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新工作新生活
周璟从不知道自己对九溪的眷恋，直到火车沿着铁轨逐渐驶离那个小城市的时候。
高楼和平房越变越小，最后隐入连绵的山峰里，消失在周璟的视线中。周璟努力回头想再看一眼那抹绿色，迎接她的只有光秃秃的山丘和零星的野草。
九溪不再是九溪，它上升成了周璟心里的故乡，仅能从窗外移动的明月里窥见它的身影。
九溪的月亮和新章的月亮究竟有什么分别？周璟在车窗描绘月亮的身形，她的指腹化为达达的马蹄，紧紧追随月亮的踪迹。
一下，两下……周璟的双足终于踏着月光迈入了新章。
此时究竟是白日还是黑夜？连街的灯火透过云彩映在天幕，仿佛城市上空也灯火通明。被模糊的日与夜的界限，似乎在宣告这个城市只需要白天。
这样的夜晚，自然是看不到星星的，连云朵的背影都愈发落寞起来。
周璟开始怀念起故乡的花草和晨间的鸟鸣。那份平凡的生动与安宁，虽无法用金钱估价，在她心里确是价值千金。
可惜没有回头路了。
周璟典当了怡然自得的生活，将自己放入劳动力市场待价而沽，通过出卖时间和精力，换取可以流通的金钱。
不知自己标价几何，这笔交易是赚了还是亏了？周璟无从知晓。作为被物化的商品之一，议价权从不在她手上。
看似触手可得的繁华，实则与自己毫不相干，周璟对着夜幕想。
为了尽可能的节省开支，周璟搬进了离公司不算太远的城中村，住进了密密麻麻的“钢铁盒子”里。
外卖包装倚着墙根，红油顺着碗底滴落，细长的过道不知塞了谁的行李箱，总要侧身才能通过。
还有那吊在空中的插线板，风一吹摇摇晃晃，生怕什么时候短路就和电线那头的电动车同归于尽起来。
真正属于周璟的房间很小，勉强塞得进一张单人床和一套桌椅。屋内陈设与其说旧，不如说残留了多位使用者的痕迹。
泛黄的墙壁，剥落的贴纸，用完的沐浴液瓶，来不及带走的小风扇……
没有炉灶的房间隐约有油耗味，瓷砖台面一圈一圈凝着油花，四方大的窗户高高的，窗扉洞开也不见风的流向。
逼仄，狭窄，空气停滞……周璟不由地伸长脖颈，呼吸房间上部的空气。
这是她所能找到最具性价比的居所，未来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在这里生活。
周璟不禁想起故乡的九水巷，那个传闻中的地方大概和这里大差不差。
原来无论在哪个地方都有这样被忽略的角落，为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提供一寸庇护。
有钱的人要生活，没钱的人也要生活。
贫穷的人和新生儿一样，对所处的环境是没有选择权的。
房间里的四方窗成了周璟和外界唯一的连接渠道。
夜晚关了台灯，唯一透出的光亮来自窗外。月光高高扬起，洒落在水泥地上，冷清而坚定，无端给人一种被救赎的感觉。
白日窗外的风光并不靓丽，推开窗几乎与对楼撞了个满怀。本就狭窄的巷道歪歪扭扭塞满了单车和电动车，包子铺掀开蒸锅烟雾缭绕，雾里除了人头还是人头。
好在抬眼望去，楼顶之上仍有片段留白。
成排的电缆好似琴弦，浮云游走轻抚，风儿浅唱低吟。
这无声的乐曲是扎根在现实土壤里难得的诗意。
周璟每天从这四方窗里看日升月落，直耸的楼顶仿佛是天际的尽头，目光所及就是她人生所能到达最远的地方。
月底省下来的工资再给弟弟找个钢琴老师，周璟想。
习惯了抬头望天的自己是时候沉下心踏实走路了。
星期天，许屹约周璟在市中心的餐厅见一面，说是为她接风洗尘。
“你怎么可以住在那种地方？”没等周璟开口，许屹的话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周璟静静听许屹拿九水巷类比，将她的居所从安全保障到出行便利全方位数落了一顿，唯独避开了租金。
这算不算间接承认了她选择的经济性？
窗外的灌木真好看，明天的早餐吃什么？
周璟的思绪早已游走至外太空。
“给家里报平安了吗？”不知什么时候，许屹转换了话题。
“等过几天我再找个时间打给灏灏，让他转告母亲。”
