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争吵
早晨,白色轿车停在楼下。
“周璟小姐……”周璟没有等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重复这句台词,主动拉开轿车门坐了上去。
这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有话对周至诚说。
周璟正对周至诚坐着,她的腰靠在椅背上,借由木头撑起身体。工作和情感上的双重压力让周璟迅速透支,此刻的她已无狠话可放。
周璟想问她的父亲究竟有没有爱过她。在那漫长的和女儿相处的岁月里,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点感到心疼,有没有哪怕一瞬间为之后悔。
他们可是骨肉血亲,是暴雨洪水也冲不散的血缘情深。早在周璟还未出世前就注定了他们一生的缘分。
这样血浓于水的亲情要怎么释怀?
周璟的心如烂泥摊在土地上,一点一点融入土壤。
只要他道歉,只要他对过去忏悔,只要他说爱……
不……周璟不能问出这句话。话说出口就相当于向他示弱,会输个彻底。
她永远不会把脆弱的一面展现给不值得的人,也不会希望没有良知的人长出良心。
“看你的脸色似乎最近过得不太顺利。”周至诚的脸上容光焕发,“我就说离了我日子一定不好过。”
“要不要到爸爸身边来?我为你准备了一整面墙的裙子,穿起来比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还要美丽,我想你一定喜欢。”周至诚自顾自地描绘起他心中幻想的场景,“每天起来去花园散散步,摘几束应季鲜花插在花瓶里。客厅,餐厅,房间,处处都是你的杰作。用完早餐,带上几个仆从,逛街,骑马,打高尔夫……你想做什么做什么。花不完的时间,用不完的钱,日子美好得像花儿一样。”
“像花儿一样供人观赏么?”周璟缓缓地说。如果周至诚在童话故事里有一席之地,他一定扮演最恶毒的男巫。
“别说得那么辛酸,多少人羡慕这样的生活还来不及呢。”
“然后呢?故事的然后呢?把公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用来和亲?”周璟紧盯周至诚的眼睛,“我说的没错吧,我亲爱的父亲。”
“我一定为你挑选最完美的夫婿。高大威猛,相貌堂堂,能保你一世安稳,衣食无忧。”周至诚的话语沁出花蜜。
是的,这才是周至诚的最终目的——商业联姻。
周璟早该想到的,是她一直不愿往最坏处想——她的父亲至死都不愿把她当人看。
这就是女儿的价值吗?生不生儿子没得选,女婿却可以选。
“为什么一定要把公主放在被保护的位置上呢?”
“这位置总要有人填满。”
“所有人都处在平等的位置上就不需要划分高低。”
“那人生就少了许多乐趣了。”周至诚的脸颊挤出两坨肉来,似乎在为周璟的天真担忧。“你生来就被放置在斗兽场里,要去和谁谈论公平呢?”
是啊,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公平。就像男女离婚之后丈夫可以是前夫,但父亲却没有前父这种说法。
生父永远是生父,不会随着婚姻状态的更改而变动。
周璟憎恶这世界的不公平。
“怎么样,我提出的条件是不是很诱人?”
“对不起,我没兴趣当你的玩偶。”
“从小到大我为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你该感激我,孝顺我。而孝敬我最好的方式就是听从我的建议,毕竟父母总不会害你不是?”
“利诱不管用又搬出孝顺了?将付出和爱划等号,用你最不值钱的钱换我唯一珍贵的爱,你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为已有男朋友而犯难?恕我直言,他的身家背景实在配不上我周氏的千金。”
“这不关他的事,别去打扰他的生活。”
“这就是年轻人所谓的爱情吗?真令人感动。”
“爱情不只是爱情,它代表了人生的自主权。如果一个人连恋爱对象都不能决定,要如何掌握自己的人生?”
