冤而死,而元朝皇帝重用的刘秉忠、八思巴、伯颜、刘整等人,这些人哪个不是稀世之才?以至于如今北国吏制清明百姓安泰。”
田景贤微微点了点头,王秀才继续说道:“其二、大宋如今吏制腐朽赋税繁重,而大元如今的赋税可是不到大宋的三成呐!”
“你大胆!”赵孟锦怒喝道,而田景贤却朝他摆了摆手,然后又示意王秀才继续说,王秀才道:“其三、大元朝廷已废除大量酷刑,只留鞭刑与斩刑,且大元的斩刑十分慎重,去年一年整个大元朝只有七人遭斩首,敢问诸位!自开天辟地以来有哪朝哪代能如此仁厚?”
田景贤对苗再成拱手道:“苗将军,且放他去吧,人心之事,强求无益!”
苗再成没有搭话只是微微摆了摆手,田景贤便对王秀才道:“你且去吧,但愿你日后莫要后悔。”那王秀才深施一礼后就拂袖去了。王秀才走后堂内几乎每个人都是满面愁容,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
两日后赵孟锦来到田景贤军中拜见,田景贤见他面有喜色便问:“赵将军可是遇上好事了?”
赵孟锦笑道:“前个月朝廷指派右相文天祥大人前去元营找伯颜议和,没想到文丞相竟遭伯颜扣押。幸好有位名叫杜虎的侠士冒死将文丞相救出,现下文丞相与杜大侠就在我真州府衙内,不知思国公与杨家主可否随我前去一见?”
田景贤沉思片刻,问道:“莫非是那位状元宰相文文山?”
“正是!”赵孟锦道。
田景贤道:“甚好!早听说文文山智勇双全,有他坐镇真州便是再好不过。”于是田景贤、杨邦宪就领着阿伊法及麾下诸人随赵孟锦前去了真州府衙。
入得府衙就望见正堂中,苗再成身旁坐了一素衣男子,苗再成对他确是十分恭敬,只见这人大约四十岁年纪,生得十分白净可说是美皙如玉一般,秀眉长目显得顾盼烨然,且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儒雅坚毅之态。阿伊法心道:“此人应当就是大宋的状元宰相文天祥了。”
田景贤率先大步迈入正堂,拱手道:“黔中思州田景贤见过文丞相!”说着便作势要拜。
素衣男子连忙上前两步将他扶住,笑道:“思国公!使不得!文某只是临危之际忝登相位,论资历功勋自是不能与思国公相提并论!”
杨邦宪等人也入得堂来,跪拜道:“黔中播州杨氏家主杨邦宪拜见文丞相!”
文天祥急忙拱手回礼,道:“文某惭愧!思国公和杨家主皆是名动天下,让元军闻风丧胆的忠义之士!是我大宋的功勋良将!万万无需再多礼了。”这文天祥虽是进士及第的状元出身,多年前却因其性子耿直得罪了权相贾似道,后被罢官多年。直到元兵攻破了襄阳、樊城,大宋危在旦夕之际,朝堂之上居然无一人敢去元营议和,于是执掌国政的太皇太后谢道清才将文天祥召回朝中,任命其为宰相,并命其立即出使元营议和。
阿伊法注意到在文天祥的身后时时刻刻都站着一名如黑铁塔一般的高大剑士。这剑士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面上布满了一条条的伤疤,背后则背着柄大约五尺长两尺宽的巨剑,那剑一眼瞧上去就让人感觉沉重无比。阿伊法见那人面目冷峻,且一直一言不发,便在心中暗道:“这黑剑士样貌这般瘆人,想必就是此人将文丞相从元军营中救出的,我敢断定这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时文天祥一指那高大剑士,道:“便是这位杜虎大侠冒死将文某救出元营的。”
田景贤上下打量了那名唤杜虎的剑士,道:“哦!想必杜大侠定是武艺超群,才能在元营之中来去自如,还救出了文丞相。不知杜大侠出自何门何派?”
杜虎面无表情地拱手道:“小人这等旁门左道中的人物入不得思国公法眼。”就在杜虎拱手的一瞬间,身为顶尖刺客的阿伊法就瞧得明明白白,这杜虎的双手手腕之上分别各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红色火焰纹饰。
这一眼却瞧得阿伊法心中惊骇,心道:“这!这手腕上纹饰?他莫非是明教中人?不可能!白先生与冲虚道长不是都说明教已在中土销声匿迹百余年了,如今怎会突然出现?可他那手腕上的纹饰分明就是明教教徒才该有的!”
就在这时便见得有一名半遮着面目的士卒小步跑到苗再成面前将一颗小蜡丸递给他,又与他耳语了几句就离去了。
苗再成独自一人走到一旁取出蜡丸中密信看了几眼便面露奇异神色,于是他走上前去将田景贤叫到一旁给他看了密信,没想到田景贤看后也面露惊愕之色。
半晌过后田景贤才道:“或许是情报有误,莫要冤枉了好人。”
苗再成道:“可此事非同小可,万万大意不得!”
田景贤道:“总之我信得过他,他绝不像是投敌卖国之人。”
苗再成思索了片刻,才道:“好!我苗再成信得过思国公的眼光!”
于是苗再成转身走到文天祥跟前耳语了几句,之后他就与文天祥出了府衙。他二人骑着马在前,田景贤、赵孟锦、杜虎和阿伊法则骑着马远远跟在二人后头,先后出了真州城。
但见得苗再成与文天祥在远处一处小山丘上攀谈了一阵,二人便相互拱手拜了别,接着文天祥又朝田景贤几人分别拱了拱手,就一挥马鞭与杜虎纵马向南去了。
回到城中阿伊法才问田景贤道:“方才出了何事?莫非你们怀疑这文丞相有问题?”
