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交心
橘黄色的路灯下，许屹的身影孤零零的，被拉得很长。
从初中到现在，周璟看见许屹的时候多数在人群里，看他接受赞美，被簇拥着微笑，看他站在领奖台上，手握鲜花奖杯，对观众高高扬着下巴，眉眼间尽是意气风发。
他是那样优秀，又那样骄傲。
周璟几时见过他落魄的模样？
手里夹着烟，头垂得低低的，下颌泛着青青的胡渣。
黢黑的眼圈，突出的颧骨，松垮的面颊……这是多久没睡过好觉了？
周璟看着这样的许屹，内心生出许多酸楚。
他本可以过得潇洒自在，做别人口中先人一步的成功者，早早的事业家庭双丰收。
是她把他拉下神坛，扣上枷锁，平白遭受本应由周璟自己承受的磨难。
周璟不禁怀疑年少时的相遇或许对自己来说是幸运，对许屹而言确是厄运。
这么多年来他们嘴上达成有爱就有未来的一致，其实从未深入彼此的内心。
他们都背负重重的壳，将真实的自己包裹起来，佯装“我很好”，进而维持“我们很好”的假象。
他们呼出的白气错了位，连拥抱的体温都有落差。他们的手牵在一块，心却从未相依。
周璟明白，如果他们做不到坦诚，将永远停留在爱情的表面，无法获得更深层次的情感连接。
每次都是许屹让步，这次轮到她勇敢迈出这一步了，周璟想。
“在这站多久了？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不进车里坐着？”周璟握上许屹的手，轻轻揉搓指腹给他增温，“很久没休息好了，是吗？”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许屹说。
“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作为别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你一定担负了许多外界的期许。这些期许有时是前进的动力，有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要有多努力才能维持光鲜的外表，不辜负那些期待呢？活成别人想要自己成为的模样，一定很辛苦吧。”
许屹将头靠在周璟肩上，“是，我一直都活得很辛苦。可最令我难受的，还是和你闹矛盾。这几个星期我在外地出差，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连平时不会犯的差错都多了起来。对我来说，没有你的日子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我好像突然就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动力，快要被流逝的时间击垮了。我一结束工作就连夜开车回来了，我想告诉你，我需要你，比你想象中的更需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让你毫无顾忌地信赖与依靠，你肩上所有的重担都可以与我分担。”
“可究竟什么才算是好日子呢？更高的职位，更多的钱，更大的房子？一旦与他人作比较，贪欲将永远没有尽头。你知道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那些。”
“我知道，我都知道。”许屹亲吻周璟的掌心，声音带了哭腔，“我什么都愿意给你，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只要你在我身边。”
“我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的，你是我生命里无可替代的存在。除了你，这辈子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如果你决意离开我，就等于判了我死刑，不，是比死刑还要痛苦的存在，是凌迟，是千刀万剐……”
“许屹，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我们之间不要谎言，不要欺骗，要百分之百的坦诚。”
“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会对你毫无保留。”
“那……我先坦白吧。”周璟深呼一口气，力图使声音停止颤抖，“我觉得我可能对婚姻没有期待。但这并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是我太害怕，害怕一旦走进婚姻会变成我父母那样，每天除了争吵还是争吵，感情在猜疑和算计间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连呼吸都是煎熬。”周璟的喉咙有些干涸，此刻暴露在空气中的声音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一颗躁动的心如释重负，她从未想过会有袒露内心的一天。
“别怕，别怕……”许屹紧握周璟颤抖的双手，“我们是我们，不是你父母。只要我们带着一同走下去的决心共克难关，就不会走上他们的老路。你不能因为在父母的婚姻中看到困难，就认为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那是对婚姻的偏见，也是对我们的偏见。”
“你可以相信我，你应该相信我。我们一起走过那么多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什么事我拼了命都会做到，什么事我至死也绝不会做。”许屹的脸贴着周璟的手轻轻蹭着，“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是你的玫瑰花，是被你亲手栽培的爱的希望。唯有我绝不会背叛你。”
“我还从没问过，为什么你会把自己比作玫瑰呢。”
“因为玫瑰可以获得小王子独一无二，毫无保留的爱。它因遇上小王子而与众不同，正如我遇上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人生会因此变得与众不同。”
许屹的脸贴得紧紧的，周璟感受到一种毫无保留的依恋。
似乎只有在她面前，许屹才会卸下铠甲，露出脆弱的模样。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求求你别离开我，我会死的……”
这一刻，褪去光芒的许屹让周璟觉得更真实了，他们的心终于靠在了一起。
“我不是会激烈表达情绪的人，也无法像你一样坦率地说爱。我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我的世界很安静，很平淡，像溪流经过石头只有潺潺的水声。我不会打扮，不习惯穿很漂亮的裙子，没有拿得出手的美貌。我不是职场精英，没有很高的薪水，我有家人要养，不能大手大脚的花钱……”
