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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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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339年即大元顺帝至元五年五月中,一队约两百人的元朝骑兵护卫着二十几名衣着华丽的回人由西向东沿着宽敞的官道朝着元大都的方向行去。这些回人大多都骑着西域特有的高头大马,在他们中间则是一辆十分巨大的红顶马车。

    那走在最前头一头红发的年轻西域男子忽然道:“听说你们大元朝最近不太平啊?”他的言语中隐隐有些嘲弄之意。

    那元军统领道:“我大元幅员辽阔,难免某些地方偶尔会出些小乱子,这些小事实在不值得曼苏尔王子您多费心。”

    那名唤曼苏尔的王子却冷笑道:“我可听说并不是什么小乱子,连袁州都被人给占了,人家还自称了什么‘周王’,哎……”他越说言语中越有戏谑之意。

    那元军统领依然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道:“那些红巾妖人,皆会妖法,所以才给朝廷惹了些麻烦,不过现在已被平定下去了。”

    “当真会妖法?这回你们元兵肯定也损失不小吧?”曼苏尔王子幸灾乐祸地问道。

    元军统领道:“能为大元尽忠,是每个大元军士的荣耀,还请王子殿下莫要再拿他们来取笑!”他的言语软中却带着硬。

    曼苏尔王子笑道:“战死沙场确实是种荣耀这不假,不过你说那些叛乱之人都会妖法,我可真不信。我看呐,定是你们蒙古铁骑如今已经不行了,倘若你们还如几十年前那般厉害,你们大元的皇帝又怎么肯答应把公主许配给我呢,你说是不是?”他越说越显出傲慢与狂妄。而那元军统领的脸上却隐隐有了几分怒色。

    这时忽听得那红顶马车内有个低沉老妇的声音,呵斥道:“曼苏尔,你是来求亲的,不是来下战书的!不要再胡言乱语了!”这声音中隐约带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势。

    那刚才还十分张狂的曼苏尔立即就变得唯唯诺诺了起来,忙道:“是!是!曼苏尔不敢了!请您原谅!请您原谅!”原来这是一支来自埃及马穆鲁克王国的使团,这位曼苏尔乃是当今埃及苏丹纳西尔的弟弟,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迎娶一位蒙古的公主。至于那红顶马车之中乘坐的是何人,元朝方面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是位在埃及王室中辈分极高的人物。

    至于那负责迎接的元朝将领名叫阿鲁温,他的父亲乃蛮台官至大元朝的中书参知政事,被朝廷册封为汝阳王,其先祖乃是成吉思汗的幼弟铁木哥斡赤斤,所以他算是当今元朝皇族的远亲。他们家族几代人皆在军中为过将,故其家族在大元军中算是颇有些威望的。

    三日后一行人马开入元大都。这大元的都城街道十分宽敞,曼苏尔王子目测至少可供八辆四匹马的马车并行,但如此宽阔的街道却依然是车水马龙往来商贾往返不绝,显得十分拥挤而喧闹。街道两旁更是遍布来自各地的商铺,其中不少是中原人开设的,另外还有色目人、欧罗巴人、拜占庭人的铺子。

    正当曼苏尔王子不停张望时,忽听得那阿鲁温问道:“王子殿下,是否需要停下来瞧瞧?但凡是这世上有的珍奇货品,我大都之中几乎都是有的。”

    曼苏尔却趾高气扬道:“不必了!也没多少稀奇的,你们大都有的珍奇,在我们的亚历山大港也都可以买得到。赶了那么久的路我累了,还是先带我们去住处吧。”他嘴上虽是这般说心中却道:“早听老祖母说过这大元的大都原是辽国的上都,后又是金国的中都,如今亲眼一见,这三朝帝都的繁华果真是非同凡响!”

    于是阿鲁温便将使团护送到了大护国仁王寺正门对面的一处驿馆住下。此处虽说是一处驿馆,里头却如同一处别院一般,其中亭台楼阁美池假山一应俱全,且皆是做工细致精美,人在其中便当真就如同身处画中一般,可说是美得似梦似幻。

    驿馆对面的大护国仁王寺更是金碧辉煌肃穆庄严。在驿馆的阁楼上就可清清楚楚地瞧见大护国仁王寺中那高耸入云的白塔。据说那白塔之下所镇的乃是大元朝的一代神僧八思巴的佛骨舍利。故这大护国仁王寺每日的十二个时辰皆是灯火辉煌诵经念佛之声不绝于耳,若说此处是普天之下佛运最为昌隆之地恐怕也不为过。

    阿鲁温临别时对曼苏尔拱手道:“王子殿下,请好生歇息!末将这便即刻进宫禀报圣上,我想再过得几日圣上便会召见贵国使团的。”

    “那究竟要等几日啊?”曼苏尔王子没好气地问道。

    阿鲁温道:“吾皇军政事务繁忙,具体何时召见贵国使团,末将也不得而知。不过我大都还是有诸多值得游玩的去处,要不末将留下几名卫士来负责护卫王子殿下外出赏玩如何?”

    曼苏尔王子一摆手,道:“不必了!本王子的贴身护卫个个都可以一敌百。不劳烦将军费心了!”曼苏尔说着,心中却冷冷道:“哼!护卫?是想监视本王子吧!”

    阿鲁温又是一拱手,道:“那好,末将先告辞了,若圣上召见,末将再来迎候王子殿下!”说完便深施一礼领着麾下人马去了。

    使团在驿馆一住就是七八日,曼苏尔王子也外出玩乐了几日,但每次外出他都发现自己遭人尾随跟踪。这大元的大都之中的名胜不是佛堂、道观,就是孔庙、关羽庙,身为回人的这位埃及王子对这些他眼中的异教名胜自是没有多少好感,再加上时时刻刻都遭人监视,故越玩心中就越不畅快。

    这日曼苏尔一脸不快地回到驿馆,一进门驿馆的管事仆役就迎上前来,笑问道:“王子殿下,今日可游玩得开心了?”这管事仆役一副竖发黄皮模样,显然是个汉人,只是一副谄媚神情让人瞧着很是不快。

    曼苏尔冷哼一声也不作答,那管事仆役笑道:“玩耍得不开心也不妨事,明日便是五月三十一成吉思汗大帝的生辰,每年的这日大都都要举行盛大的大游皇城,可热闹了!”

    “如何个热闹法?你且说来听听。”曼苏尔的贴身女仆从问道。

    那管事仆役赔笑道:“明儿一早圣上便要带领众皇亲国戚和王公大臣们到庆寿寺去供香。到时数万男男女女都要乘坐花车扮戏游行,头尾少说也有四五十里长,那才叫一个好看哩。不知王子殿下愿不愿意前去看个热闹啊?”

    曼苏尔脸上有了一缕淡淡微笑,他那贴身女仆人见了立刻道:“听上去还有些意思。”

    管事仆役道:“若王子殿下愿意去瞧个热闹,那小人这就到玉德门外去给殿下安排个好座处可好?”

    曼苏尔微微点头道:“好,你去办吧。”

    “是,小人这就去办。”那管事仆役答应了一声就退下了,曼苏尔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便在心头暗骂了一声:“没骨头的亡国奴!狗奴才!”

    次日一早曼苏尔王子在那管事仆役的领路下出了门,到了外面只见街上处处张灯结彩,许多男男女女都是衣着光鲜,纷纷向北涌去,人人皆是嘻嘻笑笑。过不多时便听得爆竹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响了个没完没了,用那管事仆役的话说便是比过年还要热闹许多。

    管事仆役领路来到玉德门外的一处视野极高的上座落了座。这玉德门乃是坐北朝南的大都皇宫的正南门,门外两头大约四五丈高的咆哮着的巨大金色雄狮显得十分威风霸气。这玉德门更是修建得富丽堂皇大气而张扬,一砖一瓦间皆是龙虎成翔的雕刻图样,几乎处处尽显着大元统治者尽吞四海的气魄。

    片刻过后玉德门便冲出无数的元朝军士,只见他们个个都是浑身甲胄全副武装,片刻工夫就将街上男女驱赶到了两旁,接着便是三步一人整整齐齐分列于道路两侧。曼苏尔瞧在眼里就在心中冷哼一声,道:“哼!花架子!就会欺负这些个顺民,算个什么本事。”

    又过了片刻就听得玉德门方向锣鼓声大作,接着便看得门内一辆接一辆的花车一一驶出。这些个花车之上皆有男女花旦在上头表演,便是瞧得道路两旁的男男女女纷纷拍手叫好。

    那管事仆役指着第一辆花车向曼苏尔王子解说道:“王子殿下,这第一辆花车上演的乃是我成吉思汗大帝在野狐岭打败金军的故事!”曼苏尔斜瞧他一眼也不作声。

    过了片刻他又指着第二辆花车,道:“殿下,这第二辆花车上演的乃是我大元睿宗拖雷在三峰山反败为胜,大败金国名将完颜彝的故事,您觉得精彩吗?”曼苏尔只是轻哼一声也不作答。

    待第三辆花车出门来管事仆役又道:“这……哦!这演的是我大元的宪宗皇帝蒙哥在欧罗巴大破条顿骑士团的英雄事迹。实在是精彩得很哩!”说着便自顾自拍手高声叫起了好来。

    那管事仆役看了看驶出玉德门的第四辆花车后干笑了几声,说道:“殿下,这辆车上演的是……是我大元的张弘范元帅在崖山灭宋的故事。”说着便瞥眼瞧向了街道上,眼见得街道之上众人面对驶来的这第四辆花车击节赞叹之声也小了许多。

    这时曼苏尔王子忽然冷笑一声站起了身来,说道:“还是回去睡觉吧,这些东西真是没什么看头。”

    那管事仆役立即上前劝阻道:“殿下莫走,殿下莫走。好看的还在后头呢!”