“你和阿姨的关系生分到这个地步了吗，竟然让灏灏做中间人传话。”
“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又在电话里吵起来。”周璟扒了口白饭，“也许在她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吧。”
“别光顾着吃白饭，来，尝尝这里的鱼，很新鲜的。”许屹将鱼转到周璟面前。
“不用了，我自己来……”一大块鱼已经盖在周璟的白饭上。油汪汪的汁水和瞪大的死鱼眼让周璟想起不好的回忆。
“吃呀，怎么不吃？”许屹关切的眼神没有移开，似乎在等着她把鱼肉送入口中。
这不是家里，周璟面对的也不是父母，小时候把鱼压进碗底的把戏没法做了。周璟支支吾吾应着，连鱼带饭塞了一大口。
“我就说好吃吧。”
“好吃，好吃……”
菜一道接一道的上，周璟的心情逐渐滑落谷底。
这么多硬菜，一定不便宜吧？真是可惜了，她对吃的没什么讲究，这么精致的菜进到自己嘴里，简直跟浪费没两样。
该不该和许屹提呢？周璟看着许屹优雅的进食动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也许人家的生活水平就是这么高，就喜欢吃这些呢。天鹅有必要陪山猪吃米糠吗？
一会儿记着等会找个由头看一眼小票，才知道下次回请什么价位的饭菜比较合适。周璟一口气喝光了茶水，心疼才省下来的房租又要打水漂了。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需要经常出差，只要路过九溪我都会去看望灏灏。只是不能经常陪在你身边，希望你能谅解。”
“当然谅解。”周璟抢着回答，“你能替我关心灏灏已经足够了，其他的并不需要你多做什么。”周璟心里甚至有些窃喜，她一直担心太过亲密的关系会让她喘不过气来，适当的疏远反倒符合她的习惯。
“那么明天，你一定要让我送你上班，不然我怎么都过意不去。”许屹轻轻搭在周璟手上，缓缓收拢。
第二天，许屹将周璟送至公司，还在前台停留了好一会儿。周璟看着许屹和素不相识的人都能有说有笑，心里很是羡慕。
许屹总是能和周围的人打好关系，学校的同学是，老师是，连清洁阿姨和门卫也是。他为人友善、随和，本身成绩优异却从不吝啬对他人的赞美，溢美之辞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天会下雨一样自然。
周璟则恰恰相反，她的嘴又笨又硬，不会说场面话，也不善和人交际，让她当众说话就和生吞螺丝一样艰涩。
难怪许屹能从班长当到学生会长，一路成为现在公司团队的负责人，而周璟依旧是那个怯生生的周璟。
如果可以，她真想和许屹交换嘴巴，哪怕只是一天，她也想体会自如地与人交流的感觉，而不是只能埋头文字世界，在沙漠里幻想水源。
日子过得很快，不到一年的时间，周璟对新工作已经很熟悉了。
作为编辑，周璟以第一读者的身份进入虚构的故事里，与作者共享文字间流露的真实情感。
面对时常爆满的电子信箱，周璟既兴奋，又疲惫。
令人兴奋的是，新人作家思维活跃，他们不拘泥于叙述模式，笔下的情节新颖，人物鲜活，让周璟得以体味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周璟内心的热情常常被那些青涩、笨拙却满怀诚意的文字所唤醒。她仿佛透过显示器看到来稿人惴惴不安地在电脑前踱步，反复地刷新邮箱，满怀期待等候编辑回复的模样，一如当年在网吧投稿的自己。
他们一定很希望得到肯定，收获鼓舞，满怀希望与勇气在写作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于是周璟即便最后会拒绝来稿，也总是挑些好的方面夸奖作者，并留下希望他们继续努力的寄语。
令人疲倦的是，这样优秀或有诚意的作者并不多。更常见的是华而不实的文笔，矫揉造作的情感以及支离破碎的逻辑架构。面对这样的来稿，周璟连修改的必要都没有，只能复制一段冷冰冰的“很抱歉您的来稿不符合本杂志的定位……”点击发送草草了事。
