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拾笔
“根据公众号的后台点击量显示，读者本周最爱浏览的体裁依旧是校园类的短篇小说……”
周五下午例行的总结大会在会议室拉开了帷幕。
会议的内容无非是以大数据为导向，对浏览量较高的文章风格进行归纳总结，以推测未来一段时间内读者的阅读偏好。这样便可以有的放矢地投放更多读者喜欢的文章类型，增加公众号的点击量。
一开始，在王韶华新政策的推行下，杂志的浏览量确实有了小幅度的回升。后来也许是新鲜感过了，也许是质量跟不上产量，文章点击率如山体滑坡般跌落谷底。
王韶华担心是文章过长，排版粗糙，读者不愿看。于是下达新命令，将段间距加宽，配图增多，文章的篇幅缩了又缩。
再这样缩下去就要变成中学生作文了，周璟在心里吐槽道。新上司朝令夕改，什么有噱头玩什么。在这样的风气下，不仅作者们怨声载道，周璟都快忘了自己进这家杂志社的初心了。
周璟的笔在纸上划了又划，当然了，笔记本上是一片鬼画符。她向来不带耳朵参加这种会议，因为她只是个小小的编辑，上参与不了公司策划，下干预不了作者的文风和选题。她所能做的只有听话和执行。
“周璟，我记得你原先发表过作品吧？”
“什么？”
“你之前不是当过作者吗，校园爱情没少写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周璟一阵心虚。
“这样，因为短时间内我们约不到那么多校园题材的稿件，你也参与到创作中来，怎么样？”
“我已经很多年不碰爱情小说了……”
“你连留下的机会都不愿争取么？不如现在就打份辞职报告离开算了？少跟我扯七扯八地谈条件，钱给够了就不信你不写。今天的事就这么决定了，散会。”
王韶华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出了会议室，没给周璟半分讨论的余地。
关键是你钱也没给够啊，周璟在心里直喊冤。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发一份工资让人干双份的活，可真有你的。
周璟在心里憋了一口气，怎么也发不出来。她只恨自己人微言轻，只有领死工资卖命的份。
“让你写你就写呗，好歹你还有这个能力写。不像我，把句子喂到我嘴边都写不出来。”杨絮柳安慰周璟。
“这写故事又不是挤牛奶，挤挤就能出来，我必须保证质量，对读者负责。”
“你是怕写差了抹不开面子吧？都到这时候就别再把标准定那么高了，写出来什么是什么，无论结果怎么样我都是你的头号粉丝。”
“说不准我就只有你一个粉丝了。”
“那有什么，我一个人顶十个。”杨絮柳拍拍大腿，“放手去做，姐们儿给你依靠。”
“你该不会是找好下家了吧？”周璟嗅觉敏锐。
“那我可舍不得。这里有我学生时代的回忆，还有你。少了你谁帮我收拾衣服，谁陪我半夜闲聊？”
“好啊，敢情你就是看上我这些了。”
“那我还不能有些私心了……”杨絮柳笑着躲开周璟的“追击”。
两人打打闹闹，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好歹有朋友在身边，周璟才觉得日子不那么难捱。
除了发工资的那一天，每一天都是多余，周璟如是认为。
好不容易完成一篇小说，周璟把稿子交到王韶华手里。
“为什么你笔下的女二号跟男主角没什么交集？”王韶华抖了抖手里的稿件。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交集？”
“解构姐妹情啊，两女争一男，你想想多有看点。”王韶华的指甲在纸面上划拉，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不这样觉得。”周璟皱眉，“我不想让一对好朋友因为一个男人闹得鸡飞狗跳，那不纯粹。”
“纯粹，什么是纯粹？容不下人物污点的那种纯粹？你搞清楚，这是小说，不是你的生活。别拿自己的标准套到人物头上。”
是的，周璟承认，她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她不舍得让满悦和储铃经历这种莫名其妙的波澜。再说了，如果她是女二号，也不屑跟别人抢男人。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喜欢的类型不同，行事风格也不同，为什么非得凑一块儿喜欢同一个人？周璟觉得膈应得慌。她反驳道，“这类情节已经太多了，多到让人厌烦。”
“是读者厌烦还是你厌烦？你瞧瞧这点击率，还不能说明问题么？你就是一个写小说的，要专业一点，顺应市场规律，明不明白？要是写出来的东西淡的跟白开水似的没人看，是你喝西北风，还是整个杂志社陪你喝西北风？”
周璟沉默了。她知道自己跟杂志社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简单说饭碗是人家给的，拿钱就得办事。她不能写她认为好的文章，要写上头认为好的东西。
“可是……我们不应该引领读者的审美吗？”周璟想到主编提点自己的话。
“引领？”王韶华笑了，“没有曝光率，你的文章就会淹没在数据堆里，别人点都不会点开，你怎么跟其他作者竞争？这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既能赚钱又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至少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再说吧。”
王韶华的回答与主编全然不是一个方向，周璟算是知道主编离职的原因了。如果可以，她也想把稿子摔在桌上，立刻夺门而出。
