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信
“小璟，你看这是什么树？”手机屏幕上显示储铃发来的消息。
周璟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她点开图片，几棵纤瘦高挑，拥有阔形伞状树冠的树木跳出了对话框。放大了仔细一瞧，茂密的叶片间还有好几个白而尖的小花苞，微微展开细长的花瓣，颇有身韵。
“是白兰花树。你闻到白兰花的清香了吗？”
周璟来回看了手机几次，见对方没有回复，便晓得储铃是开了手机静音，现在正忙。
“周姐，有你的信。”前台的姑娘递给周璟一个白色信封。
周璟仔细观察了一下信封上的字体，笔记有些稚嫩。再一看寄信地址，山陵中学六（2）班。
周璟不记得自己跟这个地方有过联系，但它确实隶属于九溪市的一个偏远县城。
“会不会是您的粉丝给您写的信呢？”前台小妹露出羡慕的表情，“现在通讯发达了，点一下消息发送就能及时送达，我都好久没收到信也没写过信了，有时候提笔都忘了字该怎么写。想想真是怀念以前的时候，一封信要好几天才能送到，我每天去学校门口的小黑板看个好几次，眼巴巴盼着信来。”
“你最后一次收到信是什么时候？”周璟顺势将这个话题聊下去。
“好像是初中吧。那时我在市里读初中，只有寒暑假才回家，我爸就把钱夹在信里，每月给我寄过来。现在想起来只觉得钱没被偷真是奇迹。”
“还记得信里写了些什么内容吗？”
“这还真记不清了，无非是叮嘱我好好学习，省点用钱之类的。你知道的，信这种东西一旦被收进角落里，很难再想起来要打开。一是怕回忆起幼稚的过去，而是怕对比之下显得现在的自己太不纯粹。总之能不做比较还是不做比较为好。
我爸寄给我的信不知道是卖废旧了，还是压进箱底了，总之再没能找着。谁能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收到信，也是我爸跟我话说得最多的时候呢？之后再见面我们也说不上几句好话了。”
“那谈恋爱的时候呢，你男朋友不给你写信吗？”
“他怎么可能给我写信。”女孩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每次跟他谈起这件事，他不是嫌没有信封，就是嫌要贴邮票麻烦。他宁愿给我发短信也不费那么大的劲写字。再说了，他的字也难看得很，看了反倒影响心情。”
周璟点点头，将信带回了工位。
她习惯性地想要拿剪刀去拆，然后反应过来这不是快递，是一封薄薄的信。信哪经得起大剪刀的折腾？
于是周璟小心翼翼地掀开信舌，希望能将这封信完整地保存下来。
“亲爱的周璟姐姐：
你好！
我是来自山陵小学六（2）班的余丽丽。”
周璟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正式的开头了。她喜欢周璟姐姐这个称呼，远超指代不明，模式化的“周姐”。
“今天我读了您写的一本书，名叫《卢那和提克》。我很喜欢女主角的性格，她虽然沉默寡言，却拥有一颗比谁都善良的心。是她用善良将男主角从悲伤的童年中拯救出来，她真的很勇敢。我也想像她一样勇敢，想忘掉童年重新生活。谢谢您写了这样一本书，告诉我人是可以从过去里走出来的，也感谢您将书捐给我们学校。
期待您的下一部作品。
此致，敬礼。
2012年8月12日余丽丽”
周璟将信细细读完，又从开头再读了一遍，然后将信沿折痕叠好，连同信封一齐放进了单肩包里。
从这封信中，周璟了解到这名女孩是自己的读者。信封上载明的山陵小学，大概是曾经接受她赠书的一所学校。
女孩选择了一张干净的稿纸，用最正式的书信体，一笔一划将自己的心情写了上去。笔记虽然稚嫩，却没有错别字，也没有涂改，信的折痕十分整齐。
周璟能想象到信件来自一个温暖而可爱的女孩。
女孩顶着红扑扑的脸颊，打了好几次草稿才将信的内容誊抄上去。她将信捂在心口，长舒一口气沿着底线对折纸张，最后才郑重地放进了信封里。
她该多么期盼能收到周璟的回信啊。
周璟有些懊恼这封信为什么过了好几个月才到自己手中，看了眼地址才发现女孩将信误寄往书上印刷的出版社了，人家能转寄过来已是万幸。
此时无论周璟多么快地回复，都称不上是及时了。
也许那个女孩每天放学都会守在村口，踮着脚，伸长脖子看有没有邮差来送信。
也许她曾担心是不是因为住的太偏僻，才收不到信，于是托人千里迢迢进城询问，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因为原因根本不在她身上，是周璟没有收到信件，无法给她回复。