田景贤道:“苗将军刚才接到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大人的密信。那密信上说有位前去议和的大宋丞相已投靠元军,故李庭芝大人怀疑这投敌的丞相就是文文山大人。”
“原来如此。”阿伊法缓缓点头道。
田景贤道:“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文丞相绝不是那种人。好在苗再成将军信得过我,才放他离去。”
次日思播二军正欲启程继续前往临安勤王之时,就听闻元朝大将李恒率军五万直扑真州而来,于是田景贤和杨邦宪便决定协助苗再成打退了元军之后再继续领兵东去。
又过了一日李恒率领的大队人马果真到了真州城下,田景贤、杨邦宪、苗再成三人望着城下的元军都是眉头紧蹙。只见城下的元军兵士大多都是束发黄皮的汉人,真正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却反倒成了少数,可见如今的大宋王朝真已是大失民心了。
但见得元军之中走出一众数百人的吐蕃番僧,这群番僧皆手持明晃晃的戒刀,且个个面目凶恶。待这群番僧走近,真州城上的众人才看清楚,原来他们是簇拥着一名留着半秃顶怪异发式的肥胖将军,这胖将军的左耳上垂了一枚拳头大小的耳坠,身上的甲胄上也有着各式各样不规则的花式。
就见那肥胖元将踏上前几步,高声道:“苗再成!我乃大元上将李恒,不想死的赶紧开城投降!”
“这人扮相好生怪异。”杨邦宪笑道。
田景贤语带轻蔑道:“此人乃是西夏党项王族后裔,若西夏没被蒙古灭国,说不定此人便是如今的西夏国主。”
“哦!原来是个亡国奴!”杨邦宪微笑摇头道。
这时他二人身边的苗再成朗声道:“李将军,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为了苟且偷生,甘心情愿去当亡国的奴才吗?想让我苗再成开城投降简直痴心妄想!”
那李恒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冷冷一笑,只见他一挥手几名番僧先将一个高木架子抬到军前,只见那木架子上居然挂了一具男子的尸体,接着手持戒刀的番僧们又将几名被俘的大宋的将官押到军前跪下。
李恒微笑道:“前不久本将军刚攻克了常州,这些便是本将军的战利品!”说着一指那高挂着的男子尸身,朗声道:“苗再成!你可知他是何人?他就是王坚的独子王安节!你若不降这就是你将来的下场!”
田景贤、杨邦宪听李恒这般说皆是面色大变,定睛一看那果然是王安节的尸身。随即就听得杨邦宪恶狠狠怒骂了一声:“看我不活剐了这厮!”说着他就要转身下城去。
“等一下!”田景贤叫道。
杨邦宪则转头怒吼道:“田景贤!你休要拦我!今日若不夺回少将军尸身,斩了李恒!如何对得起王坚老将军的在天之灵?”
田景贤走上前几步拍了拍杨邦宪肩膀,道:“我不是要拦你,我是要与你同去。”说完二人就齐齐下了城楼。
那李恒还在大放厥词之时,便听得“呼啦”一声真州城门大开,那李恒立刻笑道:“苗再成看来你还是想通了,知道只有开城投降才有活……”那一个“路”字还没说出口,就眼见两队骑兵奔出了城门,直奔自己而来。
两队骑兵分别由两名将领带领,这二人一人手持盘龙棍,另一人则双手各握一柄戟。“快挡住他们!”李恒一挥手高声令道。
元军将士正欲列阵御敌,就听得那持双戟的战将怒吼道:“老子是天下第一勇士杨邦宪!敢挡我者死!”话音一落他便冲入了元军军阵,只见两柄长戟上下飞舞,片刻工夫便接连斩杀了七八名元军兵士,直吓得他前方的元兵纷纷躲避开来。而跟在杨邦宪身后的一众兵士也都是手握一把把明晃晃的唐刀,显得既威风凛凛又杀气腾腾。
“妈呀!”那李恒被吓得怪叫一声,立即就翻身上马作势要逃。可杨邦宪的马却是极快,只见杨邦宪一声怒喝,右手上的长戟直劈李恒头颅而来,那李恒忙一侧身,虽保住了脑袋,但那挂着大耳坠的左耳却被杨邦宪削了去。与此同时杨邦宪左手上的长戟由下至上一挥,李恒□□战马虽浑身都有厚实的战甲覆盖,可马肚子还是被杨邦宪这一挥硬生生给刨了开来,那战马惨呼一声立即就瘫倒在地,李恒也随即滚落到了地上。
阿伊法与真州城上诸人见杨邦宪如此神勇,都情不自禁地接连叫好,可就在杨邦宪欲上前斩杀李恒之时,七八个手持戒刀的番僧却齐齐扑将上来挡在了李恒身前。
杨邦宪长戟一指,冷道:“想活命的,就快快给我闪开!”而那几名番僧却是个个目光如炬,没有丝毫要退却的意思。
杨邦宪正欲再度向前冲杀之时,却听得田景贤在身后喊道:“杨邦宪!先来救人要紧!”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这时田景贤已与那数百名负责守卫王安节尸身与宋朝俘虏的番僧、元兵厮杀开来。看来那群持戒刀的番僧功夫不弱,田景贤的身上还隐约挂了些彩。
于是杨邦宪立即纵马而去,他一到场,那群番僧立刻就被杀得七零八落,纷纷奔逃而去。田景贤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势,立即抢上前去一棍就打垮了那木架子,然后一伸手稳稳接住了王安节的尸身。这时身后喊杀声传来,赵孟锦、赵寅、龙方、罗阿坞等人也纷纷率兵杀出,而元军统帅李恒此刻已逃得不见了踪影,这真州城下的元军便也只好随之逃散而去了。
“你身为大军统帅怎能如此这般身先士卒!不顾自家安危?”阿伊法一面帮田景贤包扎胳膊上的刀伤一面用带着些埋怨的语气说道。
田景贤道:“当年我就是为了一己私欲,才……哎!不说了!”
“才怎么了?怎么就不说了?”阿伊法追问道。
田景贤反问道:“莫非我师父和小姑都没与你说起过?”
“说什么?我不明白。”阿伊法则是一副不知所云的神情。
田景贤长叹一声,道:“当年在钓鱼城,我为了替我的孩儿保住权势,大敌当前曾屡次临阵退缩,还险些让我师父丢了性命!正因为此事我师父和小姑这许多年来才不愿与我相见!如今想来真是不该啊!”
阿伊法道:“所以你今日见故人尸身受辱,才会这般奋不顾死的?”
