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我骑着高头大马堂而皇之的从益州大道走过,再无人敢捋我锋芒,我一路行至益州府衙,唐青山早就得报,在门口恭迎我,说:“小兴姑娘一早已在城外落葬,下官让安三娘给姑娘带路。”
后来,安三娘陪着我往城外走的时候,忍不住跟我说:“真是个老狐狸!”
我深有同感,连连点头,问她:“三娘,案子调查的怎么样了?杀害小兴的人到底是谁?”
三娘道:“这个老狐狸,压根就没让我插手。此事简单,街上就那么些人,一个个仔细问下来,还怕没有人看见吗?这人是透明的不成?可这老狐狸,不让我过问此事,抱歉,我帮不上你了。”
如此一路,我们出城到了城外新冢,小兴小小的一个人,垒的坟茔到是宽大阔气,墓碑前还跪着一个我没想到的人,我直以为看花了眼,凑上前去,将头靠在墓碑上睡着的人摇醒,问道:“轻王殿下,你、你怎么跪在这里睡着了?”
被摇醒的正是轻王,他醒了醒神,叹气:“还不是天听失职,陛下责罚我,我昨天晚上在法正大人家守了一晚上的灵,早上又被陛下踹到这里来悔过,唉!我这真是作孽啊!”
我想到去法正家里致哀的孔明,忽然有些担心起来。
轻王这个人,惯会看人脸色,而且也是个人精,他给盆里又添了些纸钱,跟我说:“你倒不用为诸葛大人担心,当年江东之地给周瑜吊孝,诸葛大人可是在满殿的刀兵里面不改色,来去自如,真英雄也!现在再怎么样,也是在我们自己的地界上,在我们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还没有人敢对诸葛大人怎么样。”
此处没有旁人,只有安三娘远远的守着,我蹲下去直接问轻王:“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觉得法正之死与先生相关吗?”
轻王白我一眼:“诸葛大人的骨子里极为骄傲,连为自己辩白一个字都不肯的,需要你这么操心?”
我噎了一噎,怒道:“我吃饱了撑的可行?跟你们这些狐狸打交道,累!”
轻王见我真恼了,反而笑嘻嘻的凑上来,道:“你且想想,陛下若当真不信诸葛大人,那天晚上益州府衙的密室你们还出的去吗?”
“那他做什么这么生气?冲着先生发火?”
“你再动脑子想一想啊,法正死了,肯定要有人背锅,哦,背锅的人有了,我是背定了的。可是陛下有多喜欢多看重法正啊!这么个喜欢的重臣,在他眼皮底下,被人刺杀了,刺杀就算了,曹魏的刺客还敢把脏水泼到诸葛大人身上,这事如果不是在密室中了结,是在大堂上审讯的话,会有多少闲言碎语流传出去?曹魏杀了一个不够,还要再毁一个,你让陛下如何不气?”
“那你这么说,陛下是心疼我家先生?”
“难道不是?”轻王反问我,“陛下与诸葛大人之间的感情岂会是旁人三言两语能破坏的?陛下一言九鼎,在请诸葛大人出山时说了终身奉诸葛大人为师,那就会终身奉为师,怎会食言?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想想也是,于是只道:“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极,又说不出来,可能真是我想左了。”
在我低头揉太阳穴的时候,没看到轻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
我看着墓碑,心中发痛,问轻王:“小兴这事怎么了结?别敷衍我,安三娘不知道,你肯定知道更多。”
“了不了结的,都这么了结了。”轻王语气轻淡的说,“陛下起三军在即,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益州,一个稳固的后方,这个时候,不能再旁生枝节。”
我再问轻王:“那小兴就这么白死了?甚至死的不明不白,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是谁干的,我已经知道了,陛下也知道了,诸葛大人也知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你实在想知道就回去问诸葛大人,看他会不会告诉你。”轻王扶着墓碑起来揉跪疼了的膝盖,“乱世几十年,路边枯冢何止这一座?难道几十年里,枉死的人只有一个小兴么?陛下和诸葛大人十几年的努力,不就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为了不再有路边枯骨吗?”
“可是还是多了这一座。”我转头问轻王,“如果今日这里躺的是我呢?”
轻王笑笑,高深莫测的说:“这个你不该问我,你应该回去问诸葛大人,若今日这里躺着的是你,他会如何。”
我莫名就想到那日他从门外急急进来,却拔出子龙的剑指着我的那一刻,就有那么些心灰意冷,不想再说别多,走前最后只说了一句:“也不过多了一座孤坟罢了。”
回府的时候正好碰见九月换防回来睡觉,便招呼他:“烤红薯吃?”
