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九月可能是对的,在九月回去后,我看着周身往来急切的各色仆从,他们纷纷从我身边穿过,而我,像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
我到底于心不忍,拉住一个仆从问:“可有我能帮的上忙的?”
仆从不料被我拉住,惊慌的连连摇头,挣脱我就跑了。
“姑娘真要帮忙?”
我回身一看,高阶上站着江一心贴身的婆婆,她站于高台,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冷冷的说:“姑娘若真要帮忙,便请离主君远些!”
周围听见的仆从均掩面笑了几声,婆婆大声斥道:“笑什么笑!夫人若有闪失,尔等通通陪葬!”
像是有一层透明的水,将我和面前的世界全部隔绝开,再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在我周身三尺,所有人都神色匆匆,都有事忙碌,我和他们像两个世界的人。
我茫茫然走出府邸,坐在府门口的石狮底下,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和远处繁荣昌盛的街道巷口。不知道过了多久,孔明的马车急急的行驶到府门前,我偏头静静的瞧着,管家挡在我坐的这一侧,将孔明迎进府门里去,孔明神色匆匆,似问了管家什么,管家殷殷的答着,而后,相府乌漆的大门在孔明进去后,轰的一声关上了。
我在石狮底下坐到了华灯初上,远处的街道依然热闹,远不是新野、樊城这种小地方可比的,甚至比昔日的荆州更为热闹繁华,而我,突然想找一口酒喝,便起身向繁华明亮处走去,道路两旁的小摊上,各种或精致或不精致的玩意儿,甜的香的咸的吃食的味道扑鼻而来,耳边沸反盈天都是行人欢笑说话的的声音,满满的都是人间的烟火气,直到这时,我才仿佛下午这一遭似从异界又走回了人间。
正当我在街口徘徊时,忽然听到一阵清幽的琴声,琴声飘渺而又悠扬,如轻声细语,余韵悠长,我不知不觉寻音而去,拨开众人,在灯火通明处,在一层青色的纱幔之后,有个若隐若现的人影,正在帘后缓缓拨弦,诉一曲山高水长。
一曲毕,满堂的叫好声,唯有我,在不知不觉间,泪满襟袍。
我独自一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唇红齿白的小童悄然走到我身边,微微而笑:“姑娘也是来听长音公子抚琴的吗?”
我实有些茫然,又觉得长音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似乎曾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小童见我这般模样,并不生气,只道:“长音公子请姑娘雅间相见,为姑娘奉上一杯水酒以致感谢。”
“满堂皆是客,他为什么要见我一人?”我又问,“为什么要敬我水酒?”
小童笑道:“满堂皆笑,而只你泣泪,故而公子只愿见姑娘一人。”
说不好奇是假的,虽然满腹的心事,但一时半会我也无处可去,便随小童绕过长长的曲廊,外面的喧哗声渐渐远去,再一打量时,是个极为精致的所在,窗户大开着,高台之上,窗外就是明月,景致着实不错,窗户底下放了个小几,小几上放了一只红泥炉,两觞酒。
内室帘动,走出来的是一名极其年轻的公子,穿了一身素白的苏式广绣衣,衣纹处配以红绣,红簪束墨发,未语先含笑。
我恍然惊觉,此人的风姿气度倒是和很久很久以前的孔明有几分相似。
“你认识我?”我不带笑意,牢牢的盯着他。
他亲手倒了杯酒递给我,笑着说:“不曾认识。”
俗话说,亏吃的多了,自然就多了心眼,我并不去接他递来的酒觞,凶巴巴的问:“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见我?”
他放下酒杯,长身而起,徐徐而行,走至琴台,琴台之上放了一尾长琴,看着应该挺名贵的,但我确实眼拙,识不出来。他立于琴边,只手拨弄琴弦,悠悠琴音起,恍然间,有泪水从我脸上滴落。
他止了琴弦,递了帕子给我,说:“因为你是这世上难得通透的人。”
“你到底是谁?”
“在下长音。”
我忽然想起来他是谁了,因我前段时间养伤无聊,小兴曾在我耳边絮叨,这城里哪里哪里好玩,哪里哪里好吃,哪里哪里有新鲜的东西,其中小兴就特别说过长音,因他琴曲举世无双,被尊为琴仙。
长音取酒,抬头看我死死的盯着他,仿佛一眨眼,他这张人皮就要撕下来了一般,饶是长音见多识广,见我这目光也有些愣神。
“在下不才,少时也曾游历四方,见过各种各样的目光,有羡慕的,有垂涎的,有憎恨的,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姑娘一样看着在下……姑娘,莫非长音是妖怪不成?”
我直言不讳的说:“被人算计的多了,不得不多加提防。”
“姑娘长了一张天下无双的面容,出口却是算计是提防……姑娘,在下不想妄自揣测姑娘是谁,又经历了什么,但姑娘定有一番不同于旁人的际遇,如姑娘不弃,在下很愿意听听。”
我蹙着眉心,问:“我的事,为何要讲给你听?”