周璟的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愧疚，一种面对善意的陌生人伸出手没能及时握住的愧疚。同时她也很惊喜，一种时过多年仍未被忘怀的惊喜。
周璟终于明白作品大于作者的意思。
一部作品可以经久不衰流传下去，靠的是作品的质量而非作者的名气。无论时隔多久捧起书籍，读者仍会被书中的世界打动，仍能领会到文字背后的含义，这一点不会因为作者是谁而改变。
周璟的心有些痒痒的，她太想完成一部新的小说了。为了不辜负读者的期待，哪怕只有一个读者，她都要写得比第一次好。
周璟决定立刻回信，并附上给女孩的礼物一并寄出，等休假时亲自去跟女孩道谢。
这天晚上，周璟显得格外兴奋。
“我跟你说，下班的时候我在一大片绿色灌木里看到一朵紫色的小花。我以前见过这种灌木很多次，从来没见过它开花。今天给我碰上了，你说我的运气是不是特别好？”周璟和许屹绘声绘色地讲起和紫花的相遇。
“是吗？那是很好。先别急着说话，赶紧趁热尝尝这里的鱼翅，很好吃。”许屹把碗端到周璟面前。
周璟尝了一口，并没有觉得很特别。
“对了，我还收到了读者的来信。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读者来信，你能明白那种兴奋的感觉吗？”
“那有什么用呢，又不能换成稿酬。”
“不是这么说的，读者的认可也算是对作者的一种鼓舞呀。这样我就能攒着劲为我下一本书奋斗了。还好有这封来信，不然我都以为自己就这样被时代的浪潮遗忘了。”
“怎么会呢。”
“你不知道，很多作家终其一生只有第一本书卖座，之后销量下滑或就此封笔是很常见的事。这样的作家被称为‘一本书作家’。每每看到他们像一颗新星陨落，我都忍不住感到悲伤。”
“倒也没必要把自己代入进去影响心情。”
“可我，唉……”周璟叹了口气，又住了嘴。她诉说的欲望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就瘪掉了。莫名的，她觉得自己的轨道和许屹的错了位。她往这头，他向那头，连中转站都没有交集。
“春节的票我已经买好了，年货我也备好了。上次去你家看见灏灏一个人在搭积木，我想他是喜欢益智玩具的，就给他买了几盒拼图。今年过年我们一起回去，你不会突然反悔吧？”许屹说。
“怎么会呢？”周璟觉得许屹这话说得奇怪，“倒是你父母那边，他们同意你来我家过年吗？”
“他们没意见，只是希望另外找个时间和你见一面。”
“好……”说到见家长，周璟有些紧张，她不确定叔叔阿姨会不会喜欢自己。
“他们很喜欢你，非常喜欢。或者换个说法，只要我喜欢你，没人能够反对。”许屹自信满满，“你只要相信我就好。相信我，我可以给你最好的生活。”
“我当然相信你。”周璟说。但她不确定什么算是最好的生活，又是否有必要到达最好的生活。能吃饱穿暖，陪在家人身边，做喜欢的工作，平平淡淡过日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再往上走，周璟不知道还要付出多少代价。
“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撑不到今天。”许屹覆上周璟的手，亲吻她的掌心，
湿润的掌心里，许屹的嘴唇在无声颤抖。周璟不知道许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受到许屹肩上的担子很重，重到他无法肩负。
“我愿意与你共担心事，你有什么想说的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周璟抚上许屹的脸庞。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只有奉上一双愿意倾听的耳朵。
“没什么大不了的……”许屹的手盖上周璟的，将她的手拿下来。
“相信我，我可以处理好的，我什么都可以处理好，相信我……”
许屹反复强调“相信他”，周璟只得不停回应“她相信”。
像自动贩卖机一样，投进硬币就会吐出商品。一时间周璟也不知道“相信”是不是可以贩卖的信念。
不相信的人其实是许屹自己吧，因为自己无法相信，所以需要不断向外确定认汲取信念。
是什么让向来自信的许屹犯了难？这一整夜，周璟都没有问出答案。她感觉许屹也有个自己的世界，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