九月摸摸肚子,确实饿了,于是决定和我一起吃过烤红薯再回去睡觉,我们两个就在孔明的小花园里挖了个坑,架上火堆,一起烘红薯吃。
九月说:“其实这么烤红薯还不是最好吃的,这么烤鸡才最香!我和哥哥当年就最喜欢在田里这么烤鸡吃!当然……鸡是偷的就是,哎,我和哥哥那个时候从家乡偷跑出来,里长在到处抓我们,说我们爹欠了他粮食,我爹没了,就要拿我们两个小崽子还,这我和哥哥怎么能如他的意,便只能跑了,只能偷鸡了。”
这话倒是头一次听见,我边戳着红薯看熟了几分,边问:“你们欠了人家粮食吗?”
九月从兜里掏出花生米,吃着说:“我爹好赌,中了人家的局,最后给人家活生生打死了,瞎,烂赌鬼,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可惜了我妹妹……”
“你还有个妹妹?”我诧异的抬起头来,“怎么没听你和七月说起过?”
九月嚼花生米也停了下来,手里捏着一把花生米都快捏碎了,却努力显得很轻描淡写的说:“嗯,我妹妹,其实我和妹妹是双胞,我早出来一刻钟就是哥哥,她是我们的妹妹。我妹妹跟你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是她没有你这么好的命能随侍在大人身边,小小年纪就枉送了一条性命。”
“怎么回事?”我烤红薯都不戳了,很诧异。
“你看我们哥俩长的这么玉树临风,英俊倜傥就知道了,我妹妹,她很美。”九月看着我,露出一丝难过和想念,“其实我们家那时候的日子还能过的下去,爹有手艺,娘勤俭持家,我和哥哥也不是完全的混球,砍柴打猎不在话下。那个时候嘛,虽然外面很乱,家里也不富裕,但是家里很和美。”
“那怎么?”
“我妹妹,那真是活泼好看又贤惠,你这样的到我妹妹差远了!”九月从来嫌弃我,“当时镇西头的王寡妇托人给她儿子向我妹妹提亲,她儿子挺不错的,和我们哥俩玩的来,读过书,也打的一手好架,关键是,妹妹也喜欢他。”
“那不是挺好?喜欢的人向她提亲,家里有米有粮,还有疼爱自己的哥哥,多好,羡慕不来啊!”
“当然是有那该死的人在。”九月说了这么一句,问我,“有酒吗?”
我想了想,说:“我记得灶台上还有鲍大娘泡鱼用的半瓶酒,拿给你喝?”
“得了吧,你再喝死我。”九月也趴在草地上,拿根小树枝戳着红薯,快把那红薯戳成筛子了,和我说,“那时候曹操在四处征兵,有传言说徐晃要亲自到我们镇上征兵,我们哥俩那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就跟着王家哥哥一起,说要投效沙场,挣下一番功业来。”
我诧异的问:“你们要去曹操军里效力?”
“那时候懂个屁啊!谁知道曹操是谁,袁绍又是谁?反正天天打来打去的,每个人都说自己是替天行道,为了天子,为了大汉。现在想想当年当真是好笑,其实大汉是什么,天子是谁跟我们压根没关系,就是相信了他们都在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了能建功立业,为了家里每一天都有饱饭可以吃,为了不再被别人看不起,我和哥哥,还有王家哥哥就一起去投了军,王家哥哥说,要靠自己挣□□面的聘礼,回来就娶我妹妹为妻。”
我又揣了几个玉米搁在火堆上焖着,问着:“他食言了?”
“这倒没有。”九月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絮絮的和我说,“有些事情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里长那个混蛋小儿子垂涎我妹妹久了,只是我,哥哥,王家哥哥我们三个可不是好惹的,他没那个贼胆,可是,当我们三个都走了……爹爹本来想留下我的,他自己腿脚不好,说家里不能一个能守家的都没有,我那个时候知道个屁啊,整天想的都是建功立业,听见老爹说不让我走,我连夜就跟哥哥们跑了。征兵的看见我们三个,喜欢的不得了,当时就招我们进了新兵营,一月之后,等能回家的时候探望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家破人亡。
“我和哥哥疯了一样要去杀了里长全家,王家哥哥拼死拉住我们哥俩,说国有律法,我们这样不行的,回去会军法处置,拉着我们去找徐晃做主,可惜啊,我们只是阵前小卒,哪有那个脸面能见到徐晃?我们闹了起来,反而被兵头打了一顿,把我们哥三关了起来,说再闹,就打死我们。王家哥哥说,从这个兵头就看的出来曹操的部下恐怕不是什么好鸟,为他卖命,不值得,于是,王家哥哥撬开了锁,带我们哥俩跑了出去。”
红薯和玉米的香气散了出来,我也顾不上了,连连道:“你们不仅当过曹军?还当了逃兵?”
