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公元1264年即南宋的景定四年的一个春日,思州思王县城外东北方的竹林,正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图景,春风徐来,扶起竹涛阵阵,一片宁静与祥和。
一队人马忽然从西边县城的方向行来,领头的乃是最受播州杨氏倚重的家臣冉琎。如今的冉琎虽已须发皆白,但仍显得精力充沛,只见他独自一人挺着腰板骑着马行在最前头,其后则是数十名随从。
来到竹林边,冉琎转头问道:“金县丞,可是此处?”
接着一个骑骡子的中年男子来到冉琎身边,笑道:“大人,就是此处了,白砚先生便在此隐居。”
“带路吧。”冉琎道。
金县丞却面露难色道:“这林子古怪得很,进不得,进去的人几人都没能寻得到白砚先生的居所,我等曾派人进去搜寻过多次,那些人在里头转悠了五六日才出来,都说里头诡异得很呐!”
冉琎沉思片刻后,道:“那老夫说一句,你等齐声高喊一句,他白砚若是知道是老夫到了定会出来相见的。”
“好,大人,您且说,我等照办就是。”金县丞点头笑道。
于是就听得冉琎大声道:“故友播州冉琎求见,还请白砚先生出来一见!”
接着就见得金县丞一挥手,便听得那数十名随从也齐声高呼道:“故友播州冉琎求见,还请白砚先生出来一见!”
一众人反反复复这般叫嚷了约两盏茶工夫,才见得两位男子从林中走出。
“是白先生!”金县丞一指来人叫道。只见来者正是身着白衣的白砚和一位绿袍道人。
“白砚先生,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冉琎含笑拱手道。
白砚拱手回礼后对身旁的道人道:“冲虚师弟,这位就是主持修建钓鱼城的冉琎冉大人。”然后又对冉琎道:“冉兄,这是在下的师弟冲虚。”
“冉大人,真是久仰大名!”冲虚拱手道。
“冲虚道长,不敢当!”冉琎拱手回礼道。
“不知冉兄寻在下所为何事?”白砚开门见山道。
冉琎短暂沉默后道:“按说老夫是不该来打搅先生清净的,只是……”
“只是甚?莫非冉兄有何难处?”白砚问道。
冉琎把心一横,道:“杨文家主怕是时日无多了,老夫此来就是奉了家主之命,请白先生去一趟穆家川。”
白砚面露难色摆手,道:“在下已不想再问军政之事,此时此刻在下还是不要再去穆家川的好。”
冉琎轻叹一声,道:“此次请先生去播州不单是为军政之事,家主……家主他应当是放不下聂阳之事。”
白砚苦笑道:“原来如此,该来的终究会来。那在下随冉兄再去一趟便是。”
白砚回到泪竹居,稍作准备,就到了思王县的县衙与冉琎汇合。这次与他一道去的除了冲虚之外还有一位老道人,这老道就是白砚和冲虚的师叔王志坦。之所以要带王志坦同去,首先,是白砚想要王志坦看看杨文的病情,看王志坦能否以其精湛医术为杨文续命;其次,就是王志坦本人嗜酒如命,他想亲自去播州多讨要些风曲法来。
五年前蒙古大汗蒙哥死于钓鱼城后,忠胜军和雄威军先后撤离。由于当时田言有孕在身,无法长途跋涉,白砚夫妇则留在了钓鱼城中等待临盆。不久后,王志坦和冲虚竟然寻到了钓鱼城。原来那酒痴王志坦这许多年来对产自黔中的风曲法念念不忘,他二人又不识得去往黔中的道路,于是就到了钓鱼城寻访。没想到正巧在钓鱼城寻到了白砚夫妇。待田言诞下女儿后,王志坦和冲虚就决定和白砚夫妇一同到黔中隐居。由于这五年来,白砚每个月都会到思王县最好的酒楼大量购买风曲法,所以思王县的金县丞才大概知晓其隐居的所在。
待一行人进入播州地界,白砚便面露不悦之色。当初到播州时,这里可说是国泰民安,一幅欣欣向荣之态,可如今一路行来看到的光景,可说是猎农荒废,饿殍遍野。每走一段路就可在官道两旁瞧见饿死的百姓。
“多年未来播州,怎的就变成了这副光景?”白砚问道。
冉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叹一声,道:“还不都是为了赴国难吗?”
一路行去,白砚眼见得不少百姓被军士们押送着运送木料、石材,心中就有了疑惑,但碍于情面就也不好再多问冉琎。直至行到龙岩山下,白砚才算明白了一切。
这龙岩山巅之上,原本是一片郁郁葱葱,可如今那处地方居然耸立起了一座正在修建的高大城池。白砚细细端详过后,才发现这城池竟建得与钓鱼城有好几分相似,比起钓鱼城这座山城甚至更显高大宏伟。
“这是老夫督建的龙岩新城,白先生以为如何?”冉琎面带得意问道。
白砚并未搭话,冲虚则开口叹道:“此城果然雄伟非常!比起合州的钓鱼城可说是有过之无不及啊!”
冉琎笑道:“这龙岩新城可说是钓鱼城的姊妹城,乃是老夫在钓鱼城城防设计的基础上因地制宜加以完善而成的。”
“敢问冉兄,为建此城如此这般消耗民脂民膏,弄得播州如今这般哀鸿遍野,是否值得?”白砚突然开口道。
冉琎冷哼一声,道:“有甚不值得的?蒙军指不定何时还会打来,待这龙岩新城修建完毕,定让蒙军有来无回!”
白砚怒道:“若蒙军不来,岂不是枉死了这许多百姓?”
冉琎道:“白先生这是哪里话?这修筑龙岩新城乃是七年前吕文德大帅巡查播州之时与杨文家主定下的,所谓‘置一城以为播州根本’之策。”
白砚道:“为保全播州根本就如此置百姓生计于不顾?在下实不敢苟同!”
“好了!汉卿你少说两句!莫要伤了和气!”王志坦高声劝解道。
一行人到穆家川时,因为事先接到了消息,天下闻名的神医王志坦要来,杨文或还有一线生机,于是穆夫人与杨邦宪就到了城门口迎候。还没来得及给一行人安排酒饭,王志坦就先被请进了内堂,去瞧杨文的状况了。
小半个时辰后,王志坦从内堂一出来,穆夫人就开口问道:“王道长,我家家主如何了?”
“道长!我爹如何?”杨邦宪也很焦急。
王志坦轻叹一声,道:“夫人,公子,杨家主疾病缠身多年,如今已是油尽灯枯,只怕时日已然不多了,老道实在是爱莫能助。二位还是早做打算吧。”
王志坦此言一出,穆夫人当即就落下了泪来,而杨邦宪也是面带哀伤之色。
“对了,汉卿,杨家主请你进去!”王志坦对白砚道。
白砚随着一名婢女进到卧房,就见到了躺在床上已是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杨文,白砚欠身拱手,道:“拜见家主!”
“你来了。”如今的杨文说起话来已有些吃力。
“家主将在下请来是为了聂阳将军的事吧?”白砚问道。
杨文反问道:“我与聂阳的关系想必你应当是知晓了吧?”
白砚点头道:“在下已知晓。”
“是尊夫人告知你的吧?”杨文道。
白砚点头道:“正是,当日在钓鱼城因聂阳将军之死,家主与在下起了争执后,内子便将家主与聂阳将军的父子关系告知了在下。”
“果然是如此!”杨文的脸上浮现出了点点笑意,随即他又长叹一声,道:“我杨文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他们母子,他们在时我不能给一个名分,如今聂阳死了,还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然后杨文又微微转头看向白砚,道:“当日在钓鱼城是老夫鲁莽了,还请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白砚拱手道:“家主无需为此事自责,家主当日心境,在下能够理解。”
杨文点头道:“那就好,杨文自知时日无多,还有两件事想托付先生。”
“家主但请吩咐!”白砚拱手道。
杨文道:“其一,是想请先生去查清楚聂阳的死因,倘若真是那严仲所为,还请先生为我那孩儿讨回个公道!”
白砚点头道:“这些年来此事也一直如梦魇般萦绕于在下心头,过些日子在下就北上漠北的窝阔台汗国查清此事。不知家主要吩咐在下的第二件事是甚?”
杨文道:“这第二件事就是在我死后,想请先生重归播州,与冉琎一同辅佐我儿杨邦宪。”
一听杨文这番话,白砚就想起了播州如今因修建龙岩新城而出现的种种惨状,于是回绝道:“家主,在下已无心再过问军政之事,只想与家小寻一处僻静地方安度余生,还望家主可以成全!”
见白砚言辞诚恳,杨文便摆手,道:“也罢!也罢!”