如果有一种动物可以比喻我,那一定不是小兔子那样的可爱,也不是小猫那样的慵懒,更不是小狗的憨厚,只能是森林中的刺猬。隆中时先生曾抓过一只给我看,这样的小东西,看着凶狠,其实它有着最柔软的肚腹,和那一层最后的刺。
“不白听你的。”长音看着让人舒服,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一如曾经的孔明,“在下喜爱琴曲,但凡琴曲,曲由心生,不经历人间四苦,何以有动人心弦的琴声?但我还太年轻,如何能有这般深沉的领悟,所以我游历四方时爱听别人的故事,或喜或悲,对于说故事的人来说,我是一个外人,但,但凡世人,往往只愿将心事说给陌生人听,我听了他们的喜悦,他们的悲苦,他们的无可奈何,而后为他们奏上一尾琴曲,算作余响。”
我只有些不信:“真有人会把自己的事情说给旁人听?”
长音高高的提起酒杯,一线透明的佳酿从空中倾泻一柱,酒香漫溢:“五年前,我去柴桑求学,在那里曾经遇见过一位极年轻的夫人,那夫人生的貌美倾国却郁郁寡欢,她的忠婢请我去奏一曲长琴,为她化解忧愁。我见到那位夫人的时候,她无双容颜,却心力交瘁,看着将不久于人世。她对我说,年轻真好,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故人。”
“嗯?”
长音笑了:“现今世上,大凡有举止的君子只要不是白发苍苍,大多都如长音一般起码看着很温和吧,长音斗胆猜测,姑娘你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不是也将我认成了旁人?”
此人倒还有读心的本事!
我嘴硬:“我没有!”
他只只一笑,不说破,继续说:“那位夫人让长音铭记在心,不止因为她容颜无双,而是,从来都是长音为旁人奏曲,而这位夫人却为我奏了一支琴曲,琴曲音绝的那一刻,她便芳魂远去。”
我起好奇,问:“是什么样的琴曲?她是谁?”
“我已从她的琴音中知道她是谁了。”长音走回长琴边,信手寥寥拨动了几弦,“这曲声姑娘不是听过了吗?满堂听客,唯有姑娘一人泪湿满颊。”
我有些迟疑的问:“这……这曲子说的什么?”
“什么?”长音疑惑,“你能为曲落泪,却听不懂曲子里的意境?这不应该啊。”
我有些赧然,很是不好意思的说:“他……他们都说过我是一个木头,其实我听不懂曲子,只是听个热闹而已……”我低了声音,缓缓的说,“我家先生也会弹琴,他的琴音比你的更好听,弹琴的样子也很好看,他的琴音我听了八百遍了,就连别人都能从曲中窥见他三分心意,而我从来听不懂……可能是我太笨了吧。”
“能为《孤鸾》落泪的人,绝不会愚笨。长音妄自揣测,姑娘应该不是听不懂他的琴声,而是姑娘不需要从琴声中窥测他的心意。”
“这又是为何?”
“曲,乃心声,姑娘应该知此人甚深,所以才不需要从曲声中揣测他之心意。”
“那你可说错了。”我摇头,“原来我就看不懂他,现在更不懂他,我觉得我从来没有一天懂过他。只有他懂我的份,我怎么会懂他呢?”我拿起桌上放的酒觞,仰头一饮而尽,这酒是好酒,就是有些辣,呛的我眼泪差点出来,“你说的那夫人呢?她是谁?”
“陌路相逢,何必刨根问底?长音不也没问姑娘名姓吗?”长音失笑,“姑娘可愿将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外面一更梆子声响,月色更明。
长音将火烛拨的更明亮了些,道:“姑娘不必顾虑,蜀中不比中原,民风比中原开放许多,如你我这般秉烛夜谈也再常见不过,你听,楼下的酒酣声比方才更浓了。”
我喃喃着:“天下还没太平,就已经这样纸醉金迷了吗?”
“自古川蜀难行,天下再乱,于川蜀人民却很远很远,再加上前任刘璋喜好奢靡,仗着天险一贯如此罢了。”
我起身道:“多谢你的酒,只是我的故事,并不能告诉你。”
长音并不生气,说:“长音理的,虽然方才长音说大多人愿意将自己的故事说给旁人听,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告诉陌生人的,何况是长音这样不知底细的人。”
长音站在灯下,墨发尽染,眉目清秀,白衣红线,风姿无双,徐徐而谈,真的像极了年少时的孔明。
方才那一杯可能是烈酒,很是上头,我瞄到书桌边立着的一柄长剑,忽起了心思,一步上前拔出了长剑,而后不待他明白过来,一剑递在他颈边!
剑及肌肤,他也只略略低头看了一眼,对我笑道:“好俊的功夫。”
“你到底是谁?不说实话我就杀了你!”为表恐吓,我手下了一分力气,一道极细的血线顺着剑刃流淌。
长音微微一笑,道:“在下长音,乃一名琴师。”
酒劲上头,这般镇定自若道模样与记忆里那人不谋而合,别说利刃加身,就是刀劈火烧,那人也从不会皱一下眉头,不论是千军万马的乱军从中,还是高高的庙堂之上,从不曾有一丝的惧意,永远都是这样的闲庭信步,笑言天下。
我的泪水忽然就从脸颊落下,怔怔的问:“允我的,何时才能兑现?”
面前的人似乎微微皱眉,而后轻声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