可惜她不能。不但无法离开，还得照王韶华说的改，否则这个月的工资就没有着落。
这样想来王韶华的回答还算中肯。听到这么个蠢问题，没有仰天大笑就不错了。
周璟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傻天真的毛病，把世界看得过于理想。以为只要做得足够好，就能获得应有的成就和嘉奖。
其实名利与努力本就是不匹配的，多的是走歪门邪道飞黄腾达的骗子，摇身一变成精神领袖的模样，再灌输诡异的成功学理念，洗脑后人效仿他“努力”上进。
可世上总要有犯傻的人吧。毕竟人人都精明就跟人人都犯蠢没有区别。正是因为有“傻子”存在，才能衬托出另一拨人的识时务。
这样看来当个“傻子”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傻得清醒。周璟自嘲道。
周璟应王韶华的要求在小说里加入网络语言，还有一些她不得不上网查询的“梗”。据说这样可以让语言风格更自然、明快，还能迅速拉近作者与读者的距离。
“读者喜欢看这些。”王韶华一句话辩驳所有疑问。
“你不觉得这样挺有趣的么？可以一下写遍所有题材。”杨絮柳显然活跃在网络前线，没遇上水土不服的问题。
“结果就是每一样题材都蜻蜓点水，没一样写得透。”周璟说。
“现在谁还追求深度啊？要都喜欢看严肃文学，咱们杂志就不会濒临倒闭了。”
“可我还是觉得身为作者总得坚持些什么。”周璟认为作家流动的笔触就像导演的运镜，你往何处着墨，镜头就往何处对焦。如果你描绘纸醉金迷生活的自由绚烂，读者就只能对着虚伪的繁华点头。
“操守？操守能当饭吃吗？要真坚持这些早就吃了上顿没下顿了。跟不上时代的人会被时代淘汰的。”杨絮柳提醒道，“你别忘了你还有弟弟和母亲要养活。”
周璟长叹一口气，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生计压力，她也不至于被套牢在这个贫瘠的公司里。
没有理想，没有希望，像闻臭而至的苍蝇，每一步都企图从垃圾堆里淘点什么。
这里不是金窟，周璟真想摇晃王韶华的脑袋让她看清楚。可周璟的力量太小，推不动对方钻进钱眼的脑袋。
照照镜子吧，钱就卡在你的脖子上。周璟在心里大喊。
“冲突，冲突懂不懂？没有冲突怎么推进剧情？读者看的就是热闹，你写得冷冷清清的，让读者看什么，流水账吗？”
周璟从办公室退出来，这是这个星期以来她第三次被退稿。
“再写那些无聊的东西就卷铺盖走人。”王韶华如是说。
周璟瘫坐在电脑椅里，颈窝卡在椅背的上缘。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种过速生桉的土地，灵感枯竭。
如果人生的意义就是被囚禁在工位上，套上项圈，夺去思想，跟宠物有什么区别？
任何与“主人”相悖的想法都极度危险且令人痛苦。你意识到自己与周围的人不同，却无法改变大环境，只得一天天一年年地自我上刑，自我驯化……
你本是颗螺丝钉，是机器的零件，做你该做的，不要妄想自主。
听话，听话。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听上司的话，就是不要听自己的话。
螺丝钉怎么会说话呢？不合格的零件是要被淘汰的。
弟弟的大学学费，生活费，母亲生病的急用钱，未来的养老钱，还有这个月的房租、水电………
周璟默念花钱细则迷惑自己。这份工作她必须做。
王韶华说了什么？上一次是解构姐妹情，这一次是增加戏剧冲突。
说得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悉听遵命。
周璟前后摇晃头部，用点头表示认可。
先加点什么？
对了，作为女主闺蜜的女二号遇见了男主角，她瞬间就被男主角迷住了。后来女二发现男女主在一起相谈甚欢，便决心要跟女主争个高下。
冲突果然出现了，可这恨意未免也来得太突然了。为了增强女二破坏男女主感情的动机，还得加上其他情节。比如女主成绩不好，家世平平，相貌也不出众，哪儿都没女主优秀，可男主角就是坚定不移地喜欢女主。好嘛，妥妥的灰姑娘与继母女儿的剧情。
女二这么优秀男主角为什么不喜欢她？
这爱情说来就来，女二号都能对男主一见钟情了，为什么男主不能对女主一见钟情？
没错。男女主一见钟情，心心相印，至死不渝。女二很嫉妒，为了拆散他们，女二会做许多事情。这里可以设计许多陷害女主的桥段。
这样写情节不就丰富了吗？有点像过关斩将的感觉，男女主披荆斩棘，先过了第一关，第二关的时候男主中计了，跟女主起了争执。
他们会吵些什么呢？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女主手指着男主，声嘶力竭。
一阵酸水从胃里涌上喉头，周璟忍不住撑住桌面，捂住胸口。
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二人隔着一台钢琴争吵，头仰得越来越高，唾沫星子在空中翻飞。
“周至诚，你娶我只是图我们家的户口，房子，其实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你以为你一个没文化的家庭主妇，能有多了不起？”
“我有过工作的。”
“现在没有了。你离了我什么都不是。”
碗碟碎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璟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她不想回忆那些争吵内容，不想看，也不想听。
算了，就这样吧。周璟合上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