    曼苏尔王子道:“肯定没有本王子想看的戏,还是不看了。”说着又作势要走。

    “不知殿下想看甚戏?”管事仆役问道。

    曼苏尔想了想道:“本王子想看却的不花兵败埃及和蒙哥打钓鱼城的戏幕,今日会演吗?”

    “这……”管事仆役干笑了两声,说道:“殿下所说的这两幕戏小人……小人可从未听说过啊。”说完又是几声干笑。

    曼苏尔冷哼一声作势又要离去,那管事仆役急忙劝阻道:“殿下莫走,殿下莫走。就算殿下想走也请看过了我大元皇帝陛下的龙颜之后再走不迟啊!”

    曼苏尔王子心道:“听说这大元的皇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也才是十八九岁,年纪与我相仿。且先瞧瞧他是个什么德性也好。”想着便又重新坐回到了原座位上。

    又是若干辆花车驶过,才见到有排列齐整的千余宫廷禁卫军从玉德门中开出,这些禁卫军士几乎个个都是一模一样的身高,身上穿的也是一个模样的暗金色甲胄,走起路来更是整齐划一。他们以五百人为一个方阵行军,每个方阵的最前端都有一人骑着马手握着一面黄龙旗,这样的方阵一个接一个大约有七八个之多。曼苏尔王子瞧在眼里心中却很是不屑,心道:“又是些花架子,这帮人要是真上了战场不尿裤子才是怪事,这般模样也就是吓唬一下这元大都的寻常百姓罢了。”

    过不多时就听得玉德门中有个尖厉的声音朗声道:“皇帝陛下出宫咯!”紧接着便见得有两排骑着高头大马的金甲骑士纵马缓步走出宫门,接着是约两百名宦官列成的方阵,其后是约两百人的宫女组成的方阵,这两个方阵相比于前面的方阵便是显得熙熙攘攘推推搡搡了许多。曼苏尔王子瞧在眼里顿觉很是俗不可耐。

    紧跟着便听得玉德门方向锣鼓之声大作,很快就见得一架十六人抬的大轿子出了宫门,那管事仆役忙叫道:“皇后娘娘来了!”曼苏尔立即伸头望去,只见得那大轿子的幔帐之后隐约可瞧见一个身材十分肥硕的女子端坐其中,虽隔着幔帐但自小身边便有无数女子围绕的曼苏尔也可断定,这大元的皇后娘娘必定是个样貌丑陋的胖妇人。此刻曼苏尔再看看自己身边的这一个个美貌婀娜的女仆人就不由得哑然失笑起来。

    终于八匹白马拖着皇帝的銮驾出了玉德门。这皇帝的銮驾可说是高高大大金碧辉煌别致万分,只不过与皇后的轿子不同,这銮驾之上没有幔帐遮掩,大元皇帝的龙颜在场之人几乎都可以一览。只见这大元皇帝妥懽帖睦尔原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大胖子,曼苏尔目测他的龙体至少也该有两百五十斤,一身的横肉可说是白白净净没有一点瑕疵,除此之外这大元皇帝的长相就没有其他与众不同之处了。可是坐在皇帝左右两侧的两名嫔妃却生得是样貌非凡,曼苏尔只瞧了一眼便顿觉自己的这一个个女仆人无论样貌还是身段比起这大元皇帝的两名宠妃都要逊色许多。

    街道上的大多寻常百姓都只能仰望见皇帝与两位嫔妃的肃穆神情,但曼苏尔王子的座位毕竟是在高处视野最好的位置,所以那銮驾上的一切他都可以尽收眼底。只见得那元朝皇帝的一双胖手分别在两位美貌嫔妃的下身上,还不停地抚摸游走着,给人瞧在眼里可说是下流至极。然而曼苏尔王子也正巧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瞧了几眼便顿觉心头燥热,于是立马就将自己的两位美貌女仆也拉坐在自己身子两侧想学一学那元朝的皇帝。

    可就在这时街道的人群之中竟忽然有人朝着皇帝的銮驾抛去了几块大石头,那几块石头虽然没能击中銮驾,但却将銮驾上的皇帝和两位嫔妃吓得面色煞白。接下来,路边的元朝禁卫军就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抛石之人,可找了好半晌也没找着。曼苏尔王子本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可没想到这些禁卫军士居然在人群里随意抓了七八个年轻体壮的男子,拉到銮驾前便就地砍杀了。更让曼苏尔王子惊奇的是每当有一名无辜男子遭砍杀,街道两旁都会有一些百姓拍手称快,曼苏尔心道:“看来这元大都的百姓已被大元朝廷驯化完全了,见同胞这样无辜枉死,竟还这般高声喝彩,实在是麻木至极。”想着就站起身来一挥手领着仆从们离去了。

    三日后阿鲁温终于来到驿馆传旨召见埃及使团,于是使团便跟随着阿鲁温过了金水河进了玉德门。玉德门后便是御苑,这御苑乃是大元皇宫的前院。御苑十分宽阔平坦,且四周皆是红墙金瓦,显得既大气又华贵。御苑正北是棂星门,这道门乃是内皇城的正门,它与御苑的墙瓦格调相同,皆是红墙金瓦,整座城门有七道并排着的门扉,显得十分稳重大气,门的左右两侧则是两座高耸入云的钟鼓楼,这钟鼓楼同样也是红墙金瓦,就犹如棂星门外的两名高大侍卫般雄壮而威武。

    阿鲁温带领使团入了棂星门映入众人眼帘的就是一座比御苑还要宽大许多的广场,这里是皇城的前苑。这前苑的东西两侧分别坐落着许多低矮的院落,据阿鲁温讲它们分别是大元的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等重要官署。

    当使团众人瞧见前苑正北面的大明殿时都纷纷露出了瞠目结舌的神情。只见得眼前这座金光闪闪的巨大宫殿竟有大约三百丈宽两百余丈高,其巨大宏伟程度恐怕只有埃及上古先民所遗留下的胡夫金字塔能与之一较高下。不用猜也知道,这大明殿必然就是这大元皇城的正殿了。

    连接棂星门与大明殿的宽阔皇道两侧整整齐齐排列着两排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他们五步一人,给来人一种无与伦比的畏惧感和压迫感。顺着皇道穿过前苑,登上九十九级阶梯,使团终于抵达了大明殿的正门。

    过了片刻,就听得殿内有人高呼道:“宣埃及马穆鲁克王国使者曼苏尔王子觐见大元皇帝陛下!”曼苏尔随即迈着大步进入殿内。他一面走一面高昂着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肥胖皇帝,脸上却带着得意的嘲笑神情。

    他走到皇座之下单膝跪地,行礼道:“马穆鲁克王国使者曼苏尔拜见大元皇帝陛下!”

    那大元皇帝有气无力地道:“王子殿下远道而来,不必多礼,快平身吧。”

    待曼苏尔站起身那大元皇帝又道:“王子殿下想要迎娶我朝公主之事伊尔汗王已以书信告知了朕,朕也觉得此事可行,故这才同意了王子殿下出使我大元的请求。”

    “多谢皇帝陛下成全!”曼苏尔欠身行礼道。

    接着大元皇帝一挥手,两名宦官就将一幅画卷捧到曼苏尔王子面前徐徐展开。只见这画上画的乃是一名手捧《古兰经》身着蒙古贵族服饰,有着几分色目人相貌的女子,生得也还算清秀端丽。

    “王子殿下觉得如何啊?”大元皇帝问道。

    曼苏尔王子点头道:“不错。”

    大元皇帝道:“这位是金帐汗王月即别的小女儿。金帐汗国早已皈依了回教,朕的这位世妹与王子殿下信仰一致,生得又这般美貌,况且朕也已将她册封为我大元朝的公主,朕以为将她许给王子殿下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曼苏尔王子欠身行礼,道:“多谢大元皇帝陛下厚恩!”