数日后,播州杨氏的一代英主杨文病逝于穆家川。自杨文登上播州家主之位后,继承了其父杨价抗蒙的遗志,并以知人善任而闻名,且立下许多丰功伟绩。杨文曾亲自带兵西出碉门翻越大雪山于马鞍山大破蒙古南征军,斩蒙军主帅秃懑;其向巴蜀制置使余玠举荐的冉琎、冉璞兄弟主持修建了以钓鱼城为核心的山城防御体系;杨文后派遣播州总管田万、大将赵寅北上巴蜀抗击蒙古,并击溃蒙古元帅帖哥·火鲁赤;其弟杨大声后于宣化乌蒙山下大战蒙古南征军九战九捷,擒获主将阿里;危急时刻,杨文设法降服罗氏鬼国共抗蒙古;杨文还亲自带兵北上钓鱼城,并协助钓鱼城兴戎司守军赢得钓鱼城保卫战的胜利。
待杨文的丧葬过后,白砚就决定与冲虚北上窝阔台汗国,而王志坦则返回了思王县的泪竹居。王志坦临走时杨邦宪赠了他十坛上好的风曲法。
这日杨邦宪亲自领着麾下众将官将白砚和冲虚送到了穆家川外,只见杨邦宪拱手道:“二位此去是万水千山,多多保重!”如今的杨邦宪的肩头已披上了播州杨氏家主世代相传的白虎皮。
冲虚摆手笑道:“杨家主放心,我兄弟二人大半辈子颠沛流离惯了,不会有闪失的。”
“家主,白砚临走之前还有一句多话。”白砚拱手道。
“先生请讲。”杨邦宪道。
白砚道:“家主刚刚继位需施以仁德,白砚希望家主可以暂缓龙岩新城的修筑,让播州百姓可以休养生息些年月。”
“这……”杨邦宪有些犹豫。
而杨邦宪身边的冉琎却抢过话去道:“家主,为了杨氏的基业能够稳固,还是要尽快将龙岩新城修筑完毕才最为稳妥啊!”
白砚道:“冉兄,播州北有娄山关、钓鱼城为防护;东有思州、思邛山为依托;西有乌蒙山为屏障;南有乌江天险和罗氏鬼国,还有甚不稳妥的?”
冉琎道:“这些东西说来说去都是别人的,只有修好了这龙岩新城才能保播州根本!”
白砚冷笑道:“冉琎先生此言荒谬!要保全播州之根本绝不是靠着这区区一座龙岩新城,而是要靠善待治下的军民百姓。”
“家主,白先生所言极是!”已经年迈的田万道。
“赵寅也以为白先生讲得有道理,如今蒙古国中忽必烈和阿里不哥还在为争夺汗位而打得不可开交,修建龙岩新城之事的确可以暂缓。”赵寅道。
杨邦宪道:“那好,既然如此……”
冉琎依旧不服,突然跪地,道:“家主,速速修建完龙岩新城还有一个重大作用啊!”
“何等重大作用?”杨邦宪问。
“老夫不能明说!”冉琎道。
杨邦宪没好气道:“在这里的皆不是外人,有何不能明说的?”
只见冉琎没了法子,一咬牙道:“这龙岩新城之所以这般修建,是为将来迎接圣驾做准备!”
“如何?这……”
“你说甚?”
“迎接圣驾是何意?”包括杨邦宪在内的在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冉琎道:“倘若蒙军再度南下,若攻破了江淮,我们就可将天子迎奉到这固若金汤的龙岩新城之中。到时候,我播州杨氏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住嘴!冉琎你怎能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杨邦宪怒喝道。
冉琎拱手道:“家主,此事老夫是与前家主杨文公商议过的,家主莫非忘了余玠元帅是如何死的?天子落到我播州杨氏手中总归要比落到那□□臣手中要强上许多吧?”一时之间,在场众人皆是无言以对。
五年后,龙岩新城修筑完毕,后更名为“海龙屯”。这海龙屯虽号称是钓鱼城的姊妹城,但其命运却与钓鱼城大相径庭。首先,直至播州降元,海龙屯也没有遭到过蒙古大军的攻打;其次,在大约三百年后的公元1599年,播州第二十九代家主杨应龙公然举兵反明,杨应龙本以为可凭借固若金汤的海龙屯固守,没想到却被明朝大将李化龙以偷袭之策破城,延续了七百余年的播州杨氏政权至此灭亡,海龙屯也随之淡出了历史舞台。
离开穆家川的四个月后,三个人骑着马行走于伊犁河谷间,冲虚感叹道:“师兄,世人都说漠北荒僻,没想到这塞外还有如此这般的绿水青山。”这伊犁河谷当真就如同镶嵌在茫茫戈壁中的一颗翡翠,水光碧绿而清澈,四周绿草茵茵,山间草木丛生,人行走其中就宛若身处仙境一般。
给白砚和冲虚领路的维吾尔老者转头笑道:“这是当然了,要不是这几年战乱不休,我们这地方还当真是个好来处。”这老者名叫库库缇,是白砚和冲虚花了二十两银子请来的向导。
“库库缇大叔,你们这里乃是窝阔台汗国,这忽必烈跟阿里不哥打仗与你们有何干系?”冲虚问道。
库库缇长叹一声,道:“你们有所不知啊!我们这窝阔台汗国的汗王名叫海都,他可是最支持阿里不哥大汗的。人家金帐汗国和察合台汗国也支持阿里不哥打忽必烈啊,可人家都只给些钱粮,我们这海都汗王倒好,给阿里不哥支助大批钱粮不算,还给兵器!还准备派兵!”说到后面库库缇老者已是气愤得咬牙切齿。
“派兵?那海都当真敢派兵去帮着阿里不哥打忽必烈?”冲虚有些难以置信。
库库缇语带轻蔑道:“那阿里不哥真是够愚笨的,他有三大汗国支持,还被忽必烈打得像只老鼠一样,听说前不久连国都哈拉和林都让忽必烈给占了。不过这阿里不哥也是够缺德的,听说他逃出哈拉和林时还放了把大火,把这大蒙古国的都城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般丧心病狂,就算烧了哈拉和林又能奈何得了忽必烈了?遭殃的还不是城里的百姓!”冲虚愤然道。
“可不是?我们这海都汗王见阿里不哥不行了,现在居然还想着出兵相助。前不久我们部族里头好多年轻人都被抓去当兵了!”库库缇越说越气愤。
“敢问库库缇大叔,这海都汗王麾下最能打的将领是谁?”一直没说话的白砚终于开口问道。
库库缇道:“我听说海都汗王本人就十分骁勇,两柄弯刀使得甚是厉害!”
冲虚笑道:“我怎么听说这海都汗王的父亲合失当年也是使两柄弯刀,却被南方的一个女人打败,最后还让人砍了脑袋。”
“真有这事?南方人真的那么厉害?”库库缇有些不敢相信。
冲虚道:“这还能有假?蒙古的前任大汗蒙哥不也是死在南方人手里头的?”
库库缇哈哈一笑,道:“不过我听说海都汗王手底下有一位铁面将军也是南方人,功夫那也是厉害得很!”
“铁面将军?您还知道些甚,请都告诉我们。”白砚说着从怀中掏出几个铜钱递给了库库缇。
库库缇接过铜钱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想了想,道:“他长甚模样没人知道,传说他是从南方来的。”
“他使何兵刃?”白砚追问道。
库库缇道:“大斧头,好大好大的一柄斧头。”
“他可是马上功夫十分了得?”白砚继续问道。
“先生,你怎的知道?”库库缇很惊讶。
白砚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追问道:“那你可知道此人如今身在何处?”
库库缇道:“不是在国都海押立城就是去前方打忽必烈了。”
白砚和冲虚一听说要找的人可能去了前线就面面相觑皆露出了难色。库库缇看后道:“二位,我们沿着这伊犁河谷往上游再走一两天就到海押立城了。在那里谁都知道铁面将军,到时候我们再打听打听就知道他的去处了。”
位于伊犁河上游的窝阔台汗国国都海押立城,在回语中的意思是“戈壁中的宝石”。这里原本是乃蛮部首领太阳汗的居所,当乃蛮部被蒙古征服后,这里就被铁木真分封给了他的三儿子窝阔台。
当白砚等人进入海押立城后,才发现原来这城是修建在伊犁河上游的一个巨大湖泊四周的,而那汗王的宫殿则是修建在巨大湖泊的湖心岛上。这宫殿的穹顶都是以黄金镀的,而门窗皆是用产自西域的各色玻璃修筑,一眼望去,既金碧辉煌又玲珑剔透,别具异域风情。
白砚望着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幽幽说道:“看来这海都野心不小啊。”
“师兄,何以见得?”冲虚面带不解问道。
白砚一指那宫殿前的巨大金色雕像,道:“你可知道这雕像雕的是何人?”这是一名手持弯刀的蒙古武士的雕像,那雕像高约十丈,上下浑然一体,皆是一片金光闪闪,显然是刚雕塑完成没有经历多少风雨。
冲虚仔细看了看又回想了片刻,道:“是窝阔台。”
白砚道:“看来他定是志在夺回窝阔台家族的汗位啊!”