“算是吧,走,我们去正堂看看。”田景贤说着就站起身朝府衙的正堂去了
田景贤和阿伊法来到真州府衙正堂见诸人都已到了,田景贤便让阿伊法当众查看王安节尸身上的各个伤处。阿伊法一番查看过后,对田景贤道:“王将军身上却有多处伤,绝大多数都是被元兵的弯刀和番僧的戒刀所伤,只是……”
“只是如何?”田景贤问。
阿伊法道:“只是致命的一处伤乃是前胸的一处剑伤。”
“剑伤?”包括田景贤在内的在场诸人皆是面生疑惑。
“不会错,是被一柄长剑贯穿胸膛致死的,据我所知元军之中是极少有人使长剑的。可长剑却是大宋将领大多都会佩带的,就算王将军是自尽的,那也无法自己用长剑贯穿自己胸膛呀,莫非?”阿伊法揣测道。
一时之间堂上便是一片议论纷纷,人人都觉得蹊跷,更有人推测王安节是被某个叛徒汉奸所害的。
这时忽见得一名身上裹着多处纱布的年轻将官将一柄剑扔在诸人面前,道:“诸位不必胡乱揣测了,王将军便是死在此剑下,而且那致命一剑便是我陆某刺的。”这小将生得眉清目秀,大约也就十六七岁年纪,也是被田景贤、杨邦宪救回的常州将官之一。
田景贤见他言语坦荡就上前一步,问道:“这位小将军,你为何要刺死王安节将军,难道你不知他是王坚将军的独子吗?”
那姓陆的年轻将军轻叹一声拱手,道:“思国公明鉴,当时常州城破,末将跟随王将军在街巷中与元军激战,怎奈何……怎奈何敌众我寡,且我们都身负重伤,王安节将军更是手臂负伤,连刀都提不起来,那时他对末将怒吼道:‘我乃王坚之子,岂能被元军生擒了去!’于是他便强令末将将他刺死……末将没有法子……只好……只好……”说着他便哽咽了起来。田景贤则微微点头,然后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姓陆的年轻将军一番哽咽过后,道:“王将军死后末将本打算也拔剑自刎,可未及动手就被两个番僧制住了!哎!若思国公不信末将所言便处决了末将为王将军抵命就是,反正末将当了元军的俘虏已是给先祖蒙羞了。”
田景贤拾起年轻将军扔在地的佩剑,发现那嵌在剑首的玉石上刻了“放翁”二字,他将佩剑递出,柔声道:“我信你!不知小将军怎么称呼?何方人士?如此年少便这般忠勇实在难得!”
那年轻将军接过佩剑,拜道:“末将陆天骐,乃是越州山阴人士,拜见思国公、诸位将军!”
田景贤喃喃道:“越州山阴陆氏……”然后问陆天骐道:“敢问小将军,陆放翁(陆游)与你当如何称呼?”说着便将他扶起。
陆天骐面带愧色,道:“不敢欺瞒思国公,陆放翁乃是末将的高祖父。”
田景贤略显几分激动,仰头诵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信你!定不会辱没了你家先祖的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陆天骐拱手,慨然道:“末将惭愧,末将在此立下誓言!今国难当头之际,末将定当以死报国,定不会负了高祖父临终《示儿》遗训!”在四年后的崖山之战中二十一岁的陆天骐战死于崖山,其父陆传义听闻崖山战败后绝食而死,其祖父陆元廷也是闻讯后忧愤而亡,陆游后人虽没能做到“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但却以生命传承了其对家国民族的一片赤子忠心。
阿伊法身子一跃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一根树枝之上,而树下正好有一人在歇息,这正是离开真州没几日的文天祥。因他刚一离开,李恒就领兵来犯,于是田景贤等人才对文天祥心生疑虑,便派阿伊法一路追踪而来,瞧他是不是如李庭芝所说,做了元军的奸细,阿伊法一路追踪了三日这才终于寻到了他。
阿伊法心道:“趁着那黑剑士不在,不如现在就出手抓他回去真州。”想着就伸手摸出了匕首。可就在这时那身背巨剑的杜虎却大步朝文天祥走了过来。
阿伊法心道:“算了,这黑剑士若真是明教中人必定不好对付,且先看看他二人究竟是不是奸细再说。”于是又收起了匕首。
见杜虎走近,文天祥立即站起身,拱手道:“杜大侠辛苦了,可打探到要紧的军情了?”
杜虎显得颇有些高兴,笑道:“文丞相,贾似道那祸国殃民的狗贼死了!”
“当真?怎么死的?”文天祥的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颜。
杜虎已到了文天祥跟前,他道:“朝廷令他率十三万精兵抵挡伯颜,两军激战于丁家洲,那狗贼一见战事不利便撇下全军独自一人先跑了,刚一兵败他就想逃往扬州,在路过木棉庵时便被一名叫做郑虎臣的勇士砍死于茅厕之中。因为丁家洲兵败朝廷许多朝臣都请求诛杀贾似道,所以太皇太后也没追究那郑虎臣的罪责。”
“这……”文天祥面露惊愕之色。
杜虎道:“文丞相此事必定假不了,沿途的军民都在这般歌唱。”说着就哼了哼嗓子,轻声唱道:“丁家洲上一声锣,惊走当年贾八哥。寄语满朝谄佞者,周公今变作周婆。”
文天祥叹道:“那狗贼贾似道固然是死得大快人心,但我大宋精锐却被伯颜击溃,只怕江山社稷就要难保,哎……”
杜虎也一捶胸,道:“想来贾似道那狗贼就这般死了当真是便宜了他,大宋若是亡了便是亡在这狗贼手里的!”
文天祥叹息道:“何尝不是,若非是贾似道独揽朝纲,先后逼死余玠、王坚两位将军,元兵定然是打不过江来的。此贼死前都还要祸害掉我大宋的一支精锐,想来当真是可恨可恶至极!”
“莫非真是李庭芝大帅的情报有误?听他二人说话,一点不像是元军的奸细啊,倒真像是两名大宋的忠君爱国之士!”树上的阿伊法心道。
阿伊法正想着便见树下的文天祥仰望天际,喃喃诵道:“且行且止正依违,仿佛长空曙影微。从者仓皇心绪急,各持议论泣牵衣。”
阿伊法心中暗赞道:“好诗,这状元宰相当真了得!”十年来她在白砚夫妇身边也时常听他们吟诵些诗词,虽没学会如何写,但多多少少也能觉得出好坏来,一听文天祥这般出口成章,且诗文的水平远在白砚夫妇之上,心头顿觉钦佩万分。
忽听得脚步声起,接着便听得一个浑厚声音朗声笑道:“大宋的状元宰相果然是才高八斗,只是跟错了君王。”紧接着只见得三四十名手持戒刀的番僧一拥而上,将文天祥二人围在了当中。那说话的番僧体格肥壮,满面横肉,身披大红袈裟,头戴一顶金光灿然的尖顶僧帽。
“来者何人?”杜虎拔出巨剑怒喝道。
那领头的肥头番僧单掌立于胸前,笑道:“本座乃是西域的相琏真迦上人,奉了伯颜元帅之命来请文丞相回去为我大元效命的!”