“我只能说你们太年轻。等你再长大点就会知道,没有物质的爱情寸步难行,只有钱才能给你最坚固的依靠。”
周至诚紧攥手心,将他口中价值连城的财富牢牢把控在手里。
“你可以无条件成为我的父母,为什么我要有条件成为你的女儿?对你来说我只是个工具吧,巩固你梦幻帝国的螺丝钉。”
“这样的生活还不够轻松么?每天只要插插花,逛逛街,不比坐在办公室强?想想你现在住的破屋子,再数数你一个月能挣几个钱。付了房租水电,还要给家里寄回去,最后还剩下多少?”
“如果轻松是以失去人格为代价,那还叫轻松吗?”
“你可真贪心,想把自由和金钱两手抓。这世上可没有不等价的午餐。”
“还是母亲最了解你。就像她说的,你是这世上最下流的货色。”
“别跟我提她,”周至诚似乎被戳到了痛点,“那女人拼死也要阻碍我们父子团聚,她才是最恶毒的角色。哦,抱歉,我不该这么大声说话,爸爸是怜惜你的。”周至诚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嘴上吐着毒丝,舌底压着糖果,用最恶毒的语气说最亲密的话。
“当初你就是这样骗了我妈不是吗?还有周围的邻居,糖果店的姐姐。你不是不明白感情,你是太明白怎么利用感情操纵人心。”周璟狠狠说道,“单凭识破你本色这一点,周艳华就是我们家的英雄。”
这一刻,周璟和母亲又回到同一阵线上。
“你的脾气真像你母亲,又硬又倔。”周至诚再次搬出这句话。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调侃,只有憎恶。
“如果倔强能摆脱金丝雀的命运,我愿意倔强。”周璟以和母亲拥有同样的品质为荣。
周璟明白了,只要她一直期待父亲给的爱,她就一辈子得不到解脱。
爱就像诱饵,而她在渴望爱的泥沼里,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周璟觉得自己病了,或许很多人都病了。他们缺乏理解,缺乏共情,缺乏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勇气。可他们仍旧期盼着爱。
这期盼有错吗?
“发什么呆呢?稿子呢,稿子写完了吗?”王韶华用力叩击周璟的桌面,居高临下审视周璟。
“还没有。”周璟盯着发光的电脑屏幕,回避王韶华的视线。
“拖了这么久还没完稿,你究竟有没有动笔?还想不想干这份工作了?绩效要不要?奖金要不要?”王韶华抢过周璟的鼠标,点开桌面上的文档,迅速浏览。
“做什么遮掩遮掩的,这不写得挺好的吗。哎,怎么停在男女主吵架的场景了?”
“没有灵感。”
“吵架需要什么灵感?你到底有没有生活经验?没吵过架啊?就是问些‘爱不爱’‘怎么这样对我’之类的不就过去了吗?”
“嗯。”
“嗯什么嗯,态度给我放端正点。”
“好的主编。”
“少装模作样,给我赶紧的,最迟今晚十二点,一定要把终稿发到我邮箱里。”王韶华将鼠标重重压向桌面。
回去的路上,周璟的步伐格外沉重。她感到一种失去引以为傲才华的,深深的绝望。她甚至怀疑曾经的成就不过是一场误打误撞。现在的她丢失了才华,丢失了灵魂,再也无法复刻当时的辉煌。
会有办法的,该有办法的,必须有办法。
巷子里红光忽明忽灭,周璟的眼睛停在小卖店的玻璃展示柜。
“我要买烟。”
“女士香烟?”
“烟还分男女吗。”
“粗细浓淡都有差别。”
“烟盒上注明只有男士或只有女士能抽吗?”
“没有啊。”
“那不过是品类不同,非要分什么男女呢?”
“你是不是有病啊?到底买还是不买?”
“就这个吧。”周璟的眼光停留在印有花朵的盒子上。她想到了储铃之前发的白兰花照片。
晚上八点,周璟坐在出租屋里,听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久不操作,电脑的屏幕熄灭。周璟看看黑色框框里的自己,两个人相对无言。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周璟敲敲显示屏,顺手抹去落在上面的白色灰尘。
黑框里的短发女孩看向远方,眼神飘忽不定,似乎还在神游。
原来这就是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么?呆板,无趣,注意力高度分散。
你到底清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跟梦游一样不警醒?