这时库库缇跑了过来,道:“二位,我刚才问过了,那铁面将军和海都汗王带兵去了阿力麻里。”
“阿力麻里是何地方?”冲虚问。
库库缇道:“在窝阔台汗国的东方边境上,伊犁河的下游和大蒙古国的交界处。”
“海都领兵去那地方做甚?”冲虚继续追问。
库库缇道:“听说是阿里不哥兵败逃到了阿力麻里,于是海都汗王才带兵去助阵的,同去带兵援救的还有察合台汗国的阿鲁忽汗王。”
“那请您再带我们去一趟阿力麻里吧。”白砚道。
库库缇却接连摆手:“不去!不去!去阿力麻里的这一路上兵荒马乱的,去了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白砚道:“那我们再加十两银子,给你三十两如何?”
库库缇想了想还是一摆手,道:“给多少都不去,那地方太危险,路上到处都是要抢劫杀人的蒙古兵。”
白砚道:“那请你开个价,要多少?”
库库缇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才把心一横,道:“五十两!一两都不能少!”说着就张开了五根手指。
“成交!”白砚答应得很干脆。
由于伊犁河蜿蜒曲折,若沿着伊犁河朝下游走还很有可能遭到蒙古兵的劫掠,所以三人商量过后决定横穿戈壁直奔阿力麻里。于是一行人在海押立城中卖掉了马匹,换了八头骆驼、一些食物和水,休整了两日,就出了城朝着东南方向的大戈壁去了。
茫茫戈壁一眼望不到边际,滚滚黄沙则是无休止地在天地间飞扬驰骋。初到戈壁的白砚和冲虚被眼前的景物迷得是啧啧称奇。
库库缇却笑道:“再过几天你们就笑不出来了,沙漠是人世间最可怕的地方。不过好在我们准备充裕,又没到戈壁的最深处,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行了没几个时辰,白砚和冲虚果然就没了精神,他二人只感到浑身上下充满了燥热与疲惫。
到了晚上,他们就寻了处平坦地方,让八头骆驼跪趴成一个大圈,他们三人在圈中间生上火歇息。库库缇说这样做既可以防止沙漠中的野兽伤及到骆驼,又能抵御沙暴。
行到第五日,突然库库缇一指前方沙丘之下,叫道:“有人!”白砚和冲虚立即望去,只见那沙丘的下沿确实瘫倒着一人。
“还没被风沙埋掉,说不定还有救!”库库缇说了一声就率先骑着骆驼奔了过去。
库库缇来到那人身旁将其稍稍扶起,对白砚二人惊叫道:“是……是个小女娃娃。”
白砚也立即跟了上去,他来到库库缇身前伸手在那女娃娃的脖颈子上一探,道:“冲虚师弟,快拿水来!”这时白砚才看清这女娃竟是一头的红发,面容也生得是高鼻深目,既不像是维吾尔人更不像是中原汉民。不过白砚也不得不在心头承认这女孩生得是十分标致。
他们给女孩喂了几口水,白砚又一指掐着她的人中穴,过了不多时女孩就缓缓苏醒了过来。
“你们……你们是?”女孩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问道。
库库缇笑道:“小女娃娃放心,我们都不是坏人!”红发女孩依旧十分警觉地打量了三人好一番,才逐渐放松了警惕。
库库缇将小女孩放在了自己的骆驼上继续在前方领路,忽然冲虚一转头对白砚轻声道:“师兄,这女娃有些不对劲。”
白砚点头道:“确实如此,方才她一醒来目光中就如此警觉,必定不是寻常女子,像是受过训练的。”
“还有就是她一个西域色目人模样的女娃娃,竟然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大漠戈壁中,这本身就很可疑!”冲虚补充道。
“好生提防就是。”白砚道。
“师兄放心。”冲虚胸有成竹地说道。
晚上四人围坐在火旁,冲虚将一块馕饼递给红发女孩。女孩接过馕饼,道:“谢谢。”
“小姑娘叫甚名字?”冲虚问。
“我叫阿伊法。”女孩一面吃馕饼一面随口答道。
“看你的样貌是西域人吧?”冲虚问道。
“是的。”阿伊法回答道。
“西域哪国人啊?”冲虚像是在闲聊。
女孩道:“萨珊国。”
冲虚与白砚对视了一眼,他兄弟二人可都没有听说过阿伊法口中的这个“萨珊国”。不过二人都可以确认这萨珊国与中土是相距甚远的。
“你不在国中好好待着,怎么会独自一人在这荒漠之中?”冲虚继续追问。
“我父亲是商人,我和商队在这戈壁里遇上了大沙暴,失散了,我的马也丢了,幸好遇到你们。”阿伊法的回答很自然。
“你们的商队怎么不走伊犁河谷,那些地方可是有不少城镇?”白砚接过话问道。
“我们怕遇上蒙古兵。”阿伊法道。
“你们是同何人做买卖?”白砚继续追问。
“中原人。”阿伊法道。
白砚冷笑道:“中原这些年战乱不休,还能与你们做何等买卖?”
“正因为战乱不休,货物才越值钱呀。”阿伊法依旧对答如流,但她越这般处之泰然,白砚和冲虚心中则更加生疑。
半个月后,一众人就到了距离阿力麻里不远的地方。库库缇为了保命,就表示只能带一行人到这里了。
第二日早上,白砚和库库缇一醒来,便发现冲虚与阿伊法都不见了,还少了两头骆驼,又过了大约三个时辰冲虚才骑着一头骆驼回来。
待白砚用银钱打发走库库缇后,冲虚才道:“那女娃子果然不简单。”
“昨夜你去跟踪她了?”白砚问。
冲虚道:“她很小心,我怕被她发现,我只好顺着她骆驼的脚印追踪。可追踪到伊犁河边就发现那头骆驼已被杀死,那女娃子却不知去向。”
白砚沉吟一阵,道:“不去管她,我们办正事。”
地处伊犁河下游的阿力麻里城四周地势平坦,而这座孤城现在则被忽必烈的军队团团围住,而前来援救阿力麻里城的窝阔台汗国与察合台汗国的军队则沉兵于城北的一处高地按兵不动。
察合台汗国是由成吉思汗的第二子察合台所建立。如今的汗王乃是察合台的孙子阿鲁忽。两年前阿鲁忽在阿里不哥和海都的支持下登上汗王之位,加之蒙古四大汗国中察合台汗国的国力最弱,所以阿鲁忽只好对海都马首是瞻,便也带了军队追随着海都来阿力麻里救援阿里不哥。
白砚与冲虚杀掉两名察合台汗国的巡逻兵后,就换上他们的衣装,扮成了他们的模样。因为冲虚年少时曾经在漠北草原待过一段日子,因而能讲一口流利的蒙古话,所以这几日下来他二人也没有引起军中任何人的怀疑。
这日他二人来到军前,俯瞰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交战。忽必烈一方今日以董士元为先锋攻打阿力麻里,可没想到阿力麻里城中的阿里不哥军却并没有凭借城池固守,而是派出骑兵来与董士元拼杀。
这董士元当真是骁勇,只见他身先士卒带领麾下兵马接连杀退了阿里不哥军中的多队人马。
“真不知这阿里不哥是怎么想的,明知敌强我弱为何不据城固守?”冲虚以请教的口吻问白砚。
白砚沉思片刻,道:“或许他还在想着表明决心吧?”
“甚决心啊?”冲虚问。
白砚道:“你可知道起初这阿里不哥可是占尽了优势,如今为何输到了这般田地。”
“为何?”
白砚道:“五年前蒙哥死于钓鱼城下,当时阿里不哥掌握着漠北王庭的数十万精锐,又有金帐汗国、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的支持,汗位可说是近在咫尺。”说着便轻蔑地一笑。
白砚接着道:“没想到这阿里不哥不仅优柔寡断,还愚蠢不堪。忽必烈一撤兵回到中都,就立即昭告天下,率先登上了汗位。阿里不哥这才匆匆忙忙于哈拉和林也登了位。”
冲虚摇头笑道:“忽必烈是兄阿里不哥是弟,阿里不哥又在忽必烈之后登位,那阿里不哥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吗?”
白砚点头笑道:“或许正因为如此,阿里不哥才宣称他要捍卫蒙古的传统,并以忽必烈大肆重用中原人士企图汉化蒙古族为由起兵讨伐。可没想到忽必烈却是一不做二不休,定了年号为‘中统’,自称为‘朕’。另外忽必烈还改用了当年大辽和大金遗留下来的官制与兵制,正因如此,中原许多宋金名仕、名将才纷纷投到其麾下。中原百姓以及辽和金的遗民也都对他十分拥护。再加上忽必烈本就擅于用兵,这几年的仗打下来,阿里不哥就被打得节节败退,以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绝境。”
冲虚微微拱手,问道:“倘若将来忽必烈真当了中原的皇帝,师兄还是否会反他?”
白砚轻叹一声,道:“若他当真能做个善待苍生的好皇帝,还天下一个太平,我也认了!毕竟这数十年来战乱不休,百姓实在太苦!”