文天祥冷冷道:“要文某去给蒙军效命,简直是痴心妄想!”
相琏真迦上人冷笑道:“文丞相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为一个六七岁的娃娃皇帝效忠实在是可惜啊!普天之下唯有我大元皇帝的雄才伟略才配得起文丞相的雄略呀!”说完便朝文天祥深施一礼。
文天祥一甩衣袖满面的傲然与不屑,杜虎则猛一挥手中巨剑,喝道:“文丞相只耿耿忠心于大宋,请你等速速离开!”
相琏真迦上人冷冷道:“听闻这位杜虎大侠武艺超群,能从大军之中劫走文丞相,今日本座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挡住本座的这群无用弟子。”他话音一落一众番僧就挥舞着戒刀冲着杜虎扑将上来,杜虎则一挥巨剑挡在了文天祥身前。
只见一柄巨剑在杜虎身前挥舞得虎虎生风,冲在最前头的两名番僧瞬间就死伤在了这巨剑之下。树上的阿伊法心道:“这杜虎果真功夫了得,这么沉重一柄巨剑他也能使得这般顺手。只是任凭他功夫再高也终究是敌不过这数十人围攻的。”
这时只听得杜虎一面与番僧搏杀一面在口中反复朗声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声音虔诚、浑厚、刚毅,还带着一股不惧一切的气势。
阿伊法不由心头一颤,心道:“果然是明教中人,我到中土十年,今日终于遇上了一个!”她所属的阿萨辛兄弟会与明教本就渊源极深,她阔别故土十余年,今日在他乡再遇明教之人,心中自是有了颇多感触。
毕竟那巨剑实在沉重,一番搏杀下来虽斩杀了十几名番僧,但杜虎的体力也已渐渐不支,被再度扑将而来的一众番僧逼得节节退后,而文天祥此时也已面露绝望神色。
可就在这时一个曼妙的黑色身影忽然从天而降直落到那相琏真迦上人身前。“你是谁?”相琏真迦上人惊道,可他话音刚落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就扎穿了他的心脏……
“上人!”
“上人死了!上人死了!”
“快!快走!快回去禀告伯颜大人!”见领头的相琏真迦上人忽然被杀,而那杀人之人出手又如此迅捷诡异,便吓得一众番僧纷纷丢下戒刀逃命而去。
阿伊法将被她杀死的相琏真迦上人的尸身缓缓放倒,然后再伸手抚合上他大睁的双目,悠悠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你安息吧!”
“你……你是阿萨辛刺客?”身后不远处的杜虎指着阿伊法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问。
阿伊法却不紧不慢地立起身,喃喃道:“听闻明教已在中土没落了百余年,如今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杜虎微微定了定神,道:“百余年前徽宗皇帝为修建艮岳而大兴花石纲,弄得天下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我明教前教主方腊为救世人,便带领教众毅然起兵反抗朝廷,最终功败垂成!自此之后我明教无数教徒便遭大宋朝廷杀害。直至今日我明教上下也仅有千余教友。”
阿伊法撇嘴一笑,道:“既然大宋的朝廷对你明教如此迫害,你为何还要为这位大宋的丞相舍生忘死?”
杜虎道:“我明教中人个个都是知晓大义之人,文丞相忠义无双,杜虎之所以对他誓死相护,并非因他的大宋丞相身份,而是杜虎敬重他的仁义气节!”
阿伊法走上前一步向文天祥深施一礼,道:“文丞相,我本是奉了思国公之命来追查你的,因为有来自扬州的情报说你投靠了元军,那日你刚离开真州,元军便大举来袭,所以思国公等人才对你心生疑惑,方才我就在树上,一切事情我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定是探子弄错了,我等实在惭愧!还请文丞相见谅!”说完便要跪拜。
文天祥立即上前将她搀住,道:“都是误会,姑娘不必如此!方才还是姑娘及时出手才替文某解围,姑娘莫要再自责了,也烦请姑娘能回去向思国公说明清楚。”
“是啊!大恩不言谢!”杜虎也上前来拱手道。
阿伊法问道:“不知文丞相接下来有何打算。”
文天祥叹道:“文某想先去一趟扬州吧,就奸细一事与淮东制置使李庭芝大人解释个清楚。”
“好!我与您同去!”阿伊法笑道。
文天祥、杜虎皆是光明磊落性情豁达之人,三人一路行去也是谈笑风生,当杜虎问及阿伊法的来历时,她也毫不隐瞒,阿伊法也得知原来这杜虎乃是明教中的大护法。自从方腊被平定后,明教总坛就迁入了西域的昆仑山中,以等待时机东山再起。这杜虎是几年前奉命下山历练时无意中结识的文天祥,很快就被文天祥的文采气节所折服,后听闻他被伯颜囚禁,这才决定冒死相救的。
听了杜虎和文天祥的诉说,阿伊法道:“杜大侠,明教走的是拯救苍生的正道,我相信现下只是一时受挫,终有一日明尊的圣火必定能在中土成燎原之势!”
文天祥道:“若我大宋能躲过当今危难,国祚还能延续,文某定会奏明圣上和太皇太后,请求朝廷不再迫害明教中人。”
“多谢二位了!”杜虎拱手谢道。
数日后三人来到扬州城外,阿伊法让他二人先在城外的一处石亭歇脚,自己则先进扬州城打探消息。大约三个时辰后阿伊法回到了石亭中,见她回来杜虎便问:“姑娘,扬州城中情况如何?”
阿伊法面带愁容,摇头道:“文丞相,您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出了何事?”文天祥问。
阿伊法道:“城里到处都是重金悬赏您首级的告示,倘若就这般进去,只怕还没见到李庭芝大人,我等就会有性命之忧。”
文天祥片刻默然之后,长叹一声,道:“既是如此,文某便只能先南下庐陵老家,招募义军准备抗击元兵了。”
杜虎拱手道:“文丞相,杜虎追随你同去!”