女孩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呆滞,仍在回味上一个问题。
我说,分不清小说与现实,是不是很不专业的行为?
女孩愣愣地点头。
拆开烟盒,周璟使劲嗅了嗅烟草的味道,没什么感觉。
她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烟夹在手上,打火机“啪”地打响。空气里有淡淡的巧克力味,那香气很遥远,让周璟想起了满悦。
烟燃了半根,周璟才发觉自己没把烟放进嘴里。她甚至不知道“抽”是个什么概念,要怎么把烟吐出来。
原来吸烟也是要学的。周璟在浏览器上搜索了一阵,吸了口烟屁股。
辛辣的味道充满舌根和喉咙,周璟剧烈地咳嗽。
这烟哪里像花了?烧那么快不是坑钱吗?
周璟觉得自己很好笑,像个偷学大人行为,却得不到乐趣的孩子。
可她分明成年了。
其实她压根没长大。
如果问周璟为什么选择写作,她会说这是她的选择,也不全是她的选择。
除了喜欢看书,能写几篇文章,她再无别的长处。她知道现实残酷得可怕,脑海中的幻想无法实现,便亲自撰写虚拟故事,实现现实中不曾存在的平静和浪漫,以贩卖这种浪漫谋生。
长大后的周璟不再是纯粹的观赏者,她成了名副其实的造物主。每一个角色的诞生都经由她的笔触,一点一点从伏笔引至命运。
她迷恋造物主无所不能的控制感,可以随心决定谁与谁相配,谁与谁分离,连人物相爱的契机都把控到底。她也痛恨这世间的无常,痛恨自己如此轻易的让无常上演。
现实中,她有什么权力左右一个人的生死?但在故事里,她被赋予了如此庞大的权力。
她本应谨慎行使这可怖的权力,对笔下的人物和情节负责。
可她无法做到。
因为当外界的权力大过于作者的权力,作者的笔触就不再为自己服务了。
它服务于金钱,服务于庞大的集体利益,服务于声色犬马的时代,最后被冠以服务读者之名。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啊,周璟长叹。
可你以理念不合之名拒绝往故事加入冲突,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怯懦找借口呢?
如果人物塑造需要冲突,相关情节就该存在。
你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让冲突符合逻辑。
既已动笔,就该对人物负责到底,周璟对自己说。
香烟支在瓶盖上烧了一根又一根,淡淡的巧克力味在房间弥漫。
周璟还是没有选择抽烟。
她知道自己学不会,也不喜欢,她宁愿再猛地灌下一大杯咖啡。
秦晴说得没错,咖啡就是现代社会的heroin。它提神醒脑,也使人精神麻痹,助人不知疲倦,不知昼夜地透支体力,为资本家卖命。
不过烟草的味道确有舒缓精神的效果,周璟在烟雾里沉浸,忘我地敲击键盘。
夜晚十一点,周璟合上电脑,转了转僵硬的肩膀。
新的情节已写了个大概,一些争执的对白她还没拿定主意。
周璟写作前开了静音,避免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干扰。
手机里显示33个未接来电,都归属于同一个人。
周璟长按数字键1,那是许屹电话号码的快捷键。
她知道这个点许屹还没睡。他们都是夜猫子——这也许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共同点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接我的电话了。”许屹的声音低沉而疲惫。
“今天的工作忙完了吗?”
“刚刚结束。上次的事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有些事我们应该早点说清楚的,再拖延下去对我们谁都没好处。”
“不,你什么都别说。我求你了,你什么都别说。你听我说,听我说就好。你知道吗,我跳槽了,也升职了。新的工作前景很好,我们很快就可以买大房子,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我要的不是——”
“不,你听我说。这次不一样,这次真的不一样了。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什么都不会是问题。你还记得我们脑海中的家吗?阳台种满了你喜欢的花,玫瑰。对了,玫瑰,你还记得你答应过要呵护那独一无二的玫瑰吗?”
