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做客主编家
周末，周璟到主编家做客。
与周璟预想中的豪华别墅不同，主编的家在一片有些年代的居民楼里。屋子的空间不算大，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摆着卡通玩偶，整体风格简洁又不失活泼。
周璟尤其喜欢天花板上淡黄色的灯，像个温馨的鸟巢，站在灯下，有种候鸟返巢的归属感。
开完门的乐乐一反活泼的常态，溜回沙发上一声不吭。
周璟注意到电视机暂停了画面，乐乐的眼眶有些湿润。想是他正投入在剧情里，被周璟的突然到来打断了。
“不好意思呀，打扰你看奥特曼了。”
乐乐摇摇头，不说话。
“我们把时间调回去，再看一遍好不好？”
乐乐把遥控器攥在手里，转过身去，“不要。”
“是不是觉得自己感动的样子被我看见了很丢脸？”
乐乐背对着周璟点点头。
“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为剧情感动是很正常的事呀。”
“我的朋友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是男子汉就不该流眼泪。”乐乐吸了吸鼻子。
“难道女孩子就该流眼泪吗？”
“好像……也不应该？”乐乐有些迷惑。
“那不是所有人都不该流眼泪了？”周璟在乐乐身前蹲下，“你看，流不流泪其实跟性别没有关系，对不对？流泪是因为被感动了，所有人都有被感动的时候，所以每个人都可以流泪而不该被指责。”
乐乐似懂非懂地挠挠头，“可女孩子流泪不会被人说，男孩子会被别人嘲笑。”
“真的吗？女孩子流泪不会被说‘爱哭包’，‘鼻涕虫’之类的话吗？”
“好像也会。”
“所以那些嘲笑别人流泪的人本身并不针对男女，他们就是单纯地想要通过贬低别人，显得自己很厉害。”
“好像是这样的，他们才不管自己说得有没有道理，只是一个劲地笑话别人。”乐乐觉得自己发现了新大陆，“要是我早些明白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在别人胡说的当下狠狠反击。作为交换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我和奥特曼是好朋友。”
奥特曼怎么可能真的存在呢？周璟刚想反驳，忽然住了嘴。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想法安到孩子身上呢？
如同她曾坚定地相信小王子的星球存在一般，孩子也会对奥特曼的存在深信不疑。
这是一种多么纯粹的信念啊，就让他沉醉其中不好吗？
现实世界的真相该是经过探索逐渐发觉领悟的，不是撒农药似的催熟。
于是周璟笑着表达羡慕。
如果奥特曼听到她的召唤，会不会也从天上飞下来说愿意跟她做朋友？这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周璟看着乐乐的笑脸，那双眼睛清澈得容不下一切杂质。与孩子脸上的笑容相比，她的笑容是那么的僵硬。她生怕一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粗鄙和虚伪来。
周璟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去小时候了，她再也无法天真、单纯、笑得毫无芥蒂。她懂得了许多道理，有被灌输的，有自己领悟的，而她无法忽略自己的懂得。即便她晓得单纯的可贵，也无法设身处地使自己变得单纯。
原来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吗？周璟在心里叹息。
“这个给你。”乐乐一路小跑，将包了彩带的盒子塞到周璟手里。“上次弄坏了你的钢笔，对不起。妈妈说一定要亲手交到你手里赔礼道歉。”
“谢谢你。”周璟回答。
“南夕子和北斗星司是可以合成艾斯奥特曼的战友，有一天南夕子发现自己是月球人，她的家乡被破坏了，她不得不和北斗分别，回到月球上。三十年后，已经老了的南夕子终于和北斗再会了……”乐乐给周璟进行剧情讲解。
电视里，画面倒放回南夕子和北斗星司在银河里对视的一幕。
“如果我不是月球人，一直待在地球的话，或许就会和星司一样走过这么一段时光吧。但我不后悔，我一直觉得星司就在我身边……”
当两人的手再次合在一起的那一刻，周璟的眼眶红了。就算物是人非，心中的那份感情一直没变，这实在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谁能抗拒那样一份雕刻着永恒的感情呢？
“时隔多年的重逢，真是令人感动的情节。”周璟说。
“你说，他们之间是友情还是爱情呢？”乐乐把纸巾递给周璟。
“我不知道他们经历的全部，没办法通过一个片段做出判断。你呢，你怎么看？”
“就像你们大人常挂在嘴边的‘你是个小孩，哪里懂得………’我也不知道友情和爱情的差别在哪里。”乐乐头靠在沙发上，歪着头看周璟，“你是不是自己也不知道才这样问我的？”
“呀，被你看穿了。”周璟笑着说。
“看来大人也没有很了不起嘛。真不明白你们明明有那么多不知道，做不到的事，为什么非得要求我们都知道，都做到。”
“真抱歉呀，没能体谅你的心情。”周璟觉得除了年纪大，经历的事情多，大人好像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比如她自己就完全谈不上什么以长者自居，为后人指点江山。
“那大人为什么总那么自以为是，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妙，整天举报这个，举报那个，搞得好多动画片都被下架了。”乐乐不满地抠抠脚丫。
“对青少年价值观影响更大，起引领作用的是孩子的父母。许多父母习惯了当甩手掌柜，指望学校、社会代替他们教育小孩，所以才把主要责任推到动画片上。