阿伊法却朝着文天祥深施一礼,道:“文丞相,请恕阿伊法不能追随您同去庐陵了。方才我在城中听闻,张世杰将军的宋军水师在真州以东的黄天荡被阿术和刘整率领的元军水师击溃,我怕思国公他们也会在东去临安途中遇上元军水师,必须尽快赶回去。”
“当真?张世杰将军的水师也被击溃了?”文天祥惊道。南宋的水师一向都是其最引以为傲的,过去数十年蒙军一旦遇上宋军水师几乎都只能逃之夭夭,如今忽然听闻宋军水师也被击败着实让文天祥和杜虎无法接受。
阿伊法点头道:“听闻那张世杰将军将数千艘宋军战船用铁链连接,却被元军用堆满硫磺和柴草的快船一把火烧得个干干净净。”
文天祥哀叹一声,道:“这张世杰将军虽然忠勇,但读书实在太少,连‘周公瑾赤壁火烧连环船’的典故都不知晓吗?竟然学曹孟德搞出个连环船来,这不是白拿去给那饱读兵书的刘整烧吗?”
接着又长叹一声,道:“这黄天荡乃是从真州入建康、临安的要津,当年金兵主力南下便是在黄天荡被韩世忠将军夫妇击溃,这才没能亡我大宋。如今若是思播二军是在大战之前过了黄天荡那便是不幸中之大幸,若思播二军如今还未渡过黄天荡,那要绕道前去护卫建康和临安,脚程再快也要三个月,哎!就是不知建康和临安还能否再支撑三个月呀。哎……”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阿伊法道:“文丞相,我这便回去助思国公一臂之力。”
“好!阿伊法姑娘且一路珍重!”文天祥拱手道。
杜虎则从怀里掏出一个火焰形貌的物什递给阿伊法,道:“姑娘,这个你拿去,这是我明教的圣火印,只要在明教弟子面前拿它出来,普通明教弟子你皆可随意调遣,我明教势力虽弱,但我教上下兄弟可都是忠勇的好汉子,希望能帮到你和思国公、杨家主。”阿伊法点点头接过那圣火印一看,发现这是一枚用红铁打造的物什,形如烈焰,背面一行小字写着“明教大护法杜虎”的字样。
阿伊法刚一离去文天祥便取出笔墨,只见他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扬州城楼就在石亭的墙壁上题了一首诗,诗云:“城上兜鍪按剑看,四郊胡骑绕团团。平生不解杨朱泣,到此方知进退难。”
他二人在石亭内歇了一宿,次日,就朝庐陵方向去了。文天祥回到庐陵组织起义军不久便得到了临安失陷太皇太后谢道清和小皇帝赵投降元朝的消息。后文天祥又与陆秀夫一道先后拥立了赵的兄弟赵昰和赵昺为皇帝,史称“南宋行朝”。1277年文天祥在岭南兵败被俘,元军元帅张弘范押解着文天祥一路南下让他亲眼看到了1279年的崖山海战。文天祥在元军的战船之上亲眼目睹了被元军切断淡水的宋军是如何被逼入绝境直至最终战败的。而“崖山海战”则被誉为人类战争史上最悲壮的一场战争,在南宋宰相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赵昺跳海后,十余万南宋军民也随之纷纷投海自尽。眼看着海面上伏尸百万的文天祥也欲投海自尽,却被元军制止。后来在离开崖山路过零丁洋时,沉痛忧愤至极的文天祥便提笔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篇《过零丁洋》,诗云:“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后文天祥被押送到元大都关押了四年,期间元世祖忽必烈曾多次亲自劝降,而文天祥却只求速死。忽必烈本不愿杀他,打算释放了文天祥,但却遭到了投降元朝的南宋宰相留梦炎的劝阻。公元1283年正月初九文天祥被处斩于元大都柴市,他临行前还提笔写下一首《七绝》,诗云:“昔年单舸走维扬,万死逃生辅宋皇。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神归嵩岳风雷变,气哇烟云草树荒。南望九原何处是,关河黯澹路茫茫。”据说文丞相的首级刚一被斩落,忽必烈赦免他的圣旨就到了。明朝建立后明□□朱元璋亲自下旨永不允许陷害文天祥的宰相留梦炎的后人考科举入仕途,数十年后留梦炎的后人便销声匿迹,而文天祥则被后世视为中华民族完美人格的象征,得以千古流芳。
当阿伊法回到真州才得知果真是情报有误,投靠元军的宋朝宰相并非文天祥,而是当初一道与文天祥前去元营议和的另一位宰相留梦炎。得知阿伊法没有错伤文丞相苗再成和赵孟锦也算是松了口气。但这时忠胜军和雄威军却已不在真州城中,两军已开往了黄天荡方向。
直追到黄天荡西岸的老鹳嘴才看到思播二军的军营,而放眼望去黄天荡的水面上竟有大大小小千百艘元军战船,而远处有一座山名唤金山,山上有一座古刹名叫金山寺,那金山寺的上头已然飘扬着元军的“刘”字帅旗,显然思播二军是让元军水师挡住了去路。阿伊法瞧得这般情势便不由得心中万分焦虑。
说起这黄天荡当真是个有着诸多传奇的所在,这里是连接江淮的水路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公元1130年,韩世忠、梁红玉夫妇就是在这里大破金军主力,保住了大宋朝的半壁江山。当年巾帼英雄梁红玉便是在那金山寺上擂鼓督战,故后世戏曲中才有了一幕名曲——《梁红玉擂鼓战金山》。而民间四大爱情中的《白蛇传》里“水漫金山”的故事也是发生在此处。不久之前张世杰统帅的南宋水军就也是在这黄天荡被阿术和刘整率领的元军水军以火攻击溃的。
思播二军扎营的老鹳嘴乃是黄天荡西岸的一处大浅滩,由于这处浅滩形似鹳喙故名“老鹳嘴”。而老鹳嘴对岸的金山寺却正正好好可以居高临下将思播二军营中动向瞧得明明白白,只因整个黄天荡的西岸几乎都是山峦密林密布,唯有这老鹳嘴才能容得下十余万大军安营扎寨,所以田景贤无奈之下只好扎营于此。
入了军营阿伊法才发现思播二军已在距离河岸较近的地方垒起了一圈石墙,与元军水师形成了水陆对峙之势。阿伊法瞧见又是心中一寒,心道:“如此这般对峙下去,何时才能到得了都城临安勤王?这般情况当真如文丞相所料,已成了最不好的局面。”