“不行啊?”
“旁人我不知道,当年翼德和云长发现逃兵可从来都是不容情的,就连我家先生也不会手软的,先生经常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法令不严,军纪涣散,无以行军。”
“所以,这不就来抓我们了嘛!”九月忆及当年仍然连连冷笑,“有事想求他时,那想见到他真是比登天还难,知道新兵营跑了几个新兵,那过问的可真快,亲自带人来搜山抓我们。王家哥哥被兵头打伤了腿,跑不远,他让我们哥俩顺着这条小道跑,一定要跑出去,他说,他不信这个世道都是这样的人,他说人间一定还会有希望,让我们别放弃,我们一定能够活下去,找到这个世界的希望。”
“他……”
“徐晃要整理军纪,出动了他的精兵来抓我们,还带上了狗,王家哥哥为了救我们哥俩,自己被徐晃抓了回去。”九月只看着天,继续说,“我和哥哥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那个时候才多大啊,还流着鼻涕呢,懂个蛋!哥哥带我在山里躲了三天,后来曹操紧急调军,徐晃大军朝北面走了,我们偷偷的摸了回去,看见了王家哥哥的尸首挂在了营门口,我们这才知道徐晃为了警告其他人,把王家哥哥抓回去后,活活打死了他。”
“你们就这么算了?”按照我对这哥俩的了解这事不会这么了结的。
果然九月说:“怎么可能!哥哥说,王家哥哥救了我们,我们不去帮他报仇那我们哥俩还是人吗?豁出这条命去不要我们也要杀了徐晃!反正我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们追着徐晃的尾巴就撵了出去,可我们那时候还小,嫩了点,不仅没追上,还迷了路,我们就是在那个情况下遇见了陛下。”
“陛下看见你们一定高兴坏了吧?”
“陛下当时吓坏了。”九月冰冻的脸微微而笑,说,“陛下看见我们哥俩,第一句话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陛下当年就认得你们?”
九月白我一眼:“动动你的脑子想想,我和哥哥从徐晃的兵营里逃出来,在山里又躲了几天上哪找衣服换洗啊,我们穿的都是曹操军队的衣服,陛下不是认得我们,是认得我们这身衣服!”
“当时陛下在干嘛?”我好奇。
“当年……我记得当年是刘表刺杀陛下,陛下从檀溪逃生,我们见到陛下的时候,子龙刚刚找到陛下,接陛下回营,所以当年陛下见到我们时,只以为刘表要杀他的事情连曹操都知道了,特意派人等着截杀他!”
我脑补了下当时的情形,两个穿着魏军衣服的半大小子,看着还都是不好惹的痞样子,刘备自己一身的狼狈,刚逃出虎口,觉得又遇群狼,绝望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于是,我不厚道的笑了,笑的颇为开心。
九月看我在笑,自己也笑了起来。
“你们就这样跟了陛下了?”
“并没有。”九月从火堆里扒拉出了一个玉米,烫的两个手不停倒着,跟我说,“我们哥俩跟子龙打了一架。”
“谁赢了?”我眼睛一亮,赶紧问。
“我记得不分胜负,唉,我们哥俩两个打一个,子龙还分心旁边的陛下,才打的不相上下。”
我问他:“不对啊,你们是被徐晃欺负的,为什么跟子龙打了起来?”