这时只见纽璘又领着一队骑兵冲出阿力麻里城,与董士元部杀在了一起。
纽璘南征黔中败逃到南平的途中就接到了蒙哥战死在钓鱼城下的消息,于是他立刻带兵北上直奔哈拉和林,成了阿里不哥最为倚重的将领之一。
就在纽璘与董士元激战正酣之时,忽必烈军的两支人马突然从纽璘部两翼包抄而上,很快就和董士元部一起对纽璘部形成了合围之势。
就在纽璘部危在旦夕之际,就见得从海都率领的窝阔台汗国军营中奔出一队骑兵。白砚看得真切,这队骑兵领头的是名手持巨斧的铁面人。只见这队人马风驰电掣一般很快就杀到了董士元部的侧翼。这时董士元就挥舞着钢鞭一马当先迎击窝阔台汗国的骑兵,而董士元本人则与那铁面人杀将在了一处。没想到这铁面人的马上功夫着实精湛,只见他二人来来回回斗了十几个回合董士元便败下阵来,白砚和冲虚在高处看得明白。若不是那铁面人在关键时候收了手,只怕董士元这时就被那柄巨斧砍成了两截。
“是他!一定是他!”白砚死死盯着那铁面人惊叫道。
“这……这铁面人就是我们要寻的严仲将军?”冲虚急忙问道。
白砚道:“虽看不到他面目,可我对他的身形和功夫是再熟识不过,这不是他又是何人!”说着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真是没想到啊!堂堂的忠孝军铁卫居然会给蒙军卖命!”此刻白砚的语气中带着失望、轻蔑和愤恨……
冲虚拍了拍他肩膀,道:“知道要找的人是他就好办了,待我们想个法子见着他人,先问个清楚,若聂阳当真是被他所杀,这事情便……便定要与他有个了断!”
此刻铁面人已击退了董士元,并解救了纽璘,白砚和冲虚望得清楚,那铁面人回军之后就进了海都的王帐。可由于海都的王帐实在戒备森严,之后的日子里白砚与冲虚想了许多法子,却始终没能靠近,至于那铁面人也没再见他出来过。
或许是严仲投效海都的事对白砚内心所造成的冲击过大,以致他多日夜不能寐。这日又是个无眠之夜,天还没亮他就起了身,独自一人在军营外来回踱着步。
忽然白砚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从军营前急奔而过,只见这人身形小巧,且是一头的红发。白砚的脑海中随即就想起了那名叫做阿伊法的神秘西域少女,于是就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只见那黑衣人一路奔下两大汗国驻军的高地,然后跃进不远处的一处牧草场就不见了踪影。白砚来到牧草场外便拔出腰间的星陨剑也跟了进去。
这牧草场内大约有数百个大大小小的牧草堆,白砚在里头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都没再看到那黑衣人的身影。正当他在心头暗骂那人狡猾时,目光却落到了牧草场中最大的一处草堆上。
这处草堆大约有三人高两丈宽,白砚走上前就看见这处草堆的一侧明显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白砚断定那黑衣人必定是躲在这草堆里头。
他用星陨剑轻轻拨开牧草,身子也小心翼翼地往草堆里头探,不多时白砚发觉有些不对劲,只见这大草堆的内部居然是中空的。只是这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却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他追踪的那黑衣人。
忽然白砚发现自己的脚下竟有一块木板,于是他很小心地拉开木板,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地道。他来到外头寻了根木棍,再在上面捆了些牧草制成简易的火把就跳入了地道。
这地道大约一丈半深,正正好好可容一人通过,白砚很快就断定这条地道应当是刚挖掘好没几日的,因为这戈壁上地道的寿命都是长不了的,一旦下雨这些松散的黄沙立即就会塌陷下来,地道就将坍塌。
沿着地道一路向南走,白砚在心头暗道:“这好像是通向忽必烈军营的方向。莫非这地道是海都用来偷袭忽必烈的?不,不是!这些沙土如此松散,若大队军士在这其中穿行很可能将地道弄塌。那挖掘这条地道意欲何为?黑衣人!对没错!那黑衣人若不是细作就一定是刺客!”于是白砚便开始一面向前走一面在心头丈量着所走过的距离。
当白砚来到出口时,就估算到上头应当是忽必烈军的中军帐附近,虽然知道这上面是凶险万分,但一路追踪到了这里,就这般回去实在心中不甘,转念又一想这个时辰应当是守备最松懈的时候,于是就没再多顾虑了。
待白砚上到地面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处马棚之中,而这马棚的西南面的数十步开外,就是忽必烈的中军帐了,白砚心道:“这挖掘地道之人当真不可小觑,相距那么远,却能估算得分毫不差,不偏不倚恰好将出口掘于这马棚之中。”
又在马棚内巡查了一番,发现在马棚的马厩里有四具蒙古军士的尸体,这四人都是被人以极娴熟的手法用利器割断喉咙而死,且尸体还都发着热,显然是刚死没多久。他心头立刻断定这四人必定是这马棚的守卫,而杀死他们的人多半就是他一路追踪的那黑衣人,且那黑衣人应当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刺客,因为马棚里的几匹马都还在悠闲地吃着草料没有遭到任何惊扰,可见那四人定是死得无声无息。
白砚立马十分警觉地又在马棚中巡查了一番,才又将目光落到了忽必烈的中军帐上,心道:“那黑衣人多半是海都雇佣的刺客,如此这般大费周章地挖掘地道估计是为了行刺忽必烈。”
想到这白砚立刻将心一横,三下五除二就从一具尸体上扒下衣服给自己换上,接着就假模假式的在中军帐附近巡逻开来。
过不多时,便看到有四名全副武装金发碧眼的武士,这四人皆是体格健硕面目冷峻步伐有力而齐整,他们走入中军帐开始作出警戒状,白砚心道:“传闻有四位骁勇非常的色目武士负责贴身护卫忽必烈。听闻当年忽必烈攻打镇远未果,龙飞带领苗兵追杀,就是因为有那四位色目武士的护卫,才没让龙飞得手。龙飞后来才退而求其次让夹谷龙古带当了刀下鬼。想必眼前中军帐内这四人就应是忽必烈的四大色目武士了。忽必烈本人应当快到了。”
于是白砚来到中军帐后方的一处窗外摆出一副站岗的架势。过不多时透过窗子就瞧见一个体格肥硕高鼻深目的中年男子在一众将官的簇拥下进了中军帐。论样貌这人与蒙哥生得倒有四五分相似,白砚料想这应该就是忽必烈了。只是这忽必烈的装束与白砚过往见过的两位蒙古大汗窝阔台与蒙哥都相差甚远,他头上既没有蒙古男子的长辫发髻,耳上也没穿戴坠饰,身上更没穿别致的蒙古长袍,这忽必烈却是头戴紫金冠身穿黄龙袍,俨然一副中原帝王的装扮。
接着又陆陆续续有一些将官也入得帐来,这其中还有几位是白砚的旧识,比如站在忽必烈身边的吐蕃高僧八思巴,位列战将前列的董文蔚、董士元叔侄等。
只见忽必烈往中军帐内的木雕龙椅上一坐,在场众人纷纷跪地齐声高呼:“臣等拜见大汗!大汗万岁!大汗万岁!大汗万岁!”
且听得忽必烈用流利的汉话朗声道:“今日朕有一件大事要宣布!”
忽必烈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低声耳语了起来,接着就听忽必烈说道:“如今阿里不哥已是穷途末路,海都和阿鲁忽也成不了大事,待剿灭阿里不哥后,朕就要准备南下灭宋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这时一位满头白发的蒙古老臣上前一步,道:“还请大汗三思!窝阔台汗、贵由汗、蒙哥汗都有灭宋之志,可都没能功成,宋不是说灭就能灭的!”
“是啊!”
“还请大汗三思。”
“请三思啊!”许多蒙古将官纷纷附和道。
忽必烈一摆手,道:“正因前几任大汗都未能做到,所以朕才要去做。尔等可知道前几位大汗为何都灭不掉宋吗?那是因为宋人都把我大蒙古国看作是外族,而朕在灭宋之前就要先当中原人的皇帝!”
那蒙古老臣高声道:“大汗!万万使不得啊!您改用辽金的官制兵制就已然招来了阿里不哥、海都等人的叛乱,倘若再改称‘皇帝’只怕会招来更多灾祸啊!”
忽必烈一摆手,道:“如今宋国皇帝昏聩无能,朕若不趁此机会登基称天子,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来夺取中原的人心了。更何况朕能够打败阿里不哥所依仗的既不是他们四大汗国,也不是蒙古的旧贵胄,而是中原军民的人心,这便是得人心者得天下!朕心意已决!任何人等无需再多言!”他的这番话说得十分决绝,带着一股不可违逆的气势。
片刻过后,忽必烈的脸上又出现了一丝笑容,且听他和颜悦色道:“刘秉忠大人到了吗?”
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土文官走上前,欠身道:“翰林大学士刘秉忠在!”
忽必烈道:“刘大人乃翰林学士之首,烦请刘大人给朕谋一个称帝后的国号。”
中军帐内顿时一片肃静,只见那刘秉忠沉吟半晌后,忽然往地上一跪,道:“大汗有气吞寰宇之心,囊括天下之志,实在是广大无边!臣斗胆献给大汗一个‘大元’的国号,大汗以为如何?”
忽必烈道:“这‘大元’有何说法?是何出处?”