入得中军帐就看到田景贤、杨邦宪、赵寅、李烨四人皆是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情。想来也不奇怪,不论是忠胜军还是雄威军数十年来都是在川蜀与蒙军作战,要论守城战、夜战,甚至步骑兵对垒这思播二军都不惧怕,可要说到水战,无论是忠胜军还是雄威军都是无任何经验可言,更何况如今敌方少说也有数千艘百丈长数十丈高的艨艟巨舰,而己方连百十条捕鱼载客的小舟都没有,这仗几乎没法打。
阿伊法刚向田景贤等人禀告了文天祥的事情便见得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模样之人右手高举着一卷金灿灿的文书一面大踏步朝中军帐走来一面口中反复高喊道:“太皇太后懿旨到!忠胜军统领田景贤、御前雄威军统领杨邦宪接旨!”见此情形也没人敢阻拦于他。
这人入了中军帐就声称是太皇太后谢道清身边的贴身侍卫,然后又从脚裤内摸出一块令牌递交给田景贤和杨邦宪,他二人看后这才跪地接旨。
这太皇太后谢道清的懿旨先是分别加封田景贤为福州观察使兼安抚使;杨邦宪为安远军承宣使、牙牌节度使,此外赵寅和李烨也各被册封了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头衔,最后懿旨勒令田景贤、杨邦宪速速领兵赴京师临安府勤王。
二人谢恩过后接过懿旨才从那扮作乞丐的侍卫口中得知伯颜以叛将吕文焕为先锋,与阿术水陆并进如今已兵临建康城下,建康一旦失守都城临安便没有了任何屏障,如今的大宋王朝当真是到了千钧一发之际。而现下黄天荡上率领水师阻挡思播二军的水军乃是由那川蜀叛将刘整所统帅。
这侍卫用过饭后便要辞别离去,原来他是扮成乞丐从被元军攻占的地盘上过来的,他还得这般乔装回去临安复命。田景贤、杨邦宪得知后都对其深表钦佩。可这侍卫走后,田景贤、杨邦宪捧着这太皇太后谢道清的懿旨却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
次日田景贤与杨邦宪在中军帐展开了激烈地争吵,杨邦宪主张立即绕道前往临安勤王,而田景贤则认为如今京师危在旦夕,若绕道前往必定是来不及的,得设法渡过黄天荡直达建康、临安才是上策。可就在二人争执不下之时忽有军士来禀报说有元军使者在营外求见。
过不多时就见一位年轻元将被两名兵士带入军帐来,来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小将大元水师提督刘整长子刘垣参见思国公、杨家主!”
田景贤与杨邦宪相视一眼,显然他二人都没有想到刘整会派自己的儿子前来出使,田景贤稳了稳心神,问道:“少将军,亲自前来我军中是何用意?”
刘垣道:“家父与播州前家主杨文公,以及思国公之师白砚先生皆是多年故交,故家父才派遣小将前来奉劝二位。”
这时一旁的李烨冷笑道:“奉劝?你家那卖国投敌的刘整老儿莫非就不怕我等将你绑了,来要挟他让道吗?”
刘垣微笑道:“忠胜军与御前雄威军可都是名动天下的劲旅,以来使威逼要挟这等事定然是不会做的。”
李烨朗声道:“那可未必!为救家国行一些非常之举也未尝不可!”
刘垣却对田景贤一拱手,道:“思国公,倘若你们当真要如此,父亲便要小将给你与杨家主带句话。”
“何话?”田景贤冷冷问道。
刘垣道:“没有得到伯颜元帅的撤军令,家父率领的水师都将坚守黄天荡。不论思播二军打算将刘垣是烹是煮,只请二位给家父送一杯羹便好!”他虽说得不紧不慢,但言语中却是不卑不亢,毫无畏惧之意。
帐内诸人皆是听得面色一怔,杨邦宪道:“刘整老儿要你来奉劝我等做甚?你且讲来听听?”
刘垣一拱手,道:“家父要我来奉劝诸位归顺我大元!”
“我呸!”赵寅怒得狠狠“呸”了一声。
刘垣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不紧不慢道:“诸位!大宋君王无道,如今气数已尽,思播田杨两家皆是隋唐遗臣,实无必要为赵宋的昏君奸臣们殉国啊!”
杨邦宪道:“我两家虽是隋唐遗臣不假,但要我两家舍弃家国去投靠外族,这等让先祖蒙羞后世不齿之事,我两家是断断不会做的!”
刘垣见杨邦宪语气坚决便轻叹一声,又道:“既然如此,还请二位率兵西归吧!家父实在不愿与忠胜军、雄威军兵戎相见!”说完躬身便拜。
田景贤道:“我与杨家主皆是报了不救家国誓死不还的决心才走到此处的!若刘整将军非要为难我两家,我两家便也只好拼死一搏了!”
刘垣一声长叹道:“杨文前家主、白砚先生皆对家父有大恩,大元水师定不会主动攻打忠胜军、雄威军的,既然如此,我父子便只好敬候二位带兵来攻了!”
田景贤摆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刘垣便拱手一拜,道:“小将告辞了!”
刘垣一离开,田景贤就长叹一声,道:“刘整真乃良将,当年贾似道、吕文焕、俞兴等人当真是不该陷害于他啊!”
杨邦宪也轻叹一声,道:“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还是快想对策吧!”
这时阿伊法拱手道:“思国公,如今恐怕只有一个法子了。”
“甚法子?”田景贤道。
阿伊法道:“让我潜入金山寺刺杀掉那刘整!”
田景贤断然道:“万万不可,这实在太过凶险!你若真有个闪失,我没法子向师父和小姑交代。”见田景贤这般坚决阿伊法就没有再多言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思播二军与刘整统帅的元军水师已在黄天荡对峙了将近小半个月。老鹳嘴上的整个军营如今都被一种失落的气氛所笼罩着。军中的每个人都知道国都已危在旦夕,而他们人人都是束手无策,只能干等着干着急。
期间赵寅提出了派遣水性好的军士潜水到元军舰船底部凿沉敌舰的对策,可很快就遭到了众人的否决。其一,这黄天荡上少说也有一千艘元军舰船,凿是凿不完的;其二,那刘整极擅水战,早就提防着这一手了,他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派遣得有不计其数的小船在水面来回巡逻,一旦被这些小船发现水底有人便是打草惊蛇。后来李烨又提出让他与阿伊法同去行刺刘整的计策,却再度遭到了田景贤的拒绝。
这日阿伊法与李烨并肩立于江畔,同时望着江上数之不尽的敌军战船,阿伊法悠悠道:“思国公为何如此反感行刺刘整的计策?”
