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信的企划（二）
活动当天，周璟站在舞台上，死死盯着后排的花篮。会场布置之豪华，莅临宾客之众多远超她的预计。乌泱泱的人群交头接耳，连背景音乐都被压低下去。
“周璟，加油啊。”侧台边，杨絮柳小声为她握拳鼓劲。
周璟点点头，用呼吸调整心跳。
主持的流程她在出租屋里准备了千万遍，可真正上台的时候，周璟的腿还是抖成了筛子。她努力收回发散的思维，将注意力集中在音乐的歌词上，为自己的出场做倒数计时。
10,9,8,7……
握着话筒的手磕到膝盖上，噪音“嗡嗡”地响。
周璟用手卡挡住颤抖的手，佯装什么也没发生，露出微笑。
4,3,2,1……
观众目光在周璟身上聚焦。周璟略过他们的眼神，想象台下正坐着满天星的伙伴，笑眯眯地冲她招手。渐渐的，周璟的口腔肌肉放松下来。
“现场的各位来宾大家早上好……”
周璟笑着念出宣讲词。
原来主持一场仪式的感觉那样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身上，没人再把你当隐形人。
周璟的存在似乎被那一束打在身上的聚光灯证实了。为什么从前她会害怕当众发言呢？分明是自卑的心态在作祟。
细细密密的礼花从空中飘落，雷动的掌声庆祝宣讲的成功，周璟突然为自己感到自豪起来。
原来她一直有能力把事情做好，是不自信的恐惧束缚了她的脚步。她害怕暴露胆怯，于是为自己设下“做不来”的诅咒。也许像从前一样什么都不做会很安全，但尝试去挑战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该勇敢些，再勇敢些，去突破自以为的极限。如果不去探索，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边界原来那样辽阔。
虽然你无法控制恐惧，但你可以和恐惧并存，周璟想。
主编的销售策略取得了绝佳的效果，不到半个月，周年庆杂志已经销售一空。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满天星同伴的支持。
周璟的朋友们纷纷在群里秀出他们购买的杂志照片。满悦和储铃最夸张，一次买了一百本，堆起来比一个人还高。满悦坐在梯子上和杂志肩并肩，储铃两手各扶着一摞左拥右抱。
周璟看着大家稀奇古怪的造型笑得合不拢嘴，感叹道：“你们简直比批发商还敬业。但买了这么多杂志要怎么处理呢？”
“管他呢。总之小璟主持的活动就得大力支持，大不了我专门清出一个房间收藏它们。”满悦说。
“留几本珍藏，其余的送给同事也不错，正好替你们杂志做宣传。”储铃说。
“对了，有人拆出带邮票的典藏明信片吗？我记得小璟说是小王子和玫瑰花的图样，限量一百张发售。”满悦问道，“奇了怪了，怎么我买了这么多本，一张典藏版都没见着？”
储铃和崇明也纷纷表示没拆出典藏版。
“你说怎么着，我刚开了第一本塑封，典藏版明信片就从里面掉出来了。”满恪秀出了手持明信片的惊讶脸配图，说：“我的运气是不是好上天了？”
“好做作的表演，好浮夸的演技。”崇明说。
“小心出门踩到狗屎。”储铃说。
“快把它邮递给我！”满悦加了三排感叹号。
“那是我抽到的，干嘛要寄给你。”
“我要用典藏明信片给小璟回信，以示我们友谊的深厚。”
“偏不给。”
“信不信我坐火车回去揍你。”
“火车太慢了，有本事就坐飞机来，不，是张开翅膀飞过来。”
“满恪你给我等着瞧。”
“太远了，瞧不见。”
熟悉的兄妹吵闹，听得周璟心里一暖。她很久没体会到这样身心放松的感觉了。不用刻意回避争吵，不用点头附和，每个人都尊重彼此的意见，在平等友爱的基础上求同存异。
好像只有在熟悉的朋友身边，周璟才能做回她自己。
簌簌的落叶刮到窗台上，寒风透过窗户的间隙涌了进来。忍无可忍的周璟用透明胶带把窗户封了一层又一层。
一年四季中，周璟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
寒冷仿佛从骨头里渗出来似的，怎么除也除不尽。即便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绒绒的毛线手套，她的手脚依旧冰凉，像僵直的冰块。
周璟不喜欢穿得像球似的行动，不喜欢冬风打在脸上又刺又干的触感，不喜欢呆在闷闷的暖气室里，脸颊泛起的潮红，更不喜欢光秃秃的城市里一点绿也没有的观感。
很多事她说不出喜欢什么，但至少清楚不喜欢什么。
比如此时此刻许屹在餐馆又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她就很不喜欢。
“以后我们两个人吃饭的时候，少点一些菜吧。”周璟说。
“没关系，我请客，不用那么节俭。”许屹给周璟夹了一大块烧鹅。