刘秉忠道:“‘大元’乃‘大哉乾元’,所出处乃是《易经·彖传》,意指‘蓬勃盛大的乾元之气’。而‘大元’就是与天同大,与乾同寿之意。”
忽必烈一拍龙椅上的扶手站起身来,喜道:“好!好个大哉乾元!好个大哉乾元呐!朕意已决国号就叫大元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元万岁!万岁!万万岁!”刘秉忠伏地高声拜道。
紧接着在场诸人也齐齐跪下,伏地高声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元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忽必烈让众人平身后,刘秉忠道:“大汗,臣还有一言,冒死进谏!”
“朕恕你无罪,你但说无妨!”忽必烈笑道。
刘秉忠道:“大汗,改国号与称帝之事,不可一蹴而就,需循序渐进!否则恐会生乱。”
这时窗外的白砚心中暗赞道:“此人真乃当世奇才!蒙古这般庞大一个游牧帝国,倘若一下子全部改成中原汉制必定是凶险万分,想不生乱只怕是绝无可能的。可如他这般直言不讳,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忽必烈沉默片刻点头道:“大人言之有理!朕准了!此事事关重大,的确需准备万全才好。以免生出祸乱殃及苍生啊!”
白砚听忽必烈这般说就松了口气,心道:“这忽必烈虽是胡虏,但却能如此这般明察秋毫明事明理,的确是难能可贵!比起坐在大宋朝堂上那位庸主真不知要强上了多少。”
接着让白砚惊愕的一幕发生了,只见一个长须长髯的将领走上前来跪倒在忽必烈面前,言辞恳切道:“大汗,末将要献灭宋之策。”此人不是旁人,乃是白砚的故友,南宋曾经的泸州军统帅刘整。
忽必烈笑道:“刘整将军,朕早就听闻你智勇双全,你投奔朕也快三年了,始终不愿献一策,今日怎么突然想起献策了?”
刘整伏地拜了一拜,道:“大汗,若不是吕文德、吕文焕兄弟伙同俞兴要陷害末将,欲置末将全家于死地,末将是绝不会投效大汗的!过去之所以不愿献策,乃是因为刘整一直都在观望。”
忽必烈笑道:“观望什么?观望朕会不会做中土的皇帝?”
刘整道:“正是,若蒙古仍是番邦,我刘整是绝不会给番邦献策的,但如今在刘整看来‘大元’与我之前效忠过的‘大金’已无差别了,大汗就是我刘整要誓死追随的天子!”说完又是一拜。
只见忽必烈走到刘整身前将他扶起,言语亲切地道:“将军,有何良策?烦请说来。”
刘整一拱手,道:“想灭宋只需攻破襄阳,襄阳一破大宋所倚重的‘长江防线’就会在转瞬之间崩塌。”
忽必烈道:“这个道理朕怎会不知?只是襄阳城固若金汤,数十年来我蒙古铁骑都攻它不破,刘将军以为当如何破之?”
刘整道:“我军过去之所以攻不破襄阳,一是因为襄阳城防坚固;二是因为大宋可以走水路源源不绝地为其提供补给。”
“正是!”忽必烈点头道。
刘整拱手道:“若大汗信得过刘整,末将愿意为大元建一支水军,只要以水军截断襄阳的水路补给,待城内粮草尽绝之时,破之就不是难事了。”
“刘将军有把握建起一支能与大宋水师抗衡的水军吗?”忽必烈问。
刘整拱手道:“大宋的那些个艨艟巨舰如何建造末将前来投效大汗之时就已铭记于心了。”
忽必烈哈哈大笑,道:“好!准了!待灭了阿里不哥,就劳烦刘整将军即刻南下,全权负责筹建水军之事。”
刘整拱手道:“末将领命!只是末将以为若要灭宋必须要等三个契机。”
“何契机?刘将军请说来听听!”忽必烈拍拍刘整肩膀笑道。
刘整道:“其一,大汗称帝改元;其二,建成水军;其三,等一个人死。”
“等谁死?”忽必烈问。
刘整高声道:“王坚!”
“王坚!对!刘将军言之有理!朕的大哥蒙哥汗就是死于此人之手!此人若在定是我军之心腹大患!”忽必烈恶狠狠道。
刘整道:“大汗,刘整以为王坚应是活不长了。”
“何以见得?”忽必烈问。
刘整冷笑道:“大宋的那些个昏君奸臣连我刘整都容不下,又如何能容得下那功高盖世的王坚呢?过不了多久,王坚必定如岳飞、余玠一般,冤死于大宋君臣之手!”
“言之有理!”忽必烈说着就拍着刘整的肩膀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的白砚心头没来由的生出了几分惧怕来,可转念一想倘若让这忽必烈做了天下的皇帝,或许当真会比赵宋的那些昏君奸臣要好许多,于是心中也就释然了不少。
白砚正怔怔地想着,中军帐内的人渐渐散去,只见忽必烈一摆手那四名色目武士也退到了帐外,此刻帐内就只剩下他与八思巴二人。
且听忽必烈轻叹一声,道:“就不知朕今日所为是对是错。”
“大汗指何事?”八思巴问。
忽必烈道:“自然是改国号与称帝,说不定数百年后我们蒙古族人就会因为朕今日的决定变得如辽人和金人一般只知书画,而忘却了骑射,最终也落得个遭外族欺辱的下场。”
八思巴道:“大汗,请试想一下倘若您今日不改,他日又会如何?”
忽必烈沉默片刻,道:“钓鱼城的惨败绝不可再度重演。倘若蒙古不改制这样的事情很可能再度重演,我大蒙古国已经受不起这样的风波了。”
八思巴道:“这还只是其次,大汗,请回想一下,自成吉思汗死后,大蒙古国哪一次汗位的更迭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大汗,只要你能改制称帝,百年之后就可遵循‘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矩,孛儿只斤家族才可避免在汗位的争夺中再度自相残杀!”
忽必烈点头道:“国师言之有理。”
八思巴道:“大汗,请相信终有一日,汉、蒙古、吐蕃等诸多族裔终究将会融为一族。”
“何以见得?”忽必烈问。
八思巴道:“终有一日中原人会教会这诸多族裔‘仁义礼智信’,到那时无论大元、吐蕃、大辽、大金都皆是‘华’了,那便是众生普度的大同之世!”八思巴说着便双手合十面露神往之色。
忽必烈道:“但愿国师所言当真可以实现。”
八思巴深施一礼,道:“所以大汗不必再有所介怀,改制称帝之举无论于中原还是于蒙古都是件功德无量的大善事。”
忽必烈与八思巴的这番对话白砚在窗外听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心中感叹道:“这八思巴年纪虽轻,但当真是一代神僧,目光之远,胸襟之广,只怕是古今罕有,我全真教败于他之手,也说不上有多冤枉。”
公元1265年忽必烈尊八思巴为蒙古帝师。自八思巴后吐蕃的萨迦一派历代教主皆世代传袭蒙元帝师之位,八思巴就任帝师后大力支持忽必烈的汉化政策。公元1271年忽必烈称帝并改国号为“大元”,八思巴自知已完成使命,随即辞别忽必烈返回了西藏。之后他将中原的大一统思想引入西藏,不仅彻底结束了吐蕃灭亡后西藏数百年的割据分裂局面,还给西藏带来了此后长达数百年的和平与稳定。此外八思巴还创立了“八思巴文”,后世的蒙古文字和藏族文字皆是以“八思巴文”为基础衍生而来。公元1280年,年仅45岁的八思巴圆寂于喜马拉雅山下的萨迦南寺的拉章拉康大殿,忽必烈追怀旧德赐号八思巴为“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开教宣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佑国如意、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的无上称号。纵观一代帝师八思巴的一生,他对汉、藏、蒙历史文化的融合与发展;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故有后世史学家认为:蒙、藏二族归于中华,始于大元帝师八思巴。
就在这时,只见得一个黑影从高处一闪而下,白砚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满头红发的黑衣人正手握匕首从高处跃下,直扑忽必烈而去。白砚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他追踪的这黑衣人从地道出来,解决了马棚的几名守卫后就设法进入了中军帐,隐藏于高处的木梁之上,以等待刺杀忽必烈的时机。
危急时刻,只见八思巴张开双臂挡在了忽必烈身前,那黑衣人的匕首便硬生生扎入了八思巴的左胸上侧。只听得黑衣人又是一声娇呼,就见她从八思巴身体里扒出了匕首,一时之间,鲜血飞溅,八思巴随即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黑衣人拔出匕首又再度朝忽必烈刺去。危急时刻窗外的白砚拾起一块石子便扔了过去,只听“当”的一声闷响,正正好好替忽必烈挡下了这致命一刺。