李烨轻叹一声,道:“或许是因为白砚先生吧。”
“白先生?是怕我有凶险先生会怪罪他吗?”阿伊法问道。
李烨道:“也不全是,当年钓鱼城大战时,白砚先生提议行刺蒙哥汗,兴戎司乃是王坚将军亲自前往,播州方面则是杨邦宪家主的母亲穆夫人前往,而思国公大人却不愿去,于是白砚先生便替了他去。后来行刺失败,白砚先生被俘还险些丢了性命,正巧那时田言夫人正有孕在身,便是因为此事才让他师徒二人有了难以修复的嫌隙。思国公大人应当是不愿那一幕再重演,所以才这般反对你我去行刺刘整的。”
“原来如此。”阿伊法点头道,心中却道:“难怪现在思国公大人每次出战都是身先士卒不顾生死,定然是出自对先生和夫人的内疚了。”
李烨轻叹一声,恨恨道:“可如今除了行刺刘整,当真是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阿伊法道:“不必他同意,你我今夜便动手可好?”
李烨沉默半晌,道:“既然你都敢,我李烨堂堂七尺男儿又有何不敢的!”说完二人就寻了一处隐秘的所在商讨起了行刺的方案来。
这夜四更刚过一条元军巡逻的小舟缓缓驶过黄天荡西岸的一处小树林时,忽然就从林中飞出两支箭来,无声无息地便将小舟上的两名元军水兵射杀了。
接着只见得两个人影猛地从林子里窜出先后跳上了小舟。这二人三两下便剥下了那两名水兵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将两名水兵的尸身推入了水中,之后二人就划着小舟朝金山方向去了。这二人乃是一男一女,正是李烨和阿伊法。
小舟几乎是横穿了半支元军水师,因他二人身着元军军服,再加上此时正是一天里防范最松懈的时辰,加之水面上来来往往巡逻的小舟又多,所以二人便是毫无风险地将小舟驶近了金山,高处灯火通明的金山古寺已渐渐瞧得清晰了起来。
那金山下的小码头上有四名看守的军士,见有一条小舟驶来一名军士便问:“来者何人?”话音一落那小舟上一人便射出四支箭齐齐将码头上四人射翻在地,原来是李烨再展百步穿杨的神技四箭齐发,转瞬间就悄无声息地料理干净了小码头。阿伊法立即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李将军好射术!”
二人一上码头阿伊法就朝山上去了,李烨将四具尸身推入水中后便在山下寻了处岩石躲在后面随时准备放箭掩护阿伊法。可没想到这阿伊法的动作既轻且快,金山之上虽来来往往有不少巡逻守卫,但都被她借着夜色和草木一一避过,很轻易地就翻入了金山寺的内墙之中,山下的李烨竟一箭也没再发。
此刻天已开始渐亮,阿伊法一进入金山寺内便听得正殿方向隐隐有男子的哭声,阿伊法心道:“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男人在哭?莫非是我听错了?总之先去看看再说。就算正殿里哭泣的人不是刘整,这哭声也极有可能引来刘整。”于是就快步朝着正殿方向去了。
到得正殿外就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父帅,莫要再伤心了,这天底下不公之事何其多,想开些就好。”阿伊法心道:“父帅?这声音倒真有些像那刘垣。”于是便再不迟疑立即跳上了殿外的一根立柱,随即快速往上爬去。
殿内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一面哭泣一面道:“为父不是伤心而是想不开,想当年吕文焕那厮诬陷于我,为父走投无路才投靠了大元,为父还帮助大元打败了吕文焕夺下了襄樊,没想到……没想到……”这时已爬上外房梁的阿伊法听得真切,心中喜道:“看来这说话之人多半就是刘整了,没想到这次行动竟如此顺利。”
那刘垣道:“说到底还是那伯颜偏心!皇帝陛下对父帅还是十分器重的,等战事结束回到大都,父帅可在陛下面前参那伯颜一本。父帅莫要再哭泣了,儿子给您倒酒!”阿伊法向下望去只见得地上东倒西歪至少有十几个酒坛子,正殿内更是弥漫着阵阵恶臭的酒气,阿伊法心道:“想必这父子二人定是遇上了什么极不顺心的事,所以便在这佛门清修之地彻夜狂饮,我且听听你父子二人说些什么,再料理了你二人!”
听他父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那刘整便不哭了,说道:“在陛下面前参伯颜一本又有何用?如今吕文焕已然攻下了建康,想必他定会竭尽全力攻打临安的,到时灭宋的功劳还不都是他吕文焕和伯颜的?”阿伊法心头大惊,心道:“什么!吕文焕和伯颜已打下建康城了!没想到会这么快!”
随后那刘垣又出言安慰了其父刘整几句,这父子二人酒话连篇之时阿伊法却已经无声无息地到了他二人头顶的房梁之上,阿伊法心道:“既然你父子二人如此气恼伯颜和吕文焕,那就气死你们好了!”只见阿伊法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轻轻拔掉瓶塞,然后又轻轻地朝下滴了一滴小小的水珠子,那水珠子不偏不倚正好落进了刘整父子放在桌上的一坛酒的坛口之中。
下头的父子二人又是一阵酒话,二人又一同喝了一口,就听得刘整道:“其实这思播二军也甚是可恶,倘若那日听了你的劝说老老实实回黔中去了,你我父子如今也能率军直逼临安了!”刘整这话一说完便两眼一瞪面色死死地僵住了。
刘垣却浑然不知只听他继续说道:“其实孩儿还是十分钦佩思国公和杨家主的,倘若没有那吕文焕、俞兴之流,你我父子不……不也是如他们一般的忠臣义士吗?”说完他才发觉桌子对面的父亲有些不对劲,忙站起身来大叫道:“父帅!父帅!”可喊了没两声也身子一软扑倒在了地上。
这时在寺内的一群巡逻军士正好从正殿外经过,听到了动静连忙跑进殿来,看到眼前景象皆是大惊失色,这时穿着元军军服的阿伊法已悄无声息地混进了他们当中,就在其他人惊诧莫名之时阿伊法忽然在人群中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帅和少帅被……被吕文焕气死了!”她这般一喊,殿内瞬间就乱了起来,这偌大一支水师主帅和少帅突然双双暴毙如何了得?不久之后整个金山寺便乱做了一团,阿伊法则趁乱下了山与李烨一同乘船离去了。
阿伊法在船上时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金山寺,口中喃喃自语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刘整、刘垣,你们安息吧!”
