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章 混乱的根源
袁将军发出“鞠躬尽瘁”的感慨,好像在说自己不打算活了,这可把陈敏儿急坏了,无论父亲怎么劝,她都不肯离去,非要刨根问个底,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将军思虑再三,终于缓缓道来。
原来十年前,袁武还在兵部门下就职的时候,就和那秃头、书生那两个刺客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新皇刚刚继位不久,朝纲不稳,朝堂上各势力勾心斗角,暗流涌动,高官受刺杀的现象屡有发生。
这一切的根源还得从太史令驳史一事说起。先皇在位时,于一次朝会上偶然问起太史令,历代明君治政究竟有何得失。
太史令知先皇必是有心效仿古代先贤,励精图治,乃一一列举自先秦到隋代的各盛世君主,其中包罗了中兴商祀的武丁,一统华夏的始皇帝,北击匈奴的汉武,再创仲汉的光武帝,依次而下,乃至于开皇之治。
列举完历代君王,太史令预备一一详细解说,乃请旨先皇,究竟从哪位先贤说起的好。
先皇眉头一皱,龙颜不悦,反质问太史令,“照你看来,我有吴一朝,难道竟没有一个明君,可以列入先贤吗?”
太史令一怔,回禀道:“陛下休怪,我有吴一朝,明君可能还是不少的。但,但……”
“但如何?”
“但是史书记载不明。”
“笑话,几千年前的秦皇汉武,史书都记得,怎么到了我朝,区区两百年往事史书反而记载不明了?必是你等太史令,出力不勤,磨工偷懒,致使治史昏聩,往事不明。朕要尔等何用?快快拖出斩了。”
太史令吓得伏地上不住磕头乞命,辩解道:“陛下,真不是臣等偷懒。而是近几百年来,史书确实十分怪异。臣等近日来反复研读了近五百年的史书,这才发现较千年前的毕竟相去太远。”
“哦,有这种事?你且说说,近五百年的史书究竟有何不同。”
太史令道:“陛下。首先千年前的古书,都是以文言文写的,而近五百年的,却是以白话文著作;细细研读时,不但用词粗糙,语句不顺,而且所记载的事情次序颠倒,难合情理,有时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令人费解。”
先皇若有所思,俄而问道:“朕幼年时也读过几年史书,怎么没发现近五百年的有什么不妥。”
朝堂上的众臣也应和皇上,质问太史令道:“你休想蒙骗过关,需知我们也是识字的,怎么不记得史书有什么纰漏?”
太史令委屈道:“皇上,诸位大臣,我先前也不曾记得史书竟写得如此糟粕,直到半年前再次翻读,一翻之下才发现惨不忍睹。下官可以为你们举证。”
这个受屈的太史令于是当堂指出了近五百年史书的荒谬之处,他洋洋洒洒,一连说了一个半时辰,竟把十余部史书评得一无是处。其间列举纰漏、错误何止千处,听得众人目瞪口呆,却无言反驳。众臣仔细想来,事情确实如太史令所言,怎么先前读史时,竟没有一人发现呢?
太史令首先批判的是《隋书修改》,他称这部书无需列举内容,但是书名就不可思议。世上并无《隋书》,何来这部修改?
若论内容时,该书前半部乃是文言文著就,以纪传体写了有隋一代前期的风云人物;而后半部乃是白话文写的,格式改为了纪年体,竟骤然冒然出现许多前文不曾记载的人物。最奇怪的是,前半部书中几次提及隋朝二世而亡,而后半部却强说隋炀帝在江南的私生子复国创业,又延续了隋朝百八十年。可见此书前后两半不但风格迥异,而且自相矛盾,实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批罢《隋书》,太史令又着重批了《楚书》,他称《楚书》的唯一优点是统一了文字格式,终于全用白话文写了。可惜该书实在粗制滥造,全书一百五十万字,倒有八千是错别字。
《楚书》最离谱的地方,在于汉字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夷狄文字,其毫无注解说明,叫人一头雾水。甚至有的时候,楚书里的汉字也一样看不太懂,比如“楚高祖三天灭了隋朝,与群臣嗨皮半年”一句。且不说三天灭随是否可能,“嗨皮”一词竟是何意至今无解。
再比如对楚哀宗杜美的评价之词。书中说他是诗圣,著有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可终末来了一句“正是他的济世情怀,让他决定广修大厦,压低房价,终于导致楚末乱砍乱伐,森林被毁,加剧了温室效应,造成海水上涨,神州蒙难。”且不说杜美四十岁驾崩,如何能写出“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的诗句 ,单单“温室效应”一词是什么意思,凭谁能够明白?
诸如此类的例子比比皆是,使《楚书》及以后得史书,不能置信一字……
太史令十分聪明,他真正要批判的其实还不是前朝的十几部史书,那毕竟记载的是前朝的事。他做许多铺垫,只为引出本朝的纪要的纰漏。他称,他之所以不敢列举本朝明君,全是因为本朝前面的太史令写的纪要也一样是比糊涂帐。
比方说,纪要中记载本朝太祖擅长经济,曾花五十万斤白银白向草原购买马匹,马匹直运越国转卖,得到白银八百万两,获利颇丰。
这八百万两不就是五十万斤?太祖辛苦贩马,却一文不赚,怎么就能获利颇丰呢?