    “慢!先别急着谢!”大元皇帝干笑了两声继续说道:“贵国必须先应允了朕一件事,这位公主才能许予王子殿下你。”

    曼苏尔道:“不知陛下需要我国应允何事?”

    大元皇帝道:“自从朕的先祖旭烈兀大汗西征以来,贵国与我大元的藩属伊尔汗国已断断续续交战六十余年了。”

    “正是。”曼苏尔点头道。

    大元皇帝道:“只要贵国愿意永休干戈,朕就将公主许给王子殿下,日后你我两方就是兄弟之邦了如何?”

    曼苏尔王子听这元朝皇帝虽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但言语也还算真诚,于是点头道:“这没问题,只是本王子的兄长纳西尔苏丹还有一件小事要劳烦大元皇帝陛下。”说完又是微微一欠身。

    大元皇帝笑道:“纳西尔苏丹乃是大国之君,他有何事要办?朕照办就是了。”

    于是曼苏尔向后连退几步,然后对殿外自己的侍从们喊道:“请老祖母进殿来。”

    不久只见得一位拄着金色拐杖的老妇人走进殿来。那拐杖有一人高,顶端是一条眼镜蛇头的模样,那蛇高昂着头吐着信子,威风凛凛,栩栩如生。这老妇人身穿深红长衫,披着金边披肩,露在外头的白发间残存着几缕红丝。她虽身形佝偻,但走起路来脚步却十分健硕。因她面上有一层薄薄面纱,殿内诸人瞧不真切她面貌,但可以肯定她的容貌应已是十分苍老了。

    待老妇人走到自己身边,曼苏尔王子才对大元皇帝欠身,道:“皇帝陛下,这是本王子与纳西尔苏丹的祖母,我马穆鲁克王国的阿伊法老太后。”

    老妇人微一欠身用十分正宗的汉语说道:“老身拜见大元朝皇帝陛下!”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包括大元朝皇帝在内的众文武官员皆感十分惊奇。

    好半晌大元皇帝才道:“老太后多礼了,老太后驾临我大都,朕……朕真是有失远迎啊。”

    那阿伊法老太后道:“皇帝陛下龙体尊贵,老身一把老骨头不值得陛下太过在意,只是老身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是有一事想恳求大元皇帝陛下。”说完又是微一欠身。

    大元皇帝忙道:“老太后有何事但说无妨,朕……朕一定照办……一定照办就是。”

    阿伊法老太后道:“老身年少时曾游历中土,并在黔中跟随一位大隐学艺,如今老身已年迈,就想着回去故地重游一番,想来那已是差不多六十年前的事了!老身恳请大元皇帝应允。”说完又是一欠身。

    “黔……黔中?”大元皇帝说着,转头压低声音问道:“脱脱丞相,这老太后说的黔中在何地方?”

    接着有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走到大元皇帝近前,拱手道:“回禀圣上,黔中地处云南行省以东,湖广行省以西的西南十万大山之中,距离我大都路途十分遥远啊!”

    “这!”大元皇帝一听,面露难色,踌躇片刻,又压低声音问道:“丞相,如今……如今河南和南方许多地方都有红巾妖人作乱,万一……万一这老太后路途上有个闪失,如何……如何是好啊?”

    丞相脱脱不语,接着又有一名身披甲胄的老者上前拱手道:“陛下,这老太后远道而来,我们是不可回绝的,老臣倒有个法子。”

    “汝阳王你有何好法子啊?”皇帝忙问道。

    那被唤作汝阳王的老者道:“可让使团从大都乘船沿大运河南下,先到苏杭,然后再从苏杭西去黔中。陛下,可让老臣的犬子阿鲁温一路护送,必定万无一失。”此人便是前去迎接使团的阿鲁温将军的父亲汝阳王乃蛮台了。

    “好!”皇帝笑道,然后朗声道:“老太后,您的请求朕准了。待老太后从黔中归来,你我两国再签署永息干戈的诏书,以及操办曼苏尔王子和我大元公主的大婚如何?”

    “多谢大元皇帝陛下!”阿伊法与曼苏尔齐声道。

    思播二军勤王结束后,阿伊法就辞别了白砚夫妇西返。公元1277年,阿伊法回到了埃及,那时在罗马红衣主教卢布鲁克的极力斡旋下,伊尔汗国与欧洲的法兰克人刚刚组成了“法兰克-蒙古同盟”,正欲大举入侵埃及的马穆鲁克王国。埃及苏丹卡拉温与长子阿什拉夫正准备带兵迎战强敌,这时阿伊法来到军中为苏丹出谋划策,由于她智勇双全且十分了解蒙军的战法,于是深受苏丹赏识。另外阿伊法还与骁勇善战的埃及王子阿什拉夫互生了情愫。由于阿伊法本就是阿巴斯王国唯一残存的血脉,卡拉温苏丹很快就在军中为他们操办了婚事,在阿伊法的辅佐下,埃及军队将蒙古和法兰克的联军打得节节败退。公元1290年卡拉温苏丹在带兵攻打阿克城时病死于军中,阿什拉夫就在军中继承了苏丹之位,之后一路率军东进,占领了从小亚细亚到叙利亚西部的大片土地,至此马穆鲁克王国的国势达到极盛。不久阿伊法又建议阿什拉夫乘势向北方的金帐汗国派遣大批的回教传教士和工匠,很快金帐汗国的统治者竟然皈依了回教,甚至金帐汗连“孛儿只斤”的姓氏都放弃了,改姓了“穆罕默德”。这时马穆鲁克王国又不失时机地设计挑拨起了金帐汗国与信奉基督的伊尔汗国之间的宗教矛盾,以至于最后蒙古的两大汗国竟大打出手,兵戎相见,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在之后的数十年间,伊尔汗国还曾多次进犯过马穆鲁克王国,但都被埃及人一一击退,到如今阿伊法的孙子纳西尔继位苏丹时伊尔汗国已是国力日衰,其国内的形势可说是江河日下,这才想与埃及人联姻,以求得永世罢兵。

    次日曼苏尔陪同祖母阿伊法到了大都的柴市,这里是当年文天祥殉国之处。阿伊法在这里点了三炷香,还做了一番祷告。又过了两日,使团在阿鲁温的护卫下出了大都上了船,沿着大运河朝南去了。

    这水路一行就是一个半月。由于埃及使团中大多数人都是在尼罗河畔生长,坐船对他们而言都是家常便饭,可阿鲁温与其麾下的元朝卫士都是北人,这一路行船下来,可把他们折腾得上吐下泻苦不堪言,途中还受尽了这些埃及人的嘲笑。

    一行人马到了苏杭,休整了三五日,就朝西行去,行了大约十日,忽听得前方水声不绝。这时就听到红顶马车中的阿伊法问道:“阿鲁温将军,前方可是到了黄天荡?”