这时四名色目武士已急奔入中军帐来。这黑衣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在没有回头的情况下,她就已知晓了危险的逼近,只见她后退了几步,然后忽然猛一转身,右手顺势朝扑来的色目武士抛去几枚石子大小的东西,色目武士们纷纷侧身闪躲。与此同时黑衣人的左手也朝着地面砸下两枚小东西,片刻过后黑衣人双手扔出的东西纷纷发出几声沉闷的爆裂声,接着白色的浓烟就在中军帐内弥漫开来。当浓烟散去,色目武士们就已寻不见那黑衣人的踪迹了。
色目武士们虽寻不见那黑衣人,可那黑衣人却恰好是从白砚把守的窗中跳出。在她跳出来的一瞬间,白砚突然一伸手就摘下了她脸上的黑色面纱。
“果然是你!”白砚道,原来这黑衣人正是当日白砚等人在戈壁中救下的西域少女阿伊法。
可阿伊法只愣了片刻就一个撤身步与白砚拉开距离,随即将手里的匕首就抛向了白砚。白砚连忙一闪身避开飞来的匕首,再抬头一看那阿伊法已跑到了马棚,身子一晃就翻上了一匹马,接着就纵马逃了。
白砚心中有气,也快步奔入马棚翻身上了另一匹马,直追阿伊法而去,追了不多时,听得军营中纷纷有人高呼敌军来袭,又过了不多时,北面就传来阵阵喊杀声,想必是海都方面以为阿伊法已得手,便要趁这个时机杀忽必烈军个措手不及。忽必烈的军营内很快就变得吵闹纷乱起来,除白砚以外几乎就没有其他人前来追击刚刚差点刺杀了忽必烈的女刺客阿伊法。
当白砚紧追阿伊法奔出军营时,忽必烈军与海都、阿鲁忽所率的军队已杀将开来。眼见那阿伊法回头看了一眼穷追不舍的白砚后,就猛一拉马缰绳朝着正在厮杀的乱军中纵马飞奔而去。白砚也将心一横一调马头纵马追了上去。
只见阿伊法夺下一名蒙古骑兵手中的弯刀,这黑衣女子不仅骑术精湛,而且刀法也十分凶狠,她一路横冲直撞,还砍翻了不少挡路之人,而白砚也拔出星陨剑在其后紧追不舍。
奔出战场后阿伊法就朝着西北戈壁方向去了。二马一先一后在戈壁中奔了大约五六里路,只见阿伊法奔到一处长满仙人掌的沙丘旁边就忽一转马头纵马进了一处隐秘的凹地中。白砚也一拉马缰绳追去,可他一转身就看到了正前方沙丘之上齐齐站了大约一两百名弓箭手,他们个个弯弓搭箭正瞄准着自己。
白砚一惊之间忽然瞧见带领这队弓箭手的居然就是他与冲虚千里迢迢寻找的那铁面将军,而那阿伊法则立于这铁面将军身边。于是白砚心一横右手将星陨剑高高举起,左手则拉紧马缰绳缓缓朝着那铁面将军行去。
星陨剑一举起就见得那铁面将军微微怔了怔,然后一摆左手他麾下的一众弓箭手就齐齐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待白砚打马走近,那铁面将军随即又将右手握着的巨斧递到了他身旁的一名卫士手上。见到此番情状,白砚心中就毫无疑惑了,眼前这位铁面将军必然就是严仲了。
“果然是你。”白砚打马来到铁面将军面前就冷冷道。
铁面将军却是一声长叹,道:“随俺来吧。”说完一拉马缰绳就朝着沙丘后方奔去,白砚也立即打马跟上。
二马踏着滚滚黄沙奔了一盏茶工夫,前方的铁面将军就在一处高耸的枯木下停住了,随后就见他背对着白砚缓缓摘下了头上的铁面。
白砚眼见得大风吹过,吹起眼前那人满头的白发纷飞不休,心中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心道:“倘若眼前这人不是严仲当有多好,我如今反倒盼着严仲早死了的好!”
但见那人缓缓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苍老且布满伤疤的面庞。时隔那么多年,第一眼见时白砚当真是没觉出此人是他要找的严仲,但细瞧了好半晌才瞧出眼前这副面容与严仲生得确有两三分相似。
见白砚始终无言,那人便颤声道:“公子,一别二十九载,别……别来无恙!”
白砚强压住心绪,冷笑道:“白某当真是万没想到,堂堂大金忠孝军铁卫,竟会投效蒙古!”
那人轻叹一声,道:“哎!造化弄人,人世无常!”
白砚将星陨剑指向那人,冷冷道:“为何?告诉我!你今日这般究竟是为何?”
那人微微苦笑道:“看来今日公子不问个明白,是绝不会罢休的了!”
白砚神色凛然也不再多言。那人长叹一声一双眸子中已有了隐隐泪光,说道:“二十九年前为掩护播州军,俺与白再兴将军一道阻击追兵,俺眼见白再兴将军战死,当时俺也是报了必死之心。可没想到□□坐骑竟先力竭栽倒,俺就遭了生擒。”
“后来你便降了?”白砚问。
严仲苦笑道:“公子,在你心中俺严仲当真这般不堪吗?公子,你一世聪明,倘若俺严仲是那贪生怕死之人,当即降了,凭俺对播州军的了解,之后这十数年播州雄威军如何能这般轻易地屡战屡胜?”
白砚顿觉面上有几分愧疚,只听得严仲接着道:“起初俺是宁死不降的,于是阔端将俺关于一处水牢中,这一关就是五年……”
严仲说得轻描淡写,白砚却是听得心头一颤,严仲面上又是一丝苦笑,说道:“因为当初在青野原俺曾救过海都一命,后来也是他求阔端放俺出牢的,他这般也是报了当年俺对他的救命之恩。”
“只怕没这般简单吧!”白砚冷道。
严仲道:“他待俺自是极好的,俺也知他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甚是可怜,于是俺就答应教他功夫,他也拜俺做了师父。阔端死后他想让俺帮他练兵带兵,但俺起初是坚决不肯的,直到后来……”
“后来如何了?”白砚追问。
严仲淡然问道:“公子,你可还记得当年蔡州城破之时,哀宗传位于末帝完颜承麟,后末帝却死于了乱军之中?”
白砚道:“那便如何?”
严仲叹道:“海都见俺不从就差人寻到了末帝还在人间的独子完颜晖。”
“完颜晖?”白砚惊呼道,心头立刻就明白了这事情的七八成。
严仲苦笑道:“若俺不替他练兵带兵,他就会将完颜晖大人交于蒙古大汗。自从蒙古的汗位被蒙哥夺去后,海都就立志要重新夺回本属于他们窝阔台家的汗位。他并许诺了俺,倘若俺能助他登上汗位,他就让大金在黑龙江以南长白山以北的金人故地复国,并册封完颜晖大人为大金皇帝。”
白砚顿觉心头大骇,道:“那海都这般奸猾,他的话如何能信得?即便是大金当真复了国,也只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附庸罢了,又能有多少意义?”
严仲高声道:“当初俺已与他歃血为盟,更何况……更何况俺身为大金……大金忠孝军铁卫,教俺……教俺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大金皇家的唯一血脉因俺送了性命?”他说着眼眶中两行泪水就不自禁地潸潸而下……
白砚默然良久后,才将星陨剑收回剑鞘,问道:“那我问你,你为何要杀害播州的聂阳将军?”
“聂阳?追击海都的那播州骑兵统领?”严仲问。
白砚道:“正是。”
严仲道:“那日蒙哥战死,他就带领播州骑兵一路追击海都,俺接到讯息带兵前去接应。他与俺交战没几个回合就败在了俺手上,当时俺并未伤他。俺只是觉得接任了俺播州骑兵统领之位的人竟这般脓包,就出言讥讽了他几句。没想到他却大叫一声再度杀将过来,出的竟是极凌厉的杀招。公子,俺性子冲动你是知晓的,俺见他出手这般狠辣就没再留情面。那播州骑兵副将抢上前来想救他,那人本是俺昔日部下,但俺却……却一时失手也斩了他一条臂膀……”
听严仲语带悔意,白砚心道:“应当就是这般情况了,那聂阳一向沉默寡言,在战场上却都是身先士卒不顾生死,如此这般定是与他那不被承认的身世有关。严仲出言讥讽于他,以他的性子势必要拼死一搏的,恰好严仲又是个好斗冲动的脾性。哎!当真是天意弄人……”
白砚一声长叹,道:“你可知道被你斩杀的聂阳将军乃是杨文家主之子。”白砚这番话的语气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怎的?当真?”严仲惊道。
白砚点头道:“聂阳将军乃是杨文家主与一位婢女所生,故而才没得杨家名分。”
“啊呀!当真是罪过啊!”严仲惊呼道。
一阵沉默过后,严仲拱手道:“公子,待俺帮海都打退了忽必烈,就同你南下播州,去向杨文家主谢罪如何?”
白砚淡淡道:“杨文家主已然过世,就是因为杨文家主在弥留之际要我来寻你,要你就聂阳之事给个交代的。”
严仲微微一怔又是一拱手,道:“公子,若你还信得过严仲,就请先行稍待,待俺帮海都打退了忽必烈,立刻南下播州到杨文家主墓前自刎谢罪如何?”
白砚沉默片刻,道:“好,我信你!”