“记得。”周璟的心一阵抽痛。他们曾经的甜蜜还历历在目,为什么一切都变了样呢?
“可也只到记得为止了,我们还是要向前看。”周璟说。
“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你不能那么自私。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年,继续往前走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没人再能阻碍我们了,我们的前路一片平坦。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放弃?”许屹哀叹道,“别让我离开你,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离开你,我会死的……”
无言的省略号像黑压压的乌云,随着下沉的尾音降落,一滴滴砸在周璟心坎上。
“那盆玫瑰,还好吗?”
“什么?”
“我说,上次寄养在你房里的那盆钻石玫瑰,她还好吗?”
“当然。我每天都给它晒太阳,浇水,施肥,花开得可茂盛了。”许屹的语气满是欣喜,“你原谅了我对不对?你已经原谅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丢下我。”
周璟沉默着,不说话。
“把门开开好吗?。”
“什么?”
“我就在你家门外。”
“太晚了,我准备睡了。”
“就开一下,我递个东西给你就走。”
“下次再说吧。”
“你连接受我的道歉都不愿意吗?”
周璟叹了口气,打开门。
许屹捧着玫瑰,拎着礼品袋出现在眼前。
“这是我出差的时候给你选的包,你拆开看看合不合心意。这是我刚买的玫瑰,给你赔礼道歉。”许屹把东西一一递给周璟。
“我想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是不是该——”许屹突然顿住了,走进屋内巡视一周,“你抽烟了?”
“我……我只是想找找灵感。”周璟被许屹骤变的语气吓得打磕巴。
“抽烟找灵感?这借口也太站不住脚了。”许屹摇身一变成了质询者,“我从没想过你会堕落到这个地步。今天是抽烟,明天是喝酒,后天又会变成什么?”
“其实抽烟,喝酒都是作家常见的灵感来源。虽然不太健康,但可以理解为解压方式的一种。”周璟解释道,“不过我只试了一口,其他都是点了就放在那制造氛围。”
“这话说的,谁会相信?我不是叮嘱过你女孩子要学好,不要抽烟吗?”
“这次稿子很急,我必须在今晚写好。所以——”
“为了工作摧残自己的身体,不值当。”
“可我得保住这个工作啊,为什么你不能体谅一下我也有难处呢?”
“我都说了当编辑没有前途,不值得你辛苦付出。”
“一份有前途的工作才有理由吸烟。你的工作有前途,你可以吸烟,我的工作没有前途,不能吸烟。是这么理解吗?”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刻薄?”许屹提高了声音。
“周艳华,你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刻薄?”
“周至诚,到底是谁说话刻薄?”
周璟顿住了。
记忆的话语在脑海重叠,她紧绷的神经一阵抽痛。
周璟好像又回到那份窒息的空气里,闷得要喘不上气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不想跟你吵,你走吧。”周璟胡乱将许屹推出门去。
不愿面对问题,是我的错吗?周璟问自己。
大概,也许,是我的问题吧。一如出生在那个家里,直到成年也未剪断脐带。
都是我的错。
周璟的手碰到键盘,屏幕亮起。
或许这场争吵会是不错的素材。
周璟一边回忆刚才的内容一边打字。把“工作”两个字替换掉,把讨论的主题引向女二和具体事件。两个人吵得不可开支,最后男主妥协了。
对,得是男主妥协,读者喜欢专一、深情、无条件呵护女主的男主角,他绝不允许女主角受委屈。
当然了,他自己导致的除外。
接着女二又使出了许多花招,故事大开大合,男女主角突破万难,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堪称完美。
周璟立即提交了修改后的版本,她多一秒都不想看到这堆文字。
王韶华秒回了一个大拇指动图,表示很满意。
周璟瘫在沙发里,闭上眼,脑子里不自主地浮现自己写的内容。
闺蜜的出现就是为了阻碍男女主爱情的,这人物也太脸谱化了。敢情这些人到世上就是恋爱来了,压根没体验过真正的友情和亲情,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你猜这垃圾是谁写的?
是你自己写的,周璟。
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