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信的企划（一）
秋天，以树梢顶端的枫叶转红为讯号，悄然来临了。
周璟收到一封意外的来信。
周璟姐姐：
好久不见，最近过得还好吗？几经打听，终于得知了你的办公地址。我想我一定要第一个跟你分享这个好消息——我开始写属于我的童话故事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大言不惭地说不喜欢童话故事。虽然嘴上说着不相信，我还是偷偷看了好多童话，想证明我是对的。可我发现不是这样的。许多童话与其说是给孩子看的，不如说是给那些遗失童年的大人看的。
童话针砭时弊，惩恶扬善，实现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愿望，是理想主义者的天堂。其实从不是童话的问题，是我过得不好，便通过抨击童话获得宽慰。那样美好的故事不存在，也就显得我的处境不那么难捱了。
现在的我依旧好奇故事结尾之后的故事是什么，于是我决定写“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的生活”，在创作过程中寻找答案。
当初你寄往学校的信我收到了，现在它依旧在木匣子里被我好好珍藏。难过的时候我会把信拿出来反复读和看，提醒自己要勇敢和坚强。
这封信和你当初放入我手心的糖果一样，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虽然我的过去并不愉悦，但我依旧感激和你的相遇。是你让我知道这世上有不问缘由的善意。善意经由你的手传递到我掌心，我便获得了无穷的爱与希冀。
过一两年我会回九溪生活，希望到时候能再见到你。
不，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邹锦敬上。
周璟抚摸着信纸上娟秀的字体，心里感慨万千。
虽然妹妹没有过多描述她的生活，但周璟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
当她鼓起勇气回顾过往，克服对过去的偏见，过去的束缚将不再是束缚。
如果你有寄信的机会，你会寄给谁呢？
亲人，朋友，恋人，还是过去或未来的自己？
周璟忽然有了灵感。
“这次20周年创刊庆典不如办一场名为‘笔触的温度’的主题活动怎么样？”办公室里，周璟向主编提议。
“说来听听。”
“我始终认为手写的字体一撇一捺都蕴含着笔者的感情。末尾的上翘也许是开心和激动，抖动可能是恐惧和慌张，甚至标点、涂鸦都能传递情绪。可由于通讯科技的发展，生活节奏的加快，大家已经很少会寄信和收信了。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趁这次机会鼓励大家拾回埋藏在记忆里真挚的情感。”
“你打算怎么做？”
“随杂志附赠印有邮票的信封，鼓励读者寄出亲笔信。平时我们有冲动写信的时候往往会因为怕麻烦而打消念头。这次信封我们准备好了，邮票也附在上面了，只要写上地址，放进邮筒就可以寄出去。”
“你觉得有人会为了一张贴了邮票的信封买一本杂志吗？”
“毕竟是大型的周年庆，我想我们主要的目标还是回馈刊物的老读者。愿意购买我们杂志的，一定是跟我们刊物理念相合的人。我想他们收到这样有心意的礼物会很开心的。”
“我很喜欢你的主意，但我不想把活动范围局限在老读者群体。不如这样，到时候由你主办一场活动宣讲，现场会有附带信封或明信片的杂志出售。具体的款式多种多样，但只有一款明信片作为限量款发售。能买中附带特定明信片杂志的人就会被定义为刊物的‘有缘人’。我想想，我们可以和最近比较火的插画师或摄影师合作一下，敲定一下明信片的样式。”
“可这样究竟是卖杂志还是卖明信片呢？”周璟有些疑惑。
“你也知道近几年杂志的销量越来越惨淡，读者流失严重。我们首要的目标还是放在提高市场占有率上。趁周年庆的机会把销量提上去，杂志就还有盘活的机会。”
那之后呢，之后要怎么办？周璟迷茫地退出了办公室。
她知道，作为杂志的负责人，主编需要衡量的范畴远比她多得多。这些日子以来，主编一直在为销量下滑的事情发愁。周璟能做的也只有提供一些方案供主编参考了。不过这个策划并不是一时兴起，在收到山陵中学的来信时她便产生了这个想法，邹锦的来信更让她下定了决心。
如果有一天人类消亡了，他们的爱会留存在字里行间。周璟如是认为。
她觉得写信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时间和心情糅合在一起，通过纸张发酵，原封不动地传递给另一个人。读信的人立刻就能融入被设定的情景中，快乐她的快乐，悲伤她的悲伤。
哪怕他们在不同的地点，经历不一致的时间，也能共享同一份心情。时代的发展使通讯工具从信鸽升级为马车，再从马车升级为火车、飞机，文字却还是那页文字。这难道不是一种历久弥新的浪漫吗？
周璟异常地期待这次策划的开展。
晚饭时，周璟和许屹说起周年庆策划的事，许屹的思绪不知停留在哪里，显得兴味索然。周璟立马换了话题。
“之前我上街的时候碰见推销保险的。她说如果担心自己突然倒下，家人会失去经济来源可以买寿险。我听着挺有道理，就给自己上了寿险，让我妈和弟弟补上其他保险。”
“你听过这句话吗？‘保险只有两不保——这也不保，那也不保。’”