    “正是,尊贵的太后。”阿鲁温有些惊奇。

    马车中的阿伊法道:“那今夜我们就在金山寺中借宿一晚吧。”

    “是。”阿鲁温顺从道。

    当阿伊法在曼苏尔的搀扶下再度踏上金山下的小码头时,便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黄天荡,只见水面平静异常,唯有远方几条熙熙攘攘的渔船还在劳作,至于那茫茫一片的艨艟巨舰却已不知去了何处,似乎它们从来都没有打搅过此处一般。这一切瞧在眼里,阿伊法顿觉物是人非,心头自是万千感慨,此刻忽听得“咚!咚!咚!”金山寺上钟声大作,阿伊法便微微苦笑道:“过去这许多年,时常会梦到这里,今日再度回来,才知晓原来这金山寺是有这般动听的钟声的。”

    上到半山腰,金山寺的方丈就迎了出来。这方丈对使团自是十分热情,待使团众人用过了斋饭,那方丈就领着贵客们游览了金山寺一番。金山寺不大,最有名的地方无非就是两处,一处是当年梁红玉擂鼓助阵韩世忠大破金军的那座高台,另一处自然就是名将刘整父子殒命的那一处正殿了。瞧着眼前正殿中的青灯古佛,诵经之声不绝于耳,阿伊法就不由想起了当年她与李烨行刺刘整的行动,于是心道:“当时我与李烨将军都认定刘整必是当杀之人,可如今想来那刘整当真就是非杀不可吗?那刘整的儿子刘垣死得又何尝不是无辜?”想着神色间竟生出了忏悔之色。

    过得黄天荡,一路西行,竟发现官道两旁的死尸越来越多,这日,阿伊法下了马车来检查一具死尸。

    “祖母,究竟是出了何事?死这么多人。”曼苏尔走上前来问道。

    “是瘟疫。”阿伊法答道。

    “什……什么?瘟疫?”曼苏尔一听就面露恐惧之色。

    这时阿鲁温也走上前来道:“老太后,再往前就是濠州地界了,末将接到密报,由于濠州这两年旱灾、蝗灾不断,百姓颗粒无收,故饿死之人甚众,最近又爆发了大瘟疫,濠州城如今恐怕已是一座死城了。我们……我们还是绕道而行吧。”

    阿伊法听得眉头紧皱道:“不用绕道,老身自有法子,你们都不必害怕。”她随即命下人烧了一大锅水,然后分别取出几个小瓶子将其中药粉一一倒入锅中烹煮,之后就命众人一人盛一小碗喝下。埃及使团中人皆知他们的这位老太后神通广大,她一发话,便都去喝了。阿鲁温等人见埃及人都喝了,也只好照做。奇的是一路朝濠州行去,虽看到的死尸越来越多,但几日下来他们一行人里,居然没有一个染病的,一路上还用阿伊法的药救治了几个奄奄一息的幸存者。

    到得濠州城外,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腐臭味。阿鲁温问道:“城中百姓只怕死者甚多,老太后我们还进城吗?”

    马车中阿伊法道:“进城,能救活一人是一人。”

    阿鲁温不敢违抗,就率先进了濠州城,因为城里的父母官早逃之夭夭了,官署空空如也。阿鲁温就将阿伊法安置于濠州官署内歇息,自己和曼苏尔王子便领着麾下的男人们到布满死尸的街道上去寻找活口。

    到了日落时分,曼苏尔和阿鲁温才领着几个下人从外头将一人抬进了官署。阿伊法上前一看,抬进来的是个奄奄一息的小和尚。这小和尚十二三岁年纪,样貌却甚是难看,他浑身上下瘦骨嶙峋,生了一张丑陋的鞋拔子脸,一对大鼻孔朝着天,嘴唇既厚且长,可即便已是性命垂危,一双眸子却依旧闪闪发亮,十分有神。

    阿伊法没再迟疑,立即命她的贴身侍女,给那小和尚喂了一碗药,又命人取了些被褥来给他取暖,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小和尚便已有了些神智,只听他有气无力的连声道:“我饿……我饿……”

    阿伊法立即令下人拿了一碗粥来喂予小和尚吃,吃完粥过了不多时,小和尚的鞋拔子脸上就有了些血色。阿伊法拄着拐杖来到小和尚面前,问道:“小师父,可好些了?”

    “多谢老夫人!”小和尚道。

    阿伊法笑道:“看来是好了许多了,性命定是无碍了。不知小师父是那处寺院里的,我让人送你回去,濠州城这般光景实在不是久留之地。”

    “老夫人,我是……我是……”小和尚说着话,瞧见阿鲁温和他麾下的众元兵就立即不再言语了。

    阿鲁温走到小和尚身前,怒道:“小和尚!要不是老……老夫人救你性命,你现下只怕已到了阴曹地府!还敢如此不识抬举!”说着,就欲抬脚踢那小和尚。

    阿伊法连忙制止道:“将军,算了,他或许真有他的苦衷。”阿鲁温这才没动那小和尚。

    因为濠州已成了死城,众人便决定出城寻一处干净地方过夜。由于小和尚身子虚弱,阿伊法让他与自己还有几个侍女同乘马车。

    阿伊法和侍女们用阿拉伯话闲聊了一番,就将目光又落到了那小和尚身上,见他正看着自己几人,阿伊法问道:“小师父,你可是信不过朝廷的人?”

    小和尚点头道:“大元的朝廷尽是贪官,弄得我们这些百姓活都活不下去,我是恨透了他们。”

    阿伊法笑道:“小师父,我们是西域来的使团,那位阿鲁温将军只是负责保护我们的,更何况阿鲁温将军当真是个好人。”

    小和尚见阿伊法与那几个侍女皆是西域人样貌,且方才听他们说过西域话,也就没再心有芥蒂了,说道:“老夫人,我叫重八,家中本是濠州乡下的佃农,这几年濠州先是旱灾又遭了蝗灾,我爹爹妈妈哥哥都……都活生生被饿死了,朝廷……朝廷的那些贪官污吏眼睁睁瞧着许多人饿死也不肯开仓放粮,我为了有口饭吃,才不得已到黄觉寺当了和尚。”

    阿伊法轻叹一声,道:“你为何不在黄觉寺中好好待着,跑到这濠州城来作甚?若不是遇上我们你……哎……”

    小和尚道:“小人不敢欺瞒老夫人。小人有一自小一同长大的把兄弟叫汤和,我听说他……他入了明教,我怕他误入歧途就出来寻他,好叫他与我回黄觉寺当和尚活命。”

    “你说什么?明教?”阿伊法惊道。

    叫重八的小和尚道:“我听说明教中的头领个个都是会妖法的红巾妖人,且专门与朝廷作对,不久之前他们还攻破了袁州城,一个明教中叫周子旺的头领还自称‘周王’,公然与朝廷分庭抗礼,只是后来被朝廷剿灭了,朝廷将那些明教头领的首级传送到各地示众。我……我见了心中实在担忧汤和,才出黄觉寺来寻他的。”

    “没想到明教如今在中土的势力竟然如此之大。”阿伊法自语道。

    重八却接过话道:“听说如今明教的教主叫韩山童,是个极厉害的大魔头,短短数年间就招募了数十万教众,声势浩大得紧。不过大元朝廷精兵悍将无数也是非同一般的厉害,这般闹将下去只怕遭殃的又多是我们这些苦出身的百姓。”

    阿伊法听他这一席话,不由得对这小和尚刮目相看了不少,心道:“他小小年纪,也不像是读过什么书的,却能有这等见地,也确实算是个极聪慧的人了。”

    次日一早,阿鲁温找到阿伊法道:“老太后,如今这淮西一带红巾妖人闹将得厉害,若是老太后有个闪失,末将实在担待不起,末将斗胆恳请老太后,先到滁州,然后乘船沿长江西去,这样最为稳妥。”

    阿伊法也不想让阿鲁温为难,就答应了,没想到那叫重八的小和尚,也要与他们同去滁州寻他的把兄弟汤和。好在滁州距离濠州也不远,阿伊法就同意了。

    数日后,一行人就到了滁州城外不远处。这时曼苏尔忽然听闻明日午时滁州城里要斩杀一批作乱的红巾妖人,据说其中还有一名明教中的大人物。重八听后当即便决定明日要去刑场,他道:“若是汤和在那被处决的人中,我定要想法子救他,就算救他不了,能去给他收尸也是好的。”阿伊法听他这般说,也决定明日要去看看如今的明教中人究竟是一群何等样的人物,若真能设法助这小和尚救下他的把兄弟就是再好不过的。

    次日午时将近,滁州城内的刑场上就已是人满为患,或许城中的百姓都想来瞧瞧官府口中的红巾妖人是一帮什么样的人物。

    阿鲁温领着使团到来时,这滁州监斩的知府对他们也是十分殷勤,给阿伊法和曼苏尔王子等人安排在了刑场西面的一处高台上观刑。阿伊法随即向知府讨了一份今日遭处决的名册。一看之下,发现上头共有四十几个名字,却并没有叫汤和的人名,那领头的明教头领名唤彭莹玉。那叫做重八的小和尚见名册上没有自己把兄弟的名字,顿时神色就放松了不少。

    曼苏尔王子从祖母手中接过名册瞧了一眼,指着彭莹玉的名字,笑着问阿鲁温道:“请问阿鲁温将军,这个叫什么什么王的究竟是什么来历?当真会使妖法?”由于他认识的汉字十分有限,所以“彭莹玉”的前两个字他皆不识得,最后一个“玉”字也被他认成了“王”字。阿伊法和重八小和尚一听,都不由笑出了声来,而阿鲁温和周围几个元朝兵士也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

    阿伊法笑道:“不是什么什么王,这人是叫彭莹玉。”然后转头问阿鲁温道:“将军,这彭莹玉在明教之中究竟是个何等样人物?”