九月说:“你不明白,我们哥俩当时万念俱灰,只想豁出这一身去给王家哥哥报仇,可是徐晃没追上,再看看陛下,也带着几个兵,看着也像个兵头头,哥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倒不信还有白的,遇见这种人只管杀,没有错杀的道理,所以这可不得跟子龙打起来。”
我笑的几乎断气,又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打着打着,陛下明白过来了,赶紧让我们都住手,亲自下马来问我们哥俩的情况,他说他是当今皇叔刘备,我直着脖子喊,‘什么刘备,没听说过!’陛下也不恼,反而问我们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我当时是急红眼了,见到谁就想和谁拼了,哥哥倒比我冷静一些,只说我们是从徐晃的军营里逃出来,要去追杀徐晃为王家哥哥报仇。陛下说,这个好办,他本来就是要跟曹□□磕到底的,让我们跟着他干,迟早有能手刃徐晃的一天。这帮当官的说的话我没一句信的,觉得他们不过是要骗我和哥哥给他卖命而已,再说白袍的子龙不好惹,我们哥俩打起来有点费劲,我就拉着哥哥就走,边走边骂,你什么时候能帮我们杀了里正,我们哥俩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我也掏了个玉米出来啃,听九月讲故事。
“陛下当时马都不要了,追着我们哥俩就问,里长怎么了?问我们哥俩到底是遇上了什么难平的事。哥哥比我冷静,哥哥说,里长辱我妹妹,害了我全家,我们全家家破人亡,去从军,徐晃根本不为我们这些小卒做主,反而打死了我们哥哥。陛下听完大怒,说,岂有此理,徐晃他一时奈何不了他,但是先为我们寻里长讨个公道还是可以的。陛下说,世道大乱,百姓何辜,如何能让恶人安享太平,这是放在哪里都说不通的道理!如不能为百姓伸张正义,他枉为大汉皇叔!”
我哈哈大笑:“确实是陛下能说得出来的话,你俩就信了?”
“我没有我哥沉的住气,就顶撞陛下,说,有本事现在就和我们过去?否则休想诓骗我们!陛下说,现在不行,因为他只听了我们一面之词,凡事不能只听一面,不能偏听偏信。我恼的极了,只觉得他在骗我嘛哥俩,觉得这天下哪里还有王家哥哥说的希望啊,全他妈是一群混蛋!可是哥哥,他听了陛下这么说,反而拉住了我,跟陛下说,我们愿意等,愿意等你去查明原委,若你真能为百姓做主,以仁为天,以民为生,我们哥俩的命,从此以后就是你的。后来,哥哥告诉我,如果当时陛下真什么都不问,立刻带兵去帮我们杀了里长,他也断断不会把我们哥俩的命都许给陛下的。你能明白吗?”
我摇摇头。
“因为如果当时陛下真听信了我们的话,立刻就去帮我们报了仇,也只能证明他看中了我们哥俩,更想要我们哥俩给他卖命罢了,那他就不是王家哥哥跟我们说的这世上的希望。”九月将不烫了的玉米丢给我,说,“我破天荒的跟你说这么多,你应该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了吧?”
这,这不是说了一个当年的故事吗?我一头雾水。
九月叹口气,说:“这么多年大人居然没被你气死,好修养啊!向月,这世间荒骨千千万,哪座庙里没有屈死的鬼魂?我全家都屈死了我说什么了?还不是等陛下查明了经过,后来报仇的吗?你不要不顾大局一味的去逞义气。”
我明白了:“是先生让你回来劝我的?”
“大人百忙之中还惦记你这些不平的小心思已经很难得了,你少添些乱。再说,你什么狗屎性子我们还不知道?你看上去无所谓的样子,特么其实心里想把整个益州城翻过来给小兴报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老实样骗骗安三娘还行,骗我?哼!”
轻王的置身事外,旁人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的不爽,确实像一只毒蛇一样啃食着我的心,那不是旁人,那是小兴!
是在我面前被一刀扎死的小兴!
是兴高采烈的给我去买羊肉吃,开开心心拉着我逛街的小兴讷!
城外多一座孤坟,我总要让有人去给她陪葬!
九月突然笑了笑,说:“或早或晚,都有让小兴瞑目的那一天,你的事大人什么时候没有放在心上?你不是能吃闷亏的人,那大人也不是啊,都算计到大人头上了,你不说,大人也不会罢休的,你何苦来哉想自己办?你办的了吗?”
一句“我总觉得现在的先生有些陌生”还没想好要不要说出来,府邸里远远的主道那头忽然就乱了起来,仆从们来回跑来跑去,我和九月连忙走上近前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往来仆从见到我后并不停留,也不搭理我,依旧各自奔跑,虽然急切,整个府邸并不慌乱。
九月的目光落在主室的屋顶上,若有所思的说:“江一心出事了。”
我一心停留在小兴身亡的事上,乍然听见这句,吓了一跳,问:“江一心怎么了?被刺了?”
九月赶紧一捂我的嘴,道:“给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你多希望江一心死呢!孩子!江一心和大人的孩子,估计是没了。”周围的来往仆从无视我们,九月兴趣缺缺,放开我说,“你不要去招惹麻烦,离江一心越远越好,我回去休息了,懒得蹚这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