大人们想给孩子创造一个真空的成长环境，可这世上哪有完全光明的人和事呢？动画片可以被筛选，周围的人和环境也能被筛选吗？照我说，教会孩子何为善恶，何为底线的该是家长，不是动画片。家长不能图省事把孩子丢到电视机前，出了问题又责怪电视内容不如意。”
“你说的没错，家长才应该是孩子的第一责任人。”主编将一碟削好皮的苹果放在茶几上，“很难想象一个成年人会这样站在孩子的角度为孩子说话。”
“因为我也曾是小孩，我也经历过一个人守着电视机从白天看到黑夜的日子。比起说‘电视成瘾’，我更愿意形容是电视代替了大人陪伴小孩。
奇怪的是大家都是从小孩长成大人的。可成为大人之后，我们好像把从前的自己忘却了，只按照成年人的方式和标准对待孩子。这是多么悲伤的一件事啊。”
“听了你这番话，我觉得自己是该好好学习如何成为父母了，不能因为走出学校就停止学习的脚步。”主编示意周璟吃苹果。
“你看这一集的台词写得多好——‘别轻易丢弃温柔。关怀弱者，互相扶持，无论哪国的人都能成为朋友。’我们总觉得动画片没营养，小孩子才看动画片，人为地划分了大人与小孩的界限。但我们小时候看蚂蚁都能看一下午，疯玩起来更是连时间都不知道。
是我们作为大人的傲慢将自己与小孩的世界隔绝了，于是会有‘这有什么好看的’，‘玩这些是浪费时间的想法’。您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家长无法经常陪伴他，他才选择与电视机，与奥特曼成为朋友的呢？”
“我承认我对他是疏于陪伴。”主编说，“不过，作为大人的我们也有许多苦衷。我们身上肩负着整个家庭的责任。尤其在有了孩子后，花钱就像流水一样。可挣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它就像从狮子嘴里抢肉，你的每一天都在和老板斗智斗勇，想着怎么平衡理想与现实，想着如何节省精力赚到更多的钱。
人到中年，我们还得担心被裁员，担心资金来源突然切断，天就塌了。忙碌的工作几乎挤占了我们全部的精力，以至于难得的空闲只想一个人呆着，不想围着孩子转。我想现在的你也能明白那种感觉。”
是的，周璟明白那种感觉，那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
在学校里你只需要掌握知识，通过考试，成绩好基本没什么烦恼。可出了社会，要应付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眼睛时刻盯着你，试图从你身上挑错，从而获利。
尤其是在面对老板的时候，你指着他给你发工资，无端的就矮他一截。你是一颗毫无特色的螺丝钉，他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否则他就把你换掉。而你身后有成千上万的人对这份工作虎视眈眈，他们自降薪酬，无偿加班，愿意做一切事情和人竞争。
“竞争”这两个字仿佛烙印一般，从学校到社会一路传承，深深刻在人的脑子里。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而普通人没有制定规则的权力，周璟想。
乐乐看了一会儿电视，主动提出回房间写作业，周璟则跟主编在沙发上继续聊天。
“来公司那么久，你应该听过不少我的传闻吧？什么‘借老板上位’，‘最毒妇人心’之类的，关于我的故事数不胜数。”
周璟没想到主编会问起这些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关系，你就说说自己的想法。”
“我想仅凭他人寥寥数语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女性。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得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才能了解。让他人下判断，不如自己去判断。”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坦白说，我跟您私下接触不多，对您不太了解。但对于乐乐的事情，无论我说什么您都很认真听，也愿意做出改变，我感觉您是一个温和且包容的人。
在工作上您处事果断严谨，遇到问题就事论事也不会迁怒他人，是一个有能力又负责的领导。还有您的穿着很时尚，每次看到您我都忍不住感叹‘又换新衣服了，搭配得真好看’。”周璟顿了顿，“您怎么笑了？是我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久没遇到这么认真评论我的人了，觉得很有趣。”
“不好意思，我嘴比较笨，不太会夸人……”
“就这样挺好。”主编说，“不是人人都喜欢夸得天花乱坠的奉承者。在社会上混久了，我总觉得想听到几句真话太不容易了，更别提遇上像你这样打心眼里真诚的人了。”
“能遇到您也是我的荣幸……”周璟还没说完，主编又笑了起来。
“总是您啊您的也太生分了。按说我比你年长，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姐’。”
“姐姐？”周璟心里生出一份奇妙的温暖。她一直被弟弟唤作姐姐，却从未有过自己的姐姐。
小时候她特别羡慕满悦有个哥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护着她。周璟也好想拥有一个哥哥，可惜她出生得太早了。
要是母亲先生下个男孩就好了，周璟曾经那样想。后来她忽然意识到，要是有了哥哥，也许就不会有她了……
“哎，我的好妹妹。”主编开心地回应，“看你呆呆的样子，又在想些什么呢？我早就注意到了，你工作的途中时常望向窗外，然后又突然转头回到电脑屏幕前。你似乎有个自己的世界，那世界五彩斑斓，只是别人进不去，你也出不来……”
真的是这样吗？周璟对着冷清的月光陷入了沉思。
窗外的声音依旧嘈杂，电动车的警报音叫个不停，连带着她的心也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