    阿鲁温道:“回老太后,去年魔教中的周子旺叛乱,反贼还占了袁州城,自封为‘周王’。这彭莹玉和尚是周子旺封的国师。据说周子旺曾是他的大弟子,想来这彭莹玉和尚在魔教之中的辈分定是不低的。”

    “和尚?”阿伊法惊道。

    阿鲁温点头道:“我们只知道这彭莹玉是个和尚模样,其余事情一概不知了。被生擒的魔教中人个个都像是中了妖法一般,无论朝廷将他们如何拷打利诱,他们皆是守口如瓶,实在让人难办。”

    “不是明教吗?怎么又变成了魔教?”曼苏尔不解地插嘴问道。

    阿鲁温道:“这些反贼倒是自称‘明教’,不过我大元朝廷是称他们为‘魔教’,因为他们的教徒皆是头戴红巾,也称他们的教徒为‘红巾妖人’。”

    忽听“啪”的一声,那滁州知府一敲手里的惊堂木,朗声道:“带反贼!”话音一落,只见得刀斧手们押解着四十几名衣衫褴褛的男子往刑场上来,被押解在最前头的是个满脸凶相的清瘦独眼老和尚。老和尚一身的血污,一边被押上刑场,一边还骂不绝口。

    “将彭莹玉的嘴巴塞了!”滁州知府一指那老和尚怒道。可彭莹玉的嘴巴刚被塞上,其余的刑徒们也纷纷叫骂了起来,一时之间,刑场之上,骂声一片。

    滁州知府怒吼道:“全都给我塞上嘴巴!”

    可一个衙役头子却拱手道:“大人,刑场上没预备那么多塞嘴的麻布。”刑场之上都会让被斩首之人临行前留下遗言,所以塞嘴麻布这种东西自然是不会大批预备的。

    “速速问斩!”滁州知府即刻抽出一根写有“斩”字的令箭抛了出去。刀斧手们便纷纷将刑徒们押跪在地。这时众刑徒们却齐声高呼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快斩!”滁州知府怒吼道。可他话音一落,刑场下人群之中就飞来一支箭直扎入了他的眉心。这知府惨呼一声,就倒地死了。接着人群之中的许多百姓纷纷就在头上扎起了红巾,也齐声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之后便纷纷操起兵器或农具朝着刑场杀将上来。

    阿鲁温大叫一声:“不好!”一挥手领着护卫使团的元兵们就冲向了刑场。这时刑场之下已竖起了两杆大旗,阿伊法定睛一看,不自禁地赞了一声:“好联!”原来这两杆大旗上书的是一副对联,只见右侧的大旗上书着“虎贲三千,直捣幽燕之地”,左侧的大旗上则是书着“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一时间,喊杀声大起,头戴红巾的明教教众虽大多拿的都是农具,但由于滁州知府突遭射杀,所以防守刑场的元军已是阵脚大乱。眼见得刑场就要失守之时,幸好阿鲁温带着麾下及时赶到,才将明教教众挡了回去。

    这时刑场之下杀出一人来,那人三十岁上下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副书生模样,但也是头戴红巾,但听他喝道:“明教护法关先生来也!元将受死吧!”说着提起一柄长剑,带着数十人,朝阿鲁温就扑将上来,一时之间,竟和阿鲁温的人马杀得难解难分。

    就在阿鲁温与那关先生恶战之时,一个头戴红巾手持双刀的小个子,在刑场下纵身一跃就到了彭莹玉身边,高声道:“明教旗主毛贵来也,想死的,尽管来!”话音一落,只见他连出数刀,转眼间,就砍翻了几名刀斧手,接着又挥出数刀便割断了彭莹玉等人身上的绳索。彭莹玉等人也捡起刀斧,与刑场上的滁州刀斧手们厮杀开来。

    曼苏尔拔出腰间佩刀,用埃及话朗声道:“保护太后!”紧接着使团中众人无论男女皆手持起兵刃,将阿伊法紧紧护在当中。就连那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和尚重八,也不知从何处寻到一根扁担,跟着众人一同护着阿伊法。阿伊法看得真切,那小和尚虽已被吓得身子不住颤抖,但他却仍是一副紧咬着牙的神色,没有一丝想要退却的迹象。阿伊法瞧着他,心道:“此子年纪虽小,却是个重情重义且心细聪颖的孩子,我虽已年过八旬,这等不一般的少年还是头一回撞见。”

    那毛贵虽身材矮小,彭莹玉和尚虽十分清瘦,但他二人却英勇非常,才一盏茶工夫,他二人就带着几个刑徒,杀退了刑场上的一众刀斧手,救出了其他明教教众,之后就领着刑场上众人,与关先生率领的教众,对阿鲁温形成了夹击之势。很快阿鲁温不敌明教众人,便带着麾下军士撤入了街巷之中。

    忽听得明教人众中有一人高声道:“韩教主有令,杀尽元兵!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不多时明教众人就朝着阿伊法、曼苏尔等人的使团逼了过来。

    “曼苏尔,你过来。”阿伊法语气平和地道。待曼苏尔来到身前,阿伊法从袖中取出了当年杜虎赠予她的圣火印,然后又对他交代了几句。

    曼苏尔点点头,走上前去高举起圣火印,大声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紧接着使团中其他诸人也齐声高呼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此言一出,明教众人立刻就停下了逼近的脚步。

    过不多时,明教教众纷纷朝两侧退避了开来让出了一人一马,马上那人是个一身银白长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生得面目敦实,一双眸子尽显坚毅。只见他打马上前,拱手高声道:“在下中土明教教主韩山童,不知是何方高人在此?”

    曼苏尔大步走到韩山童面前递上了圣火印,道:“韩教主,贵教往昔可曾有过一位名唤杜虎的大护法?”待韩山童接过了圣火印,曼苏尔便转头大步走了回去。

    韩山童打量了一番圣火印后又是一拱手,道:“原来是自家人,当真是误会,韩某深表惭愧,老前辈可否借一步详谈?”说完一摆手明教众人便纷纷收起了兵刃。

    韩山童领着明教的副教主刘福通与阿伊法祖孙二人进了街边的一处茶楼密谈。那刘福通也是四十岁上下年纪,虽是副工匠打扮,瞧上去却是个十分精明干练之人。

    阿伊法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就亮明自己阿萨辛刺客的身份,并且还细细说了自己当年与杜虎、文天祥的交情。

    刘福通听后,拱手道:“看来老前辈所言必定不虚,我中土明教上下当真是失敬了!”

    阿伊法道:“刘副教主怎知道老身所言不虚?”

    刘福通笑道:“不敢欺瞒老前辈,当初因为营救了文丞相的缘故,杜虎后被推举为我教的第二十八代教主。杜教主后来将赠予老前辈的这枚圣火印、以及与老前辈的交往都记录在了我教的密档之中,方才老前辈所言,与我教密档里的笔录乃是如出一辙,又有这圣火印为信物,您必定就是阿伊法老前辈了!”

    “是啊!没想到我们今日还能有幸得见老前辈啊!”韩山童说完又与刘福通一道欠身拱手向阿伊法深施了一礼。

    “原来如此!不知杜教主后来如何了?”阿伊法顿觉心中感慨,就开口询问起了故人。

    韩山童与刘福通对视了一眼后,说道:“当年杜教主听闻文丞相被俘后,就带领着我教中兄弟前往大都营救,只是……只是当时我教实力弱小,非但没能救出文丞相,连同杜教主在内的数十名弟兄也尽皆战死于元大都。”

    阿伊法轻叹一声,道:“士为知己者死!杜教主当真令人敬佩啊!”