再比方说,纪要记载,高宗皇帝多内宠,生下龙种七百余人,枝叶盛茂。可是这些龙种去向如何呢?后来竟杳无音讯了。现如今皇上是三代单传,根本没有旁系血亲,这样有头无尾的记载着实让人费解。
太史令因此一口咬定,五百年来的史书和其他记载,或许都不确切。他本着求真务实的态度,不敢再向皇上列举本朝君王,还望陛下恕罪。
朝堂上,先皇已经楞住了。他忙向别的大臣求证太史令说辞是否如实,很快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宗正官还补充道,本朝纪要确实写得一塌糊涂,但本朝的皇族族谱其实也一直是笔糊涂帐。“族谱上列有皇亲七百六十余人,但核查起来,皇上你几乎没有亲戚。这些族谱上的大小封王,全部子虚乌有,一个不在。臣十分费解,以前怎么没人发现?”
先皇闻言,顿感头昏脑涨,瘫倒在了龙椅上。众臣虽及时救醒,他还是因此落下了病根,不久就郁郁而终了。
先皇反应如此激烈,其实十分好理解,毕竟统治江山需要名正言顺。本朝的光辉历史,在一日间被人查出漏洞百出,甚至子虚乌有,那么他的正统性也就说不过去了……
袁将军提及往事,慨叹不已。他眼神里充满疑惑,仿佛在说,“怎么离当今越近的历史,反而越糊涂呢?这笔糊涂帐又怎么一直维持到先皇之时,才被众人质疑呢?”
“爹,你说了这么多,和那个秃头刺客,书生刺客又有什么关系?”袁敏儿问出了她和我共同的疑惑,袁将军说这些话,究竟是要铺垫什么?
“诶,敏儿,有些话爹能说,有些话爹不能说,反而需要你们自己体会领悟。”袁将军道,“我做这么长的铺垫,自然是有用意的。你们接下去听。”
由于先皇没有子嗣和近亲,他驾崩后,外戚们开始谋求皇位,一度使当今太后娘娘的亲侄子离登基新皇只有一步之遥。但朝中忠臣,岂能甘愿神器落入后族之手,纷纷极力周旋,阻止外戚登位。老夫袁武,师从兵部尚书黄大人,也在对抗外戚之列。
我们一方面须臾逶迤,称服丧期间不能新立皇帝,一方面积极寻找散落在民间的龙子龙孙。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黄大人的努力下,我们终于找到了高宗皇帝七百龙子的其中一脉。该支皇族,仅剩一家三口,贫困潦倒几乎沦为农奴。
见到这家人,宗正官也是泪流满面,以他们一枚家传玉佩为证据,宣布了此家人是幸存的唯一皇族。
既然皇家还有人,外戚的继位计划,自然就落空了。太后娘娘当即处死了亲侄子,而后把这家人还在襁褓中的孩子立为了先皇上,这就是当今圣上。
太后的做法,多少令人有些不满。因为孩子的父亲明明健在,她立幼子为帝,有人猜测是为了方便垂帘听政。
不过她毕竟是先皇皇后,孩子的血统又得到了众臣认同,所以并没有人敢公开反对。
过了不久,皇上的生身父母相继去世,死得不明不白,太后也就顺理成章成了真正的太后,至今大权在握。
老夫等许多大臣,本以为立了新皇,外戚也就安分了,一时放松了警惕,对太后垂帘听政的做法,一向积极配合。期望着有朝一日,圣上长大成人,太后能还政于他。
可惜,我们想的简单了。即使太后真有还政于圣上的想法,不代表外戚们也愿意。后来的几年,不断有人利用本朝纪要和皇家族谱的纰漏做文章,开始旁敲侧击,营造舆势,妄图搅乱试听,浑水摸鱼。其目的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初阻止后族继位的大臣,也不断遭到刺客袭杀。先师黄尚书,正是死在了十分蹊跷的一杯鸩酒之下。
那日是先师七十大寿,前来祝寿的官员足有三百余人。这其中,绝大多数官员老夫都认识,唯有一个京畿县令来的蹊跷,是生面孔。他带了两个随从,一个是秃头,一个是书生。
这两个随从似乎架子颇大,举止投足之间,没把县令放在眼里。这也是老夫格外注意二人的原因。
在宴会间,那两个随从一度离席不知所踪,那县令又慌慌张张,汗流如注。及二人回席,一拍县令肩膀,那县令便以公务为由,匆匆别过先师,离宴去了。
三人走后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先师便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倒绝于地,当场身亡。众人慌了神,一时手足无措。老夫急忙令关闭府门,通报朝廷,一面请人验了席上的酒食,这才知道,不知不觉中,有人给尚书酒中下了毒。
说来奇怪,酒中的毒极烈,可先师喝了不止一口,怎么后来才发作呢?想起那县令的奇怪行径,老夫急报刑部捉拿他。
经过一审,这才发现,他也只是半路受人胁迫,不得不把两个刺客带入府中,否则全家性命难保。至于这两个刺客的身份,他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们混入相府,是为了刺杀尚书。他只知道,这两人武功奇高,入城时是翻墙而来,出城时更是平地窜空而去……
“所以,将军认为,这两个刺客是后族外戚派来的?”我忍不住发问,一开口忽然想起自己似乎问得过于冒失。
袁将军微微一笑,道:“谁又能保证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