“多谢公子!”严仲拱手朗声道,白砚瞧着眼前的严仲,心道:“当真是他对大金的愚忠才生出这许多事!愚忠真是害人害己!金和蒙古皆是外族,如今瞧来又有甚差别?”想着心头便没来由的浮现出了八思巴和忽必烈的身影。
此时东南方奔来一匹快马,来者是一名窝阔台汗国的传令兵。这传令兵直奔到严仲身前,朗声道:“将军,海都汗王与忽必烈军激战正酣,汗王命将军速速前去支援。”
严仲轻叹一声然后又戴上了铁面具,道:“你且先去,俺随后就到。”待传令兵离去后,严仲便朝着那布满仙人掌的沙丘方向连招了几下手,接着只见得一名黑衣人纵马奔来。
但听得严仲道:“此战凶多吉少,若俺侥幸能活命回来,就随你去黔中谢罪。公子,瞧在俺们昔日的情分上,严仲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子应允。”说完朝白砚又是一拱手。
白砚心道:“此时此刻无论他有何等样的请求,我都自当应允才是,毕竟过往是生死与共的挚交。”随即便微微点头。
这时那黑衣人已到了近前,原来这来人就是阿伊法。严仲道:“阿伊法姑娘,虽然你没能成功行刺忽必烈,但俺还是决定帮你找到思播二军。”
“真的?”阿伊法难以置信地道。
严仲一指一旁的白砚,道:“这位白砚先生就是思播二军中的首脑人物,日后你就随他去吧。”
“你没骗我?”在阿伊法看来眼前这位白砚实在不像是会带兵打仗的人物。
严仲道:“二十九年前就是他与俺一道前往黔中寻访思播二军的,只是后来造化弄人,俺成了海都麾下将领,他则留在黔中相助思播二军立下了诸多功业,总之你随他去定不会让你失望的。”阿伊法听严仲言语诚恳,再一回想刚才白砚以一颗石子就能挡下她刺向忽必烈那一击的不凡伸手,她又知严仲一向光明磊落就没再多怀疑了。
随后严仲对白砚拱手道:“公子,这位阿伊法姑娘乃是被旭烈兀灭掉的西域阿巴斯王室的唯一血脉。她千里迢迢来到中土,只为能寻访思播二军,好谋个复国之法!俺与她也算有些机缘,还望公子日后可以教她!”
白砚点头道:“你且去吧,我定不负你所托。”严仲下了马伏地拜别后便领着麾下人马朝阿力麻里的方向去了。
因为白砚觉得这阿伊法在刺杀忽必烈时出手不凡,就主动与之攀谈,阿伊法也想多了解白砚,加之当日在戈壁中白砚还救过她一命,于是就再没有了过多的隐瞒。
在与阿伊法的一番交谈中白砚才得知,她原是阿巴斯王国王子阿合马的女儿,后来阿巴斯王国的都城巴格达被旭烈兀率领的伊尔汗国大军攻破,城破之际她则被阿萨辛兄弟会的刺客大师哈里罕救出,随后便成了一名阿萨辛兄弟会中的女刺客。四年前她追随刺客大师哈里罕刺杀伊尔汗旭烈兀时听闻了思播二军与蒙军作战屡战屡胜的事迹。之后包括哈里罕在内的一行刺客都在那次行动中丧生,唯有阿伊法一人侥幸逃脱。哈里罕临终时曾嘱托阿伊法前往东方寻访思播二军,好讨一个可以打败蒙古的复国之法。于是阿伊法才万里迢迢来到了窝阔台汗国,机缘巧合之下得遇铁面将军严仲,并得知此人与屡败蒙古的播州军有着莫大关联,于是与严仲定下了刺杀忽必烈的约定,不料她却在前往阿力麻里的途中遇到了沙暴,后幸得库库缇、白砚、冲虚三人所救。
他们一面朝阿力麻里方向行去一面攀谈,便听得白砚道:“那日在戈壁之中你说你来自萨珊国,当真将我与我师弟骗到了呢。”
阿伊法道:“如今这世道凶险,请您莫怪,不过说我来自萨珊国也不算欺骗。”
“你这话是何意?”白砚问道。
阿伊法道:“我是一名阿萨辛刺客,阿萨辛兄弟会的创始人山中老人哈本·萨巴赫便是生于萨珊国。萨珊国曾是波斯帝国辖下的一个属国。”
“山中老人?”白砚惊道。
阿伊法点头道:“您也知道山中老人?”
白砚道:“曾经在一部古书上看过,据说这山中老人乃是在中原盛极一时的明教中的重要人物,这明教就是传自西域波斯一带。”
阿伊法点头道:“山中老人哈本·萨巴赫年轻时创立阿萨辛兄弟会后,因杀戮太多自感罪孽,暮年时便脱离了兄弟会信奉了明尊,随后加入明教,并很快将明教发扬光大,后来还传入了中土。只是明教在波斯却被视为异端,山中老人过世后在西域几乎绝迹。您真是博学,这都知道。”这时她的脸上有了微微笑意,与白砚一番攀谈下来她便知此人乃是有真才实学的,就是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所要寻找的人。
白砚微微叹道:“唐末宋初明教曾经极盛一时,只是大宋徽宗年间中土的明教教主方腊聚众造反,后遭朝廷剿灭,后来明教教众便遭赵宋朝廷大肆屠戮,以至今日在中土几乎销声匿迹,不过传说许多幸存的信徒都已悄悄转入了地下。”
阿伊法喃喃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这……”白砚听她这一番言语顿觉心中神往。
阿伊法笑道:“明教的教义是惩恶扬善度化世人,若不遭到当权者镇压就会发展得极快,只要明教还没有完全消亡,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们定会重现昔日光明的。”与阿伊法的一席谈让白砚真真切切的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希望,一道在这阴暗世道中微弱且刺目的光明。
当二人行到离阿力麻里不远的地方便见得一匹快马直奔而来,白砚定睛一看发现是冲虚。冲虚来到近前白砚便简略与他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随后听冲虚道:“师兄,今日他们双方激战,忽必烈一方居然临阵换帅,没想到这新元帅一上来就将海都和阿里不哥等人的军队打得节节败退。”
“你怎知道忽必烈临阵换帅?”白砚问。
冲虚笑道:“方才我捡了个漏,不小心碰到个受了伤的忽必烈军中将领,从他口中逼问出来的。”
白砚问道:“可知那忽必烈军中的新元帅是何人?”
冲虚道:“叫做伯颜,据说年轻得很,听说才二十六七岁年纪。”
白砚沉思片刻,道:“以前倒从未听说过此人。”白砚心道:“这伯颜到底是何方神圣,二十六七岁年纪居然能顶替掉兀良合台与董文蔚!他究竟有何德何能?”这时还能隐约听到喊杀声,因为心中实在好奇,白砚便领着两人朝着喊杀声方向直奔过去。
三人纵马奔上一处沙丘远观两军对垒,只见被忽必烈军冲散的三家联军在海都、阿鲁忽、纽璘和严仲的指挥下又再度集结起来,准备再次朝忽必烈军发起冲锋。
“看来今日他们定是要决出个你死我活了。”白砚肃然道。
冲虚道:“师兄久经战阵,小弟我还是头一回瞧见这般大的场面,今日便要好生观摩。”
三家联军在海都的带领下再度一拥而上踏着滚滚沙尘直扑向忽必烈军,看架势是要赌上全部军力来与忽必烈军一决胜负了。怎料就在三家联军快冲到近前时,忽必烈军前几排的骑兵竟然齐齐朝两翼散开。此刻只见出现在三家联军面前的竟然是排得整整齐齐的两排壮硕无比的大公牛,眼见得这些公牛的两只牛角上都横插着一大捆圆柱形的牧草。
但见得三家联军即将冲到近前,忽必烈军的兵士们就齐齐用火把点着了横插于牛角上的圆柱形牧草的两端,便听得这两百余头公牛齐声嚎叫,之后便如同发了狂一般径直冲向扑来的三家联军。
“啊呀!当真可惜!”只听冲虚惊叹一声,原来那些公牛一飞奔起来战场上便扬起了铺天盖地的滚滚沙尘,他三人在沙丘上便只能隐约瞧见些闪动的火光与血光。
白砚轻叹一声,道:“这伯颜当真了得,竟能以此番战法来对付蒙古铁骑的冲杀,但愿严仲能平安脱身才好。”他心道:“任凭三家联军的铁骑有如何强劲的冲击力,与这数百头发狂般的公牛对撞,都是没任何胜算的,此时此刻三家联军定是被撞得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待忽必烈的骑兵再度围拢过来,这三家联军必定只能坐以待毙了。”
这时正是日头过顶的正午时分,白砚和冲虚正被眼下的战局牵动着心神,可阿伊法却翻身下马,面向西南站立,后将一块大约半人长两尺宽的金边红底的方毯铺在身前,口中也开始念诵起经文,随后只见她双手交叉轻搭在双肩下,就开始在方毯上跪倒膜拜,她这般来来回回跪拜了四次,不远处的酣战对她而言竟似乎是旁若无事一般,可见她心中当真是虔诚至极的。
“她在作甚?”察觉到阿伊法的怪异行为后白砚轻声道。
冲虚道:“这是他们回人每日正午都要做的礼拜,那日在戈壁中我也见她这般做过。她口中念叨的应当是《古兰经》的经文。”冲虚原就是全真教的首席弟子,所以无论是中土还是西域的各大小教派他都是有所了解的。
听着阿伊法口中念诵的悠悠之音,白砚便不由在心头对阿伊法的虔诚暗赞了一声。
待阿伊法的礼拜做完战场上的飞沙也已散去,眼见得三家联军已是死伤无数,忽必烈军却已对其形成了围歼之势。
这一战阿力麻里城外的三家联军几乎全军覆没,阿鲁忽、纽璘遭擒,海都则带着残兵西逃。三日后忽必烈的弟弟阿里不哥就打开了阿力麻里城的城门向忽必烈投降,半年之后阿里不哥被忽必烈以毒酒毒杀。
大战过后的第二日,伊犁河下游的河水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此时河畔的一处土丘下严仲正手持巨斧徒步与十数名敌军对峙,方才他□□坐骑已被眼前的敌军将领射翻了。
那敌军将领乃是一名身材魁梧长须长髯手持长刀的宋人,只见他面露凶光恶狠狠盯着严仲。原来今早海都险些就被这人擒获,关键时候严仲赶到才让海都得以逃脱。
只见那敌军将领长刀一挥十数名围住严仲的兵士一拥而上,而严仲也大喝一声与众敌斗在了一起。可任凭他如何骁勇也绝非十数人的对手,待他砍翻两名敌军后一个没留神那敌军将领就冲到他近前一刀就斩断了他的右臂,但听得严仲惨呼一声手上巨斧随即脱手落地。这时背后又中了敌军一刀,但见他身子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
那长须长髯的敌将冷冷道:“你倒是条好汉子,我就给你个痛快。”说着就举起了手中长刀,作势便要斩下严仲的首级。
“仲武兄!且慢!”突然有人大喊道。那敌军寻声望去只见三匹快马疾驰而来,领头之人正是白砚,他身后则是一个中年道人和一名一头红发的西域少女。
原来这手持长刀的将领就是投靠了忽必烈的南宋巴蜀大将刘整,刘整惊道:“白先生,你……你怎的会在此?”