    刘福通道:“何尝不是!自从杜教主死后,我教的历代后任教主便以‘驱逐元室,光复大宋江山’为己任,而励精图治发愤图强,时至今日,我教已有了这十数万之众。”

    一阵短暂的默然过后,阿伊法道:“韩教主,请听老身一言,莫要在滁州开仓放粮了。”

    “为何?”韩山童面露不解之色。

    阿伊法道:“若要开仓放粮,少说也得三五日,那逃走的阿鲁温将军定是去搬救兵了,这滁州地势平坦不宜防守,教主还是速速带领教众离去,莫要徒增伤亡才好。”

    刘福通也道:“是啊!教主,老前辈所言极是,我们还是应当保存实力最为稳妥。”

    韩山童却一摆手,道:“不可!我教兄弟和这淮西一带的百姓好些人都已是许久没吃过饱饭了,再者说本教主已下令开仓放粮,倘若出尔反尔又与那元朝皇帝有何差别!”阿伊法和刘福通见韩山童这般坚决也就没有再劝说了。

    之后数日,因为明教开仓放粮滁州城上上下下自是一片欢腾,可不出阿伊法所料,四日后阿鲁温就领来了数万元军将滁州城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了铁桶一般。

    危急时刻,阿伊法找到了韩山童与刘福通,并提议他们挟持埃及使团撤出滁州的法子。韩山童起初不允,但眼见得滁州城快要被元军攻破,他只好答应使用阿伊法的法子。

    明教众人假装挟持使团果然逼得元军让出了一条道来,随后刘福通便领着众人朝东北面的女山湖方向奔逃。那女山湖畔有一座树木茂盛的高大死火山名唤“女山”。这女山山形犹如一口巨碗。这巨碗东南部却缺了一块,似山谷而又非谷,此处地方名唤“蝴蝶谷”。这蝴蝶谷乃是上古时期火山喷发后遗留下的奇特地貌,故十分隐蔽。明教众人挟持着使团上了女山入了蝴蝶谷,尾随的元军就无论如何都寻他们不着了。

    到得蝴蝶谷的这日,乃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恰好这夜皓月当空,月华如昼,明教之人皆是崇尚光明,见得此情此景众人皆是心中畅然,于是韩山童当即决定用从滁州劫来的米粮庆贺一番。

    明教之中有一妇人名唤月娘。据说这月娘入教之前乃是元朝总督府内的厨娘,厨艺十分高超。于是这月娘就将肉和菜包于饼中,饼做成满月形状分给众人品尝。众人吃了皆是赞不绝口,于是韩山童当即便将月娘做的这种吃食起了名,叫它“月饼”。

    只见韩山童立于高处,捧着一块月饼,大声道:“我明教众人今日谷中吃月饼,明日再奔赴各地诛杀元兵!不驱逐元室,誓不罢休!”

    “好!吃月饼!杀元兵!”明教众人齐声喝彩道。

    之后明教众人又齐声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一夜明教众人“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诵声在这明月之下幽谷之中回荡了良久……良久……

    自从这年八月十五明教中人在蝴蝶谷聚义,立誓要“吃月饼,杀元兵”后,八月十五吃月饼的风俗便在明教之中留存了下来。二十多年后明教中人终于将元室驱逐回了漠北草原,后中秋佳节吃月饼也就成了所有中国人的习俗。

    那小和尚重八跪在彭莹玉身前,苦苦哀求道:“大和尚,求求你了!求你告知我,我义兄汤和的所在可好?”

    那彭莹玉却没好气道:“不好!叫你小和尚入我明教你不肯,我为何要帮你?但凡是我明教中人,我教兄弟自当互帮互助,若不是本教中人的闲事,我们是不会多管的。”

    “不!我才不入你们明教!”重八一口回绝道。

    “你!”彭莹玉正欲出言训斥重八,这时阿伊法却来到了重八身边伸手将他扶起。彭莹玉立马站起身来拱手,笑道:“见过老前辈。”

    阿伊法冲他一笑,然后低头问小和尚道:“怎么?你那把兄弟不在这蝴蝶谷中?”

    “都找遍了,没在。”重八很沮丧。

    阿伊法抬头对彭莹玉道:“彭大师,你可认得贵教中的一个名叫汤和的少年人。”

    彭莹玉道:“倒是听说过这名字,但这位汤和兄弟如今身在何处我倒是不记得了。”

    阿伊法笑道:“彭大师,这位小师父与老身也算有些缘分,能否烦请彭大师看在老身的面子上助他找寻他的这位小友?”

    彭莹玉立刻拍着胸脯,道:“老前辈吩咐的事,我彭和尚一定办好!请老前辈一万个放心!”

    阿伊法道:“若寻到汤和就请彭大师带个信到濠州黄觉寺给这位重八小师父便好。”

    “没问题!老前辈放心就是!”彭莹玉朗声道。

    “那就多谢彭大师了!”

    阿伊法领着重八回到使团落脚处,便问他:“小师父,其实我觉得你若入了明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有口饱饭吃。”

    重八道:“明教之中多的是能人异士,他们要么武功高强,要么足智多谋,而我却是要文文不得,要武武不得。若跟着他们造朝廷的反,头一个死的就是我这等无用之人,我才不去入他们明教。饿肚子也总比早死要强。”

    阿伊法听他说得粲然一笑,重八问道:“老夫人,莫非我说得不对吗?”

    阿伊法也不回答,说道:“你与我也算是有缘,我今日就再帮你一回。”说完就让自己的侍女取来了一本老旧的册子。

    阿伊法将册子递给重八,道:“此物本就是中土的一对白姓夫妇当年赠予我的,它现下对于我们已没有用处了,今日将它赠予你,你且拿去好好研习,你天资聪颖,待学成之后,说不定当真能有一番作为也未可知。”

    “这是何物?”重八问。

    阿伊法轻声道:“一本专门对付蒙古铁骑的兵书,极厉害的!”

    “好!多谢老夫人!”重八朝阿伊法跪地拜了三拜后,就从阿伊法手中接过了那本名唤《破虏策》的老旧册子。

    离开蝴蝶谷后,重八便回到了黄觉寺中日夜研习阿伊法赠给他的兵法。三年后汤和真的给他来了一封信邀他入教反元。原来汤和在明教的一个名叫郭子兴的小头目麾下做事。重八本不愿前去的,可不料汤和的书信被黄觉寺中的另一个和尚偷去报了官,重八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前去投靠了郭子兴和汤和。

    他随即还了俗,入了明教,还改了个名叫朱元璋,他俗家的姓氏“朱”同“诛”,“元”指的就是大元朝廷,“璋”字则是指一种锋利的玉器,他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就是立志要打败元朝。朱元璋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深得郭子兴器重,郭子兴甚至还将养女马氏嫁予他为妻。后来朱元璋带兵屡战屡胜,郭子兴死后他就成了元末明教红巾军中最有实力的一股力量。又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征战,朱元璋于公元1368年派麾下大将徐达、常遇春攻破了元大都,元朝皇帝妥懽帖睦尔仓皇逃回了漠北草原,至此蒙元对中土的统治终结。同年,朱元璋在南京登基称帝,立国号“大明”,而大明的国号便是来源于朱元璋起家的明教。至于朱元璋一身的兵法韬略,是从何处习来,他本人对此事却一直是模棱两可,没有明言,或许是害怕说出其兵法是学自一名西域老妇人,会有失开国帝王的体面也是由未可知。

    八月十六这日,使团辞别了明教众人和重八小和尚,出了蝴蝶谷,走了三四十里地就遇着了元兵,很快元兵就将他们带到了阿鲁温跟前。阿伊法和曼苏尔在阿鲁温面前也不隐瞒将一切事情尽数告知,阿鲁温随即下令兵发蝴蝶谷,可当元军到达蝴蝶谷时,谷内已是空空如也,已寻不见半个人影。

    两个月后,使团在阿鲁温的护送下,终于抵达了常丰县的地界。一别六十余载,阿伊法自是心中万千感怀,面上老泪纵横。阿鲁温包下了清浪街上最好的一处酒楼供使团下榻,次日依照了阿伊法的吩咐找来了常丰县的县令曲立吉思问话。

    曲立吉思是蒙古族人,出身却说不上尊贵,他本是四川行省南部的一名小小地方参政,后来被派到这常丰县来平定九溪十八洞的叛乱,立了功才得以升任了县令。

    阿伊法第一眼瞧见这曲立吉思时,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位常丰县的县令大约五十岁上下年纪,竟生得文质彬彬,十分儒雅,一弹指一投足间,便可看出此人必定是个饱读诗书的人物。若不是阿鲁温事先言明他是蒙古人,阿伊法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到的。

    曲立吉思向阿伊法行了礼,二人一番客套寒暄过后,阿伊法就问道:“请问曲立吉思大人,如今黔中的思州、播州是一番什么光景,可是被大元朝灭掉了?”

    曲立吉思道:“回禀老太后,田杨两家都还健在,只是相比于数十年前已是大大不同了。”

    “莫非他们两家也降了大元?”阿伊法问道。

    曲立吉思道:“正是,只是降元的方式各有不同,结果便也不同了。”

    阿伊法问道:“有何不同?”