有时周璟也会犹豫。她能感受到作者思绪的火花潜伏在粗糙的文字之下，只差临门一跃，火花就能在空气里绽放。只是有一粒石子，不偏不倚顶在那穴眼上，顿时把所有生气化作腐朽。
每每读到这样的文字，周璟的心都仿佛被揪紧了，提到嗓子眼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作者诉说，不忍作者一颗火热的心被千篇一律的拒稿回信给浇透了，只好暂且按下不表，等一天结束了再仔细给人回复。
周璟每天都像在大浪里淘沙，谁也不知道在时针指到“8”之前，她能不能拾获一枚金豆子。
与“有差别”回复相伴而来的是审稿效率低下。周璟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回复作者来稿。
她渐渐意识到她在将自己的经历带入来稿，所谓“感同身受”已经成了负担，让她逐渐分不清工作与生活的界限。
周璟当然知道自己可以效仿其他编辑的做法，赚一份工资出一份力，甚至这才是业界的常态，没人会把“人文关怀”写在职业守则或是工作细则里。但周璟还是告诉自己要坚持下来，让编辑这份职业传递一种温度。毕竟自己最初也是受到编辑的激励才开始第一本长篇小说的创作。
编辑不仅是审稿者，更是发掘新星作家，鼓舞他们前行的人。周璟曾收到他人赠与的玫瑰，便想着能将玫瑰传递给他人，无论是否留下余香。
周璟每隔几天会打一次电话回家。电话多数是弟弟接的，不过有时也会遇上母亲。
若是母亲接电话，说不上几句便要绕回周璟私自离家的事来。一开始周璟还会辩驳几句，后来干脆连话都懒得说，只是捧着听筒等母亲唠叨完，随后便提出让弟弟来听电话。
“姐，下次过年你会回来吗？你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抱歉啊，姐姐工作很忙，如果抢得到票的话过年肯定会回去。”
“你有好好吃饭吗？”
“什么？”
“我说吃饭。从前在家你总是吃的很少，现在在外面要好好吃饭啊。”周灏的语气像个小大人，一点也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当然有啊，我中午吃了满满一大碗饭呢。”
“都吃的什么菜？”
“什么菜……哎呀，不小心忘了。”
“我就知道你在骗人。去年也是这样，说要回来也不见回来。”
“对不起嘛。以后一定，以后一定好不好？”周璟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还开心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当然开心啊。我不是跟你说我交了新朋友吗，他叫高峮，是个大个子，也像满恪哥一样会武术呢。有他在身边别人根本不敢欺负我。”
“那样就好。”周璟想起从前和满悦在一起的日子，确实没人敢欺负自己。
“到时候许屹哥会跟你一起回来吗？”
“怎么，你现在跟他比跟我还亲了？”
“他经常来看我，还会带很多书和玩具给我。我每次说不要，他就提着东西站在门口，告诉我不拿不好向你交差。”
“他回来一趟也不容易，给你带什么你就收下吧。”周璟心里顿时生出不少愧疚。她没办法陪在弟弟身边，听他讲学校发生的故事，一同复习学过的钢琴曲，只能在电话里得知他的消息，用语言表达关心。那些话语在行动面前显得过于无力，周璟连对弟弟说“关心”都觉得心虚起来。
“不过妈妈嘱咐我少跟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接触。”
“她以前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周璟心下了然，“不过许屹没关系，他不算是别人。”
“不是别人，是什么人呢？”
是啊，许屹算是什么人呢，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