这时白砚和阿伊法已翻身下马双双挡在了严仲面前,阿伊法更是拔出匕首指向了刘整,作势就要刺。
“阿伊法!住手!”白砚高声道。
“白先生!他……”阿伊法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可最终还是收起了匕首。刘整也随之将长刀收入了腰间的刀鞘中。
白砚上前一步,拱手道:“仲武兄!这位严仲兄弟与在下乃是多年至交,还请仲武兄务必饶他性命!”言毕附身就要拜倒。
刘整连忙将他扶住,说道:“白先生,不必如此!你我本就是老友,再则说当年我刘整能执掌泸州军也多亏你与杨文家主的举荐,我刘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自当给你这个情面!”说完一挥手领着麾下人就去了。
接着冲虚与阿伊法便要上前给严仲包扎伤处,严仲却高声怒喝一声:“不必了!”
白砚三人皆是一怔,只听得严仲问道:“公子,方才那人话里的意思是瞧在你与杨文家主的面上才饶俺性命的?”
白砚微微点了点头,严仲苦笑一声,道:“公子,俺最后求你两件事可好?”
“你说。”白砚道。
严仲左手一指地上的巨斧,道:“公子,烦请你去一趟常丰县,将它交给那人,若那人还活着就请告知她……俺严仲今生今世对她不起,若有来生来世定当做牛做马报答于她……”严仲言语凄然,白砚知他说的那人是张绣儿,于是一抿嘴重重点了点头。
严仲接着朗声道:“第二件事是请公子用你的星陨剑给俺一个痛快!”
“这断断不可!”白砚高声道。
严仲喃喃地道:“公子,方才俺听得明白,那人是瞧了杨文家主的面子才放俺一条生路的,俺有负于杨文家主,如何还能这般苟活得下去!”白砚听他语气平静而恳切,就知他已抱定了必死之心。
严仲接着道:“公子,求你了!能死在你的星陨剑下对俺来说也是一大快事啊!”
白砚犹豫半晌泪水已是涔涔而下,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肯成全他,以他的性子也定会再寻死,于是将心一横点了点头。
朔风阵阵在天地间怒吼飞扬,白砚此刻心头的痛楚就如同这茫茫戈壁上的万丈黄沙,狂风吹不尽也刮不完……
三人在伊犁河畔寻了处草木环绕的地方安葬了严仲,一番祭奠过后,白砚三人则携了他的铁面与巨斧南下中原去了。
后来白砚听阿伊法说起那严仲赌上声誉与性命捍卫的那位完颜晖,不过只是个整日里只知道喝酒、玩女人的浑浑噩噩之徒后,便感到心中悲愤万分,对严仲的愚忠更是难以认同了。
而海都逃回海押立城后则继续招兵买马与忽必烈交战,窝阔台汗国与元朝的战争断断续续又打了三十年,史称“海都之乱”。直至公元1306年海都战死,窝阔台汗国灭亡,这场延续了数十年的窝阔台系与拖雷系的汗位之争才彻底结束。
约莫两个半月后,白砚三人才入了合州城。白砚听闻三年前王坚就已被调升到京师临安府出任了大宋的兵部尚书,而如今的合州知州兼钓鱼城兴戎司主帅就成了白砚的故友张珏,白砚此次入城便是来拜会故友的。
可一进合州城白砚就听到了不绝于耳的哭泣声。三人在城内行了不多时,白砚就被一位正在悲泣的老者认了出来,只见那老者奔到白砚面前,跪地哭道:“白先生!是白先生……”听闻白砚回到了合州,周遭就有不少百姓也围拢了过来。
白砚见周围人皆面带泪痕就柔声问老者道:“老人家,究竟出了何事?”
老者泣道:“王坚……王坚老将军过世了!白先生!王坚老将军死得冤枉啊!”
“当真!”白砚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只见他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幸好身旁的阿伊法及时伸手将他扶住。
“王将军是如何过世的?”白砚问。
老者高声哭道:“老将军是遭了朝中奸人诬陷,不甘受辱自刎而死的!”
“王老将军冤枉啊!”
“当真冤枉啊!”
“冤枉啊!冤枉!”接着就听得周围的合州百姓冤泣之声此起彼伏。
白砚三人入得知州府,见得府内上上下下皆是披麻戴孝的装束,一见到张珏,白砚向他询问缘由。张珏长叹一声,道:“相国贾似道状告王坚老将军在守卫钓鱼城期间不许百姓为亲属披麻戴孝,有违人伦纲常。没想到陛下竟不分青红皂白下旨要缉拿老将军,王坚将军闻讯后便……便不甘受辱,当即……当即拔剑自刎了!”
“狗贼!昏君!”白砚高声怒骂道,一时之间他顿觉心中皆是无尽的愤怒与心寒。
待怒火平息白砚便觉心灰意冷,心道:“贤儿已是如同另一个人一般;播州建龙岩新城弄得民不聊生;严仲愚忠而死;王坚老将军又遭奸人陷害……今时今日这种种当真是让人心寒不已呐!此次回去我便寻个谁都找我不到的所在隐居避世,自此往后大宋是存是亡皆与我毫无干系!这天下若是落到忽必烈、八思巴、刘秉忠等人手里,于百姓于苍生说不定反倒好些!”
白砚轻叹一声对张珏拱手道:“君玉,你我乃是近三十年的老友,请听我一句劝,莫要再步余玠、王坚二位将军的后尘了,辞了官,你我同去黔中寻处隐居避世之所,从此不再过问世事了。可好?”
张珏微微摇头,道:“汉卿,你的好意君玉心领了。只是余玠、王坚二位将军皆是我此生最为敬仰之人,我自当继承二位将军的遗志。即便将来真要如他二人那般含冤而死,我张君玉也定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此后近二十年张珏一直都坚守在巴蜀抗蒙的第一线,他后来升任南宋巴蜀制置使,坐镇重庆,总领巴蜀防务。公元1278年蒙古大军绕过钓鱼城攻破重庆城,年近八旬的张珏被俘。元军将张珏与被俘的文天祥一同押往元大都,忽必烈欲亲自招降他二人。张珏就在北上途中趁看管他的蒙古兵不备用弓弦将自己活活勒死。文天祥闻讯后放声痛哭,于是提笔作了《悼制置使张珏》诗云:“气战万人将,独在天一隅。向使国不灭,功业竟何如?”忽必烈听到张珏的死讯后也深感惋惜,于是亲自修书一封给当时的钓鱼城兴戎司都统王立,承诺钓鱼城军民若归顺了蒙古就不杀城中一人。王立直到听闻崖山之战南宋彻底灭亡的讯息后,才接受了忽必烈的条件。而忽必烈也信守承诺没有杀害钓鱼城中军民一人。
离开合州半个月后三人抵达了穆家川,白砚将严仲的铁面具交给了杨家,并说明了事情的前后缘由。回到泪竹居白砚歇息了几日,又再度启程,带着严仲的巨斧翻越思邛山朝着常丰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