“我的胃口不大，吃不了这么多。”
“你太瘦了，要多吃点有营养的才好。”许屹又给周璟盛了碗汤，然后自顾自地说起同事升职的事情，言语间透露出一股自豪。
“为什么同事升职你会那么开心？”周璟问。
“他是我的直系学长，从大学开始我们的关系就特别好。现在他平步青云，自然少不了我的好处。”许屹解释道。
周璟点头附和表示明白，筷子却反复拨弄米饭，心不在焉。
她对办公室政治压根不感兴趣，只是许屹爱说她便在一旁安静听着。恼人的是许屹不光会说，有时还会在中途抛出问题，问她如何应对。
周璟表面上积极应答，心里却暗暗期盼话题尽快结束。这简直像是在上课而不是吃饭，而且上的还是周璟最讨厌的人情世故课。对她来说，踩进人际关系的纠葛是一种煎熬。里面没有真诚，只有虚与委蛇的交涉。
“你记着，生意场上没有朋友，有的只是嗅着钱的味道凑上来的人。不讲感情，只讲利益，只有利益共同体的组成才最坚固。”
“能不能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周璟还是忍不住了。
“怎么了？”
“我觉得没胃口。”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是在外面很难听到的真话。”
“说真话是一回事，怎么把真话说得让人接受又是一回事。”先是父亲，母亲，再是许屹，为什么他们那么热衷于摧毁他人的食欲呢？周璟的喉咙里泛起酸水。
“是你把世界想得太简单，别人说些艰涩的话你就难以接受了。”
“我不像你从小浸淫在班委会和学生会里，不想听那些弯弯绕绕的‘学问’。”
“班委会学生会？那算什么，那不过是过家家式的权力争斗，当然了，许多人向往这样的权力中心还进不去呢。”
周璟默默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她不愿跟许屹发生争执，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忍一忍就过去了。
就像她小时候在餐桌上忍耐父亲的高谈阔论一样，不需要辩驳，只需要捧场。
忍忍，忍忍就过去了，周璟在心里重复道。
她猛地扒了一口白饭，索然无味。
“听说你的企划进行得还不错？”许屹终于把话题引向了周璟。
周璟松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你看看喜不喜欢，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庆祝你企划成功。”许屹从旁边的凳子上拿出礼盒。
“谢谢你。”周璟接过礼物，放在一边。
“不打开来看看吗？我觉得办庆功宴的时候你可能会用得着。”
这是一条抹胸式的白色晚礼裙，宽大的裙摆上镶满了带水钻的花朵。周璟取出裙子佯装端详了一会儿，表示很喜欢，再放回盒子里盖上。
裙子的款式并不合周璟的口味，也不适合周璟。它太隆重且不够轻盈，周璟这样的身材很难撑得起来。
她早有心仪的裙子。那是一条墨绿色的裙子，没有任何图样，质感像绸缎一样光滑。
周璟在橱窗里见过。她反复路过橱窗，想象自己的身影和模特重合的瞬间，那裙子仿佛就穿在她身上。
它太美好也太昂贵，周璟只敢这样偷偷观赏它。
企划的成功不只为周璟带来了愉悦的心情，更是将周璟卷入了旋涡中心。
一时间周璟的过去好像突然被起了底，什么“小三插足家庭破碎”，“自闭弟弟心理扭曲”等等传闻漫天飞。
有人甚至怀疑周璟和弟弟的年龄差距那么大，会不会是母子关系。于是传闻的内容又变成“花季少女诞下婴儿谎称弟弟”。
周璟心里清楚，这些谣言没有根据，完全是空穴来风。可众口铄金，谣言传了一千次就成了别人眼里的事实，周璟无法自证清白。
她终于也成为了办公室枯燥生活的调味品，周璟不知这算不算是一种荣幸。
旁人的议论周璟还能装作听不见，但电脑邮件里的文字她就不能假装看不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璟每天都能收到质疑和谩骂的邮件。有说她文章审得不好的，有质疑她专业能力差怎么坐上责编位置的，还有人身攻击她丑人多作怪的。
周璟想不明白是哪里惹到了这些人，只能安慰自己有些恶意需要宣泄口，她不过刚好被当作发泄对象罢了。
可这样的邮件读多了，周璟的自信不由得动摇了起来。
因为有些言论确实戳到了她的痛点。
“听说你出过一本书，怎么就没有后续了？你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一本书作家’吧？”
可笑的是，周璟竟然觉得他们说的没错。她好像确实没有能力再写出一本令她满意的作品。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江郎才尽了？”周璟问许屹。