“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就是你，是我最爱的周璟，不是别人。我永远不会拿你跟别人比较，也不会要你成为另一个人的模样。我永远爱你，无条件地爱你，爱最真实的你。”许屹将周璟紧紧抱在怀里，不停诉说。周璟的眼泪沾上睫毛，痒痒的，她狠狠闭上眼。
“你知道吗，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我了。我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他虽然富有，对我却并不关心，每天把钱甩给我就打发我走了。我成长的过程中不缺物质，精神上却感觉很匮乏。我一直渴望遇到一个无条件爱我的人，她将永远陪在我身边，决不会丢下我离开。”
周璟终于明白许屹为什么那样害怕她离开，他不愿重复被抛弃的经历，他渴望获得无条件的爱，一如周璟自己。
可无条件的爱真的存在吗？她甚至没从父母那获得过无条件的爱，她真的有能力给许屹无条件的爱吗？
“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周璟轻抚许屹的脸安慰，亦像是安慰自己。
她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到来，过去会不会过去，但至少此时此刻，在这个与许屹相拥的冬夜里，她由衷地希望自己有拯救许屹的能力。
“还在等她的消息？”
黑暗中，26键冒出荧光，随即一块屏幕亮了起来。
“还是别等了，她和她的男朋友在一块儿呢。”对话框里接连发来信息。
“人呢，说句话啊。”
“又玩失踪？”
信息很快变成了来电，池岷叹了口气，按下通话键。
“你急什么，我才拿起手机。”
“也是，你要是着急现在站在新章的人就该是你，还有我什么事？既然这也不急那也不急，干脆把人家忘掉不是更彻底？”秦清在电话那头说。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学校？”
“你急什么？”秦清反讽道，“怕我又去骚扰人家？嘿，这你可管不着。人不在现场就没有发言权。”
“别闹了，我说正经的。”
“我挺正经的啊，怎么就不正经了？实际上我觉得她还挺喜欢我的，没有你说的那样排斥带有目的性的接近。喂喂喂，怎么又不说话了？”秦清对着话筒喊，“真想把你这闷葫芦劈开当柴火烧了。”
“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不许碰我的女人’或者‘敢动我的女人试试’这类霸道的宣言。”
“胡说八道。她有自由意志，不是任人摆布的物品，凭什么要你来‘不许’。行了，你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就别再打扰人家正常生活了。”
“哪怕她的生活里没有你？”
“是。”
“这么大度？”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这世上没人少了我就过不下去。”
“哎哎哎，打住打住。你这低自尊的想法又窜出来了，得注意着点。”秦清立即转移话题，“话说你究竟喜欢她什么？”
“她一直在试图理解别人，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和人共情。注意是共情而非同情。她尊重你自身的独特性，真诚而平等地与你交流，不是带着偏见想改变你，这真的很可贵。我无法不被这份尊重和善意触动，无法不喜欢她。”
“你总是这样，一提到她就长篇大论说个没完，提到自己就闭口不谈。可你怎么知道你喜欢的是她的全部呢？你不过是在遥远的异国进行爱的想象罢了，你所接触的不是她的实体，又如何宣称你的爱是真爱呢？”
“我们曾有过长时间的相处，我确认我希望她幸福，即便让她幸福的人不是我。”
“人是会变的，现在的她也许早就不是以前的她了。你声称的喜欢她，会不会只是喜欢她的过去，喜欢你们年少的经历呢？”
“不是这样的。”
“在她看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在她朋友口中喜欢她的人，只出现在她的过去，不参与她的现在，凭什么幻想跟她要未来？知道问题却不去解决，反而安慰自己未来会好的，这难道不是一种将问题束之高阁的鸵鸟式行为吗？她会生气这件事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她很生气吗？”
“非常。我佯装打你电话，她连你的声音都不愿听。”秦清说，“爱一个人绝不是欣赏一件艺术品，只远远驻足观望却不产生交互。如果你连踏进所爱之人泥沼的勇气都没有，要如何承载两个人的现实与未来？”
“难道奋不顾身就是爱吗？”
“至少要有奋不顾身的觉悟，至少有那么一刻你会觉得就算是泥沼我也认了。”
“要是回不了头怎么办？要是连朋友都做不成怎么办？”
“如果想做朋友就该彻底把心思收起来，专心做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透露心意又迟迟不行动，还安慰自己‘至少是朋友’。拜托，这样尴尬的朋友算朋友吗？你真的能做到放下嫉妒为她的爱情出谋划策吗？如果仍旧是朋友，你们早就联系上了，此时此刻在这里牵线搭桥的人就不会是我。
你有没有想过，你把所爱之人抽象化了，迟迟不付出行动，这就是问题之所在。没有行动的爱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越是精打细算越会消磨不知从何而起的爱情。昙花一现而后凋零，在脑内消磨所有激情，最后什么决断也做不出来，你别告诉我这就是你池岷伟大的爱情。”
“对不起……”许久，池岷才回答。
“你对不起的人可不是我。”
“正如她说的，爱有先来后到。从他比我早出现那天开始，我就已经输了。”
池岷将书里夹着的明信片取出来，看了又看。
这是前些日子满恪快递来的，说是帮他代买的杂志中了特典，还嘱咐他千万要用特典给周璟寄信，证明他们之间的缘分。
所有人都在给他创造机会，他该毫不犹豫地把握的。可他不可以，不可以介入别人的感情……
池岷将明信片夹回书里，说：“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一直选择单身了。”
“说来听听？”
“因为你对感情很认真，可你又害怕这种认真。怕这份认真被人轻视，怕别人无法同等回应你的认真，所以宁愿选择不开始。不爱上谁就不会认真，不付出真心就不会受伤。”
“你不觉得那样的我很可怜吗？连开始的勇气都没有，一直被困在过去，受回忆钳制。算了，我又不是故事的主角，何必浪费时间分析我。学校那里你再帮我挡挡，等事情解决我就会回去的。”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窗外，太阳升起，橘黄色的日光映在池岷脸上。
此时此刻，她也面对着同一份日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