    曲立吉思道:“不瞒太后,在下的先父原是我大元名将董文蔚元帅麾下参将,故黔中田杨之事在下也算知晓许多。”

    “那就请县令大人多多言明了。”阿伊法道。

    曲立吉思道:“世祖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先父追随董文蔚元帅南征川南,与思国公田景贤所率的思州军对垒于南平。我大元董文蔚元帅麾下虽兵多将广,但思国公的思州军也有雄兵十余万,兵精粮足,而每战思国公皆是身先士卒,且骁勇异常。两军于南平激战八个多月互有胜负,双方损失也都十分惨重。董文蔚元帅曾多次遣人前去劝降田景贤均遭其回绝,直到一件奇事发生,战火才得以平息。”

    “什么奇事?”阿伊法问。

    曲立吉思道:“一日一位头戴黔中塘头斗笠的中年美妇携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忽来到董文蔚元帅军中,元帅对这母女二人礼敬有佳……”

    “什么?戴塘头斗笠的中年美妇还携了个小姑娘?那时那母女二人大约多大年纪,你可知道?”阿伊法打断了曲立吉思的话问道。

    曲立吉思想了想,道:“听先父说那中年妇人那时大约五十岁上下年纪,但依旧生得美丽秀雅,至于那小姑娘那时大约就十六七岁上下。”

    “错不了!那定然是田言夫人母女了!”阿伊法喃喃自语道。

    “老太后莫非认得那母女二人?”曲立吉思问道。

    阿伊法淡然一笑,道:“何止是认得啊!”沉默了一阵阿伊法继续问道:“那母女二人到董文蔚元帅军中意欲何为?”

    曲立吉思道:“那母女二人说要去替董元帅劝降田景贤,董元帅却说思国公恐难劝降,可那中年美妇却胸有成竹地淡淡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阿伊法此刻已有些激动了。

    曲立吉思道:“与思国公言明‘华夷之辨’之大义,他自会止息干戈,归顺大元。”

    “这……”这时的阿伊法双眸之中已隐隐有泪光闪动。

    曲立吉思说道:“没想到那母女二人果真劝降了思州的十余万雄兵,但世祖皇帝却始终不信任田景贤,一直命其驻守南平,不允许其返回思州。为表诚意,田景贤便亲自领着黔中的傩师和大队苗人到大都为世祖祝寿。世祖在看过思国公带去的傩祭、上刀山下油锅、苗家歌舞后,才准许田景贤返回黔中,并对其十分恩宠信任。田景贤回去后便保境安民将思州治理得欣欣向荣。”

    阿伊法长叹一声,道:“无可否认你们大元的世祖皇帝忽必烈确实是位了不起的好君王。”

    曲立吉思道:“世祖八十寿诞时,田景贤再度到大都祝寿,当时的丞相伯颜大人亲自出城相迎,并称赞其为‘知天下大义的真英雄’!”

    阿伊法喃喃道:“为了天下大义连灭国杀父之仇都能放下,思国公田景贤不愧为真英雄啊!”

    曲立吉思接着长叹一声,道:“只是思国公田景贤一过世,田应庚的后人们为了争夺国公之位和朱砂矿藏的开采权,就大肆宣扬田景贤是卖主求荣的汉奸,没想到田氏之中响应者还不少。于是思州至此分裂,陷入了内战,双方这一打就是几十年,直至今日思州依旧是战乱不休!”

    阿伊法一声长叹连连摇头,道:“子孙不孝!子孙不孝啊……”

    默然良久阿伊法才又问道:“播州杨氏如今又是如何?”

    曲立吉思道:“世祖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崖山海战宋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播州后,那天下第一勇士杨邦宪竟痛哭了七日七夜,最终哭得双目皆失了明。后来世祖皇帝便遣使前去播州探望,并给其带去了一封世祖亲笔书写的招降书,杨邦宪这才答应归降。但直至今日播州大小官署也还是沿用宋代官制,穿宋朝的官服,虽说是归降了,但也是极有气节的。归降之后没几年杨邦宪家主便郁郁而终,他死时还不满四十岁。世祖皇帝听闻杨邦宪死讯后便下旨追封杨文、杨邦宪父子两代家主为播国公,并世袭罔替。

    阿伊法道:“杨邦宪家主虽是降了,但也是位了不起的忠臣义士!”

    曲立吉思道:“其实播州还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此人的故事现今已成了黔中的一段佳话。”

    “何人?”阿伊法问。

    曲立吉思道:“杨邦宪过世时其独子杨汉英才四岁,于是杨邦宪之母穆老夫人便开始替其孙儿治理播州,播州在穆老夫人治下十余年间可说是吏治清明,百姓安泰。直至杨汉英成人后穆老夫人才将大权交还给其孙。那播国公杨汉英也不愧是穆老夫人悉心教导出来的,在他治下的这几十年间播州杨氏已全然恢复了往日杨粲、杨价时期的雄风。”

    阿伊法听后,叹道:“早就听田言夫人说过穆老夫人乃是一位古今罕有的奇女子,只可惜我当年未能一见!”

    曲立吉思附和道:“是啊,或许是善有善报吧,黔中人皆知穆老夫人活了百余岁才寿终正寝,故而其生平故事才能成为黔中的一段佳话。”

    次日一早,曲立吉思、阿鲁温陪同使团在码头上了坐船朝锦江上游去了。可在上游的各条水路寻了六七日,既没有寻到桃林,更没能找到那石山,不得已只能悻悻然回了常丰县城。

    回到城内,曲立吉思见阿伊法面色失落,便请她到鸿鹄茶庄饮茶。茶庄的翠峰茶清香爽口,阿伊法再度重温之后,才觉释怀了几分,来到常丰县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阴霾顿时也缓解了不少。

    从茶庄出来,阿伊法就凭着记忆沿着清浪街一路行去,最后来到一处小祠堂前。这小祠堂不大,也只是以最寻常不过的青砖乌瓦修葺,祠堂上有块红木匾额,匾额上书了“忠孝祠”三字,那字迹也可说得上是苍劲有力。阿伊法盯着那匾额瞧了半晌,心道:“这分明是白砚先生的字迹,对!错不了!这就是他的字迹!”

    于是转头问曲立吉思道:“县令大人,请问这处祠堂是何来历?”

    曲立吉思道:“传说此地本是一处家宅,住了一户严姓人家,他们祖孙三代一家四口本是生计平淡。可宋朝末年,这一户的儿子和孙子忽然不辞而别,去投了宋军。只留下老太与寡母在此苦等了多年。到了世祖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忽传来讯息,说这一户的父子二人皆战死在了崖山。”

    “原来如此!”阿伊法叹道。瞧着眼前的忠孝祠,心道:“严仲大人,你的子孙终究是没有辱没你忠孝军铁卫的威名,实在是难得!你若是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了!”

    曲立吉思接着道:“接到噩耗的当晚这严家的婆媳二人就点着了宅子,双双殒命于火海之中。后来清浪街上的百姓们就在这宅子的旧址上建起了这处祠堂。据说祠堂建成那日,还来了一位白衣飘飘的世外高人题写了这匾额。”说着便指了指挂在忠孝祠上的那道匾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阿伊法口中怔怔地反复念叨着,双目却已是泪水潸潸而下……

    过不多时,常丰县县衙的捕头忽然急匆匆地跑到了曲立吉思跟前,气喘吁吁道:“大人,可算找到你了!出事了!”

    “出了何事?”曲立吉思问道。

    捕头道:“今日有个老渔夫潜水游到了中南门外江心处的怪石底下,他一上岸就到县衙禀报说那个怪石底下有……有妖怪!”

    “荒唐!朗朗乾坤那会有何妖怪!”曲立吉思怒道。

    捕头支支吾吾道:“可……可是大人!那江心的怪石实在太过怪异,这么多年了,这县里的百姓都对那怪石议论纷纷的。如今那老渔夫的话不由得让人不信啊!”

    “什么怪石啊?”曼苏尔觉得好奇便凑过身来问道。

    曲立吉思微微拱手,道:“回禀殿下,数十年前,我常丰县中南门外三江交汇的江心处突然长出了一块怪异石头,这数十年来每涨一次洪水,那江心的石头便会长高长大几分,的确甚是怪异。弄得城中百姓皆是人心惶惶。”

    曼苏尔笑道:“这当真是有意思!县令大人领我们去瞧瞧如何?若当真是什么妖邪作祟,我们便群策群力替你设法除了,我家祖母可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曼苏尔之所以这般说,一面的确是因为好奇;另一面便是想找个借口带祖母离开忠孝祠这伤心处。

    于是曲立吉思就领着使团出了中南门。一出中南门阿伊法也是瞧得一愣,在她对常丰县的记忆中这三江交汇处乃是一片水波,可如今那江心处分明是耸立起了一块三五丈高宽的大石。一眼看去,那大石既有几分像浮在水面的一只巨龟,又有几分酷似一条探头出水的大头鱼。

    很快那捕头领来了那下水的老渔夫,老渔夫一见到县令就跪地行礼。曲立吉思立刻将他扶起,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出了何事?慢慢与我说来。”

    老渔夫一指江心的大石,道:“县太爷,那怪石头底下真的有妖怪啊!”