“我是想防患于未然。就像前段时间我妈突然病倒，把我吓得不行，万一真出了大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那都是销售忽悠你的手段。你仔细看看免责条款和赔偿需要符合的条件，密密麻麻，生怕要给你赔付。就像我的一个亲戚烧伤了，医生说属于重度烧伤，但保险公司说没达到三度烧伤拒绝理赔。”
“天啊，还有这种事？”
“我说你是不是天真过头了，把人性想得太简单。这个社会没有那么单纯，所有行为背后都有一致的动机——谋财图利。对了，储铃不是做律师的吗，这些常识她都不告诉你？”
周璟心里一颤，这话和表婶说的“你不是大学生吗，这也不知道？”如出一辙。她赶忙解释道：“储铃工作很忙，没有时间聊这些，况且事前我也没跟她咨询过。”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友情咨询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我不觉得因为她是我的朋友就该给我提供免费咨询。这样做她会很为难，即便应承下来，无形中也会损害我们的友谊。你不用担心，如果有需要我会付费咨询的。”周璟隐约感觉到许屹对储铃的敌意，于是问道：“你是不是对储铃有什么意见？”
“我对她能有什么意见？我是对律师这个职业有意见。有钱就能请到好律师，没钱只能自己出庭辩护。真不知道律师是为受害者说话还是为钱说话。”
“还是要分人的，储铃不是这样的人。好了，不说这些了，专心吃饭。”周璟草草结束了这段对话。她知道许屹和自己的朋友们气场不和，但除了池岷，他还没有和其他人针锋相对过。
难道说她又触碰到了他不想提及的过去？这么想来，许屹的过去就跟雷区一样，踩都踩不得。
真正让周璟烦恼的还是在活动当天宣讲的事。她可从没当过这么多人的面讲话，甚至在学生时代被点名她都有些发怵。
周璟隐约记得自己是活跃过的。她也曾像百灵鸟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据洪奶奶说，周璟三四岁的时候活像“十万个为什么”，常常跑到院子里指着洪奶奶的盆栽问这问那。
“这花叫什么名字？它为什么不开花？为什么一盆花里会有两种颜色？”洪奶奶解释不了那么多，只得劝她回家问父母。不知为什么，周璟越长大越安静，出落得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周璟想，也许她知道为什么。因为她无法从父母身上得到回应，只得从书籍中，从电视里寻找答案。渐渐的，她封闭了与外界交流的渠道，变得沉默、寡言，不善言辞，也不善与人交往。
在朋友蜂拥而上帮助她解决难题的过去，在鼓励女生顺从、听话、不要太强势的环境里，周璟不曾想过自己会有独当一面的一天。
好不容易迎来了她的舞台，周璟打心底不想错过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试着向许屹取经，被许屹以“做不来就跟领导说，别太累着自己”敷衍过去了。
也是，许屹从中学就一直担任班干，还是大学的学生会长，对他来说发言和主持活动就像喝水吃饭那么简单，自然不会把周璟的难题当回事。
她该怎样表达她的渴望才能被认真对待？
周璟只得找满悦搬救兵。她知道谁都可能不理解她的感受，唯独满悦不会。她是那样渴望舞台，渴望展现自己，她一定明白周璟的期盼与担忧。
“上啊，有机会为什么不上？”电话里满悦的分贝登时攀上顶峰。
“我跟你说，机会是要靠自己把握的。它到来的时机突然且不可控，也许你辜负它这一次，下次就不一定再来了。”满悦的语气异常坚定，“对于运动员来说浪费机会就像浪费生命，你可不能这么对待你的生命啊。”
“可是我担心……”
“哎哟，担心个什么劲哦。别想这么多，做就完事了。要是你放弃了又后悔了，那还怎么来得及？”满悦清了清嗓子，“我问你，你觉得我当初换项参加十千米竞走的时候表现得怎么样？”
“很自信，好像对你来说冠军势在必得，完全没有困难的样子。”
“才不是呢，其实我心虚极了。站在出发点的时候我的脚都是软的，整个人都在发抖。我特别怕自己做不好，特别怕自己又半途而废，项目转来转去结果没一项能成的。”
“后来呢，后来你是怎么克服的？”
“因为有你们。”
“我们？”
“对，就是你们。发令枪响的时候我没回头，但我知道你们就在附近看着我。我一想到身后有你们的支持，心里就有使不完的劲。我知道无论我成功与否，你们都会无条件地给我加油助威。之后的每一场比赛，我心里默念着绝不能辜负你们的期待，脚下的步子就踏实了。”
周璟眼眶湿润了，她深深感受到了满悦的不易，也深深为满悦的诉说而动容。
是啊，树苗不可能一下长成参天大树。再宏伟的森林都是从一棵分株，一个枝丫慢慢延展成的。如果她不从向地下扎入第一丛根须做起，她永远无法贴近蓝天。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记着，有我们在背后为你撑腰呢。先别想结果是什么，只管尽力去拼，去做，我们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满悦越说越激动，在电话那头唱起了助威的歌，唱到一半不知道又拉了谁来，唱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嘹亮，在昏暗的出租屋蔓延。
周璟从未觉得那么有力量过，仿佛有无数双手支撑在她身后，源源不断向她输送温暖和勇气。
是啊，她从来不是一个人。哪怕她和朋友们天各一方，她始终是满天星的成员，被大家关爱着，支持着。
她早已获得了世间最无敌的宝物，周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