次日午时刘整父子被伯颜和吕文焕活活气死的消息就传到了思播二军的军营中,阿伊法和李烨听到后都是十分欢喜,李烨找到阿伊法问道:“阿伊法姑娘,莫非刘整父子当真是被人气死的?不是死于你手?”
阿伊法只是坏坏一笑没有回答,心道:“这‘恶魔的汗珠’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察觉得到的。”原来阿伊法的那个小瓶子内装的是一种奇毒,名唤“恶魔的汗珠”,乃是阿萨辛兄弟会的秘制毒药,是依据山中老人哈本·萨巴赫留下的秘方精心调制而成的。这恶魔的汗珠小小一滴就可毒杀掉三头野牛,它不仅无色无味,而且凡是被它毒杀的人畜,验尸官几乎都是验不出死因来的,因为被它所毒杀的人畜尸体都是不会留下任何中过毒的蛛丝马迹的,所以这种毒药才得名“恶魔的汗珠”。
后来甚至连元朝的皇帝忽必烈都相信了刘整父子是被伯颜和吕文焕所气死的。当临安被拿下之后忽必烈便下旨用张弘范和李恒取代了伯颜和吕文焕,所以后来元朝征讨南宋行朝的主副帅才突然变成了张、李二人。
当日傍晚元军水师便开始陆续撤离黄天荡,次日一早黄天荡的水面上就已瞧不见一艘元军战船了,于是田景贤便立即下令全军寻找渡船和制作木筏准备渡江。
两日过后十二万大军就都渡过了黄天荡,大军刚一启程杨邦宪便信心满满地朗声道:“伯颜小儿你等着!爷爷来取你狗头了!”
大军疾行了五日后距离临安城已然不远,于是这晚田景贤便下令扎下营盘让全军养精蓄锐好生歇息一晚,可刚吃过晚饭赵寅就气冲冲地走入了中军帐来。
田景贤见他神色不对劲忙问:“赵将军,出了何事?”
赵寅道:“抓住一个狂徒,竟然口出狂言污蔑太皇太后!思国公,此人当如何处置?”
田景贤心道:“这太皇太后谢道清乃是理宗皇帝的皇后,当今圣上的亲祖母,莫非是因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得罪了某些人?”又一想:“应当不会啊?圣上还不到七岁,太皇太后此时出来垂帘听政乃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呀?”
“思国公,那狂徒当如何处置?”见田景贤没有回答赵寅就又问了一句。
“先把那人带上来瞧瞧吧。”田景贤答道。
不久之后赵寅便将一名生得唇红齿白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押解入了帐来,那人一身的酒气,嘴里好像是在支支吾吾反反复复念叨着什么。
“此人如何出言污蔑太皇太后了?”田景贤问。
赵寅一指那人,怒道:“思国公且好好听听,他嘴里反复念叨的这些话不是在污蔑太皇太后是甚?”
田景贤忙走上前去立起耳朵用心听那人言语,只听得这中年男子口中反反复复念诵道:“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
田景贤一听心中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便听他大呼三声:“速派快马前去临安打探!速派快马前去临安打探!速派快马前去临安打探!”很快就有数匹快马出了军营朝临安方向去了。
军中一夜无眠,次日一早便有探马归来禀报说两日之前太皇太后谢道清已带着小皇帝赵向元军元帅伯颜开城投降了。杨邦宪大怒声称不信,这时又有人来禀报说昨夜那酒醉的狂徒已经酒醒,田景贤立即将他招来问话。原来此人名叫汪元量,乃是大宋皇宫里的一名御用琴师,他随即证实了谢道清已投降元朝的消息。原来当日开城投降之时他心中悲愤便纵马出了城,酒醉过后就写了一篇《醉歌》反复吟唱来发泄心中悲愤,正巧被附近的雄威军军士听到,才被抓了来。
夜里中军帐内的气氛十分压抑,还是田景贤最先开了口:“如今大宋算是亡了,现下当如何是好?”
杨邦宪道:“速速追上去救回圣上与太皇太后再做打算如何?”
李烨道:“时间已过了两日,皇帝陛下和太皇太后只怕早已被押上元军战船了,我们又如何能救得了?”
赵寅道:“不仅如此,军中所剩的粮草也已不多,只怕……”
田景贤长叹一声,道:“田某知道诸位都是极不好受,都不愿就这般撤军回黔中,可是……可是如今这般形势,除了撤军只怕已没有别的选择了。”田景贤话音一落中军帐内又陷入了沉默,没有一人再发过一言。
撤军之日全军上下皆无一人发一言,思播二军皆是一片死气沉沉。唯有那汪元量望着渐渐离去的忠胜军和雄威军一面饮着酒一面反复高声吟诵道:“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
船过黄天荡时田景贤站在船头目光望着不远处的金山古寺,眼神中满是悲愤与不甘。此刻的他眉宇间已没有了意气风发,而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仿佛这几日之间便苍老了数岁一般。
只听他忽然长叹一声从腰间解下星陨剑握在手中凝望半晌,自语道:“这星陨剑的主人原是梁红玉夫人,夫人当年便是在这黄天荡手持此剑大破外敌,挽救了大宋朝的江山社稷。如今此剑几经辗转落入我手,我却没能用它御敌于国都之外,挽救江山社稷于危亡之中,实在是惭愧……惭愧啊……”说着手一松便听得“噗通”一声星陨剑应声落水,沉入了黄天荡。
公元1275年即元朝的至元十二年二月伯颜的元军主力刚一抵达南宋都城临安城下,惊惧不已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就下旨向元军开城投降,至此宋朝延续了三百二十年的社稷毁于一旦。与此同时南宋名臣陆秀夫带着小皇帝赵的一对兄弟逃到了东南沿海一带,并正式建立了南宋行朝,不久文天祥便带领义军赶到与行朝会合,南宋可歌可泣的抗元斗争又延续了四年。只可惜忠胜军与御前雄威军没能与行朝取得联系,无奈之下只好撤军返回了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