    “老人家,是你亲眼所见吗?”曲立吉思问道。

    老渔夫道:“县太爷!我小老儿在这锦江上打了一辈子的鱼了,眼睁睁瞧着这怪石头越变越大,今日就大起胆子潜到了水下头去,想探查个究竟。没想到这怪石头下头竟然是空心的!”

    “空心的?”曲立吉思和在场众人皆是难以置信。

    老渔夫很确定地点头,道:“正是!怪石的正下方竟然是三个大坑,那坑中聚集了好多大白鱼,那些鱼儿游来游去的晃得我眼睛都花了,但是……但是我小老儿可以肯定那三个大坑周围有三个黄灿灿的大人儿,都是有鼻子有眼的,像是……像是妖怪!”

    “这……”曲立吉思也被老渔夫的话吓到了。

    这时一旁的曼苏尔王子忽然冷笑道:“县令大人,依我看这事情也没什么好棘手的。”

    曲立吉思拱手道:“不知殿下有何好法子?”

    曼苏尔笑道:“多派些水性好的人下去将那三个黄灿灿的人抓上来便好。若不去将那些东西抓上来弄出个究竟,只怕将来这常丰县里都没人敢下河去了。”

    曲立吉思沉默片刻,道:“好!既不入虎穴,焉能得虎子!就照殿下的法子办!”于是曲立吉思便募集了二十名水性好胆子大的男子准备到那怪石之下寻个究竟。

    三日后一早,大约十几条渔船就将那怪石团团围住。曲立吉思亲自站在船头指挥。而那二十名水性好的男子在那老渔夫的带领下从怪石的四个方向齐齐下了水。

    之后两个多时辰,时不时就会有人浮出水面来换气。站在船头的曲立吉思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忽然见那老渔夫钻出水面,对船头的曲立吉思喊道:“县太爷!给绳索!”于是曲立吉思立即命人从岸边拉来了事先预备好的绳索。老渔夫接过绳索,又一个猛子下了水去。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那二十几人都纷纷探出了水来,只听得那老渔夫冲着岸上诸人高呼道:“拉!拉!拉!”岸上的衙役与百姓们纷纷齐用劲,不一会工夫当真就从江中拉出了一个身上布满水草的人模样的物什来。

    待岸上众人拨开那物什身上的水草,便都纷纷惊叫了起来。一番惊叫过后,岸上诸人就开始朝着那拉上岸来的东西跪拜了下去。

    曲立吉思快步奔上前来定睛一看,也愣了好半晌,只见这被拉上来的竟是一尊两人高的铜人。这铜人乃是一位栩栩如生的长须老者模样,与那夫子庙中供奉的孔夫子竟有八九分相似。

    曲立吉思也不由得跪了下去,连拜了三拜后,高呼道:“此真乃天降祥瑞!大祥瑞啊!”

    这时还在河中的老渔夫喊道:“县太爷,河底下还有两个哩!”直至夕阳西下时,在常丰县官民的齐心协力下又从那怪石底下打捞出了两尊铜人,一尊铜人是尊释迦牟尼的佛像,这佛像慈眉善目尽显普度众生之态,而另一尊铜人则是身披道袍的太上老君,那老君则是一副超然之姿,一副看破了宇宙万千的神情。

    曲立吉思当即下令将三尊铜人供奉于东山古寺的正殿之中,之后连夜向朝廷上了一道报祥瑞的奏折。这一夜,整个常丰县皆是一片欢腾,百姓们纷纷在清浪街上载歌载舞,以欢庆佛、道、儒三尊铜人出世。

    次日曲立吉思邀请使团到东山古寺中一观那三尊铜人。曼苏尔和阿鲁温一看到这三尊铜人,就啧啧称奇,赞不绝口。阿伊法一瞧见这三尊铜人便就如同感受到了某种天启一般,竟然没来由地对它们心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来。

    这时忽听得曼苏尔问了一句:“我听说这中土的佛、道、儒三家乃是格格不入的啊!是何等样的人物才能铸出这三尊铜人啊?”他这般一问,阿鲁温和曲立吉思皆是作答不出。

    阿伊法听他这般一问,立即在心头惊呼道:“对呀!白砚先生便是师出全真教,全真教的重阳真人一生倡导的就是‘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先生还说过当年终南山重阳宫的正殿就叫‘三圣殿’,殿内就有佛、道、儒三尊,莫非?”想着便拄着拐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三尊铜人的近前开始细细地打量。

    当阿伊法走到三尊铜人的背后,才发现这三尊铜人的背上都刻得有两行一模一样的字迹。待她瞧清楚这些字迹时,便不由浑身颤抖,泪珠涔涔而下。只见那三尊铜人背上都刻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孤屿嶙峋,当三江湍流之中”,下联则是“黔之砥柱,挽狂澜既倒之时”。

    这时只见得年迈的阿伊法,将金灿灿的拐杖扔在一旁,整个身子伏在地上,连声泣道:“先生啊!先生!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呀……”

    不久后曼苏尔王子便捐了重金给常丰县重新修缮了东山古寺,并建议将供奉三尊铜人的古寺正殿更名为“三圣殿”。而使团回到埃及后,在西亚北非诸国就流传开来一个说法,据说中土有一处地方是东方的麦加,这里的人们曾从旭烈兀的铁蹄下挽救了整个埃及乃至整个西亚北非诸国,这个地方名叫“黔中”。

    朝廷接到三尊铜人在常丰县现世的讯息后,大元皇帝便下旨改“常丰县”为“铜人县”。

    朱元璋称帝后对当年救了他性命并传授他兵法的西域老妇一直念念不忘,于是就派遣锦衣卫秘密寻访。锦衣卫一路寻查直寻到了铜人县的东山古寺,后回禀了朱元璋。于是朱元璋便下旨改“铜人县”为“铜仁府”并统辖思邛山东路诸县。

    明永乐年间由于思州田氏已内战数十年不休,永乐皇帝得知后龙颜大怒,随即下旨废田氏政权,撤思州州制。自此由隋朝名臣田宗显建立,存续了832年的思州田氏政权就此灭亡。大明朝廷后将思州的大部分县城划入铜仁府管辖。后取佛经中“梵天净土”之意,改“思邛山”为“梵净山”,并在山上设弥勒道场。至于为何要在梵净山设弥勒道场,据说是因为当初明教教徒皆相信明教的教主是弥勒转生,故明朝初年弥勒之风大盛,于是梵净山才被大明朝廷选中,设了弥勒道场。此后数百年间铜仁府一直都是佛法大兴。

    明英宗正统年间,朝廷以铜仁府为根基并矩州建贵州行省。公元1599年即明万历二十七年,播州杨氏末代家主杨应龙起兵谋反。杨应龙被明朝大将李化龙平定后,由唐末名将杨端建立存续了725年的播州杨氏政权灭亡,万历皇帝随即下旨将播州与姚州并入贵州行省,故《贵州行省志》有言道:“先有思州,再有铜仁,后方有贵州。”

    三铜人现世后,铜仁的百姓就将那三江江心中长出的怪石唤作了“铜岩”,并在上头修筑了亭台楼阁。那楼阁雕栏玉砌,立于江心巨石之上,煞是好看,而铜岩便成了当地的精神象征,后世府官时常会安排些说书人在楼阁之上大讲思播田杨与三尊现世之传说故事。

    之后数百年间,铜仁府以及辖下诸县便是文人墨客辈出。明正德、嘉靖年间,铜仁府辖下的思南县出了位大名仕名唤田秋,官至广东布政使。田秋一生惩贪官污吏,开贵州之科考,兴贵州之文教,疏乌江之航道,可谓功德卓著,事迹昭然。据说嘉靖三年他还乡之时过铜仁府,至铜岩上便于那阁楼之中听得一位说书人说起黔中的田杨两家抗击蒙元之故事,心中感怀,于是在行至铜仁府辖下德江县的乌江潮砥滩时便有感而发,即在山壁之上留下一处碑刻,碑上大书“黔中砥柱”四个大字,笔法苍劲豪迈,尽显大儒之风。后世不少黔中名仕都到乌江畔瞻仰过这处碑刻,并将田杨两家抗蒙之故事口耳相传,故黔中砥柱之精神方得以传承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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