“没关系的，不管你写不写得出来，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许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宽厚。
“但这并不能让我停止自我怀疑。我的脑子里好像充满了各种质疑的声音，而我无法让它们停下，只能听凭它们‘嗡嗡嗡’响个不停。”
“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放轻松点，写不出来天又不会塌。”
“天会塌的。”周璟说，“至少我的这片天会塌。”
“那就干脆别想了，换份工作怎么样？不用再接触这些奇怪的言论，可以安安心心过生活。”
“换份工作？”
“是这样没错。你知道的，最近我们集团在全国各地兼并了不少企业，企图整合上下游产业链。这里面就有不少职务空缺，你完全有能力胜任。”
“可我对房地产行业不感兴趣。”
“兴趣可以慢慢培养，好的岗位可不等人。你不是为缺少休息时间而发愁吗？只要你加入我们公司，保准薪资优渥，还很少加班。”
“等等，我们刚才聊的好像不是这个话题吧？”周璟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身处面试现场，聆听老板画大饼式的宣讲。
“没关系的，近水楼台嘛，谁叫你男朋友是干这个的呢？”
“我还是喜欢跟文字打交道。虽说职场八卦多一些，但胜在工作环境简单，没那么多人际关系的牵扯，我能应付得过来。”
“我这是为你好，知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挺倔的，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有自己的主见难道不好吗？”
“就是有些难沟通。”
“只要你不试图改变别人的想法，其实沟通并没有那么难。”
“所以，给你介绍工作反倒变成我的错了？”
“我们都没错，只是对待事物的观念不太相同。你只按你的想法考虑，没有兼顾到我的想法。”
“我怎么不兼顾你的想法了？我是在替你考虑，明白吗？你自己想想，你弟弟的学费，你妈妈的养老费，哪一样不需要用到钱？到底是谁不考虑实际呢？”
是的，钱很重要。周璟承认，钱很重要。它是如此神通广大的东西，可以换来书本，专辑，钢琴，可以雇佣家政，保姆，家庭教师，更可以诱发贪念，将人从天堂引入地狱……周璟比谁都明白金钱的重要性，这正是迫使她放弃成为职业作家的原因。
“这么跟你形容吧，在这个世界上，梦想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许屹说。
如果在以前，周璟或许会和许屹多辩几个来回，但现在的周璟无力争辩。她很清楚，许屹说的没错。可她不愿否认有些东西是钱无论如何也换不来的，比如爱、幸福、梦想和追求……这正是她想追求的东西，虽然听起来很傻。
“我们谁都不要说服谁，就各自坚持自己的想法，好吗？”晚餐结束，周璟拿起包离开餐厅。
她发现每每谈及理想和现实，她和许屹总能吵得不欢而散。
回到出租屋里，对着台灯昏黄的灯光，周璟用力敲打键盘。长键程的老式键盘按起来啪嗒作响，就像重物砸在自己心上。
适才跟许屹吵架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周璟稍加删改写进了小说里，又以作者视角狠狠驳斥一番。
低气压的氛围让周璟处于极佳的创作状态。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愤懑的童年，困在窄小的瓶口之下，迫切地冲出瓶沿，大声倾诉她在平静中沸腾的境遇。
周璟觉得自己充满了矛盾。她不喜欢争吵与冲突，可她的作品需要这些元素。她无法从内心获得直面冲突的力量，于是只得向外求索，向她和许屹的冲突里求索，用争执酝酿灵感，用争执压抑争执……
有时她甚至希望，自己从未从痛苦中醒来，这样便有无穷无尽的情绪值得在屏幕上倾泻。
至少她在痛苦里是有才华的，周璟对着月光喃喃自语。她似乎正把瓶塞缓缓向里推，一寸一寸侵占她呼吸的空间……
若是完全的无助便好了，可她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她和许屹的问题是这样，小说的问题也是这样。她确实需要关爱与陪伴，更需要在创作上有所进展，于是她只得无限期地拖延解决问题的截止点。
周璟觉得自己很自私，她像个冰冷的吸血虫，从他人身上汲取温度，供养自己和作品。她并不如许屹认为的那般温暖，良善，她才是这段关系里动机不纯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