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离开
回家的路上，周璟反复思索许屹的提议。
她不得不承认，许屹说的话是对的。因为她就是这样，一次次放弃向上走的机会，被激流冲退，最终只能停留在九溪。
她当然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就是快快长大，离开家乡。可无数个偶然和必然，让她只能远远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就连她自己也不确定是要坚持下去，还是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周璟做抉择需要考虑的因素越来越多。她不能只关注自己的愿望，更要顾及家人的期待和需求。
自从父亲离开以来，周家三口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这几年来母亲虽说一直在工作，可只有初中学历的她和附加的择业条件使她并不受市场待见。
为了照顾弟弟，母亲的工作地点不能离家太远，工作时间更是要灵活。她有时给别人做家务，有时在餐厅当服务员，时间大多不长久，收入也不稳定。好在周璟一直有打零工补贴家用，可这样凑活过日子的做法也不是长久之计。
周璟认为毕业后的首要目标该是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只要攒上足够多的钱，母亲便不用那么辛苦，弟弟的生活开支也就有保障了。
说到底，解决收入来源才是这个家的当务之急。
周璟走到楼梯口，听到屋里隐隐约约有谈话声和笑声。自从父亲离开之后，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声音了。
大约是家里来了客人，周璟顿了顿，拧开了门。
“哟，大学生来了。”
“表婶好。”
“让我看看家里第一个大学生长什么样？”表婶凑过脸，对周璟仔细端详。
周璟别过脸，她厌恶这种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
“啧啧啧，小女娃长大了，不听话咯。这么晚才回来，是去哪玩了？莫不是交上男朋友了？”
“她学业忙，应该是去图书馆了温习功课了。”母亲抢着解释道
“噢哟，这么努力，想当女强人啊？女孩子不要那么要强，嫁不出去哦。”
“哪里哪里，没有这么想的。”
“女孩子嘛，找个好男人嫁了就完了。做什么这么辛苦呢？反正都要结婚的。这一结婚就是夫家的人了，三从四德，再怎么高学历还不是洗衣做饭——”
“这次来有什么事吗？”母亲转移了话题。
“我想这男娃毕竟是咱老周家的骨肉，能不能——”
“想都别想。”周璟忿忿道，“他不是早就结婚了吗？要生男孩不会自己生？犯得着每次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来抢孩子？”
“第一次结婚帖子都发出去了，没想到那女人突然反悔就吹了。后面找那女的也不知道身体有什么毛病，一连几胎都生的女娃。我这不实在没办法了吗？”
“生男生女是男性染色体决定的，你不要什么都怪到女人身上。真有闲工夫不如让他去医院检查检查自己哪有毛病吧，生不出来还赖女人。”周璟忿忿道。
“又不是说你，那么激动做什么？反正生孩子的事你迟早都是要经历的，骂也没有用。还不如在你父亲面前好好表现，说不定还会让你在公司混个一官半职的。不过这家业嘛，你就别想了，肯定是要留给你弟弟的。”
“谁稀罕他那破公司？我自己有手有脚会找工作。从他离开家的那天，我就当从没有过这个父亲。我真搞不懂，你们就那么需要男孩吗？好歹女孩都生下来了，就不能当个人好好对待？”
“只有男娃能传宗接代，女娃上不了族谱，连宗祠都进不去。女娃一旦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跟本家可没有关系，你个大学生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谁要知道这些封建恶习？”周璟的指甲嵌进肉里，“你也是女人吧？好歹你也是父母的女儿吧？如果这样被贬低的人是你，你会怎么想？”
“你说什么呢？我跟你们可不一样，我生的是健康的儿子。”表婶的重音落在“儿子”上，脸上乐开了花，翘着的小腿左右摇摆。
“我家才俊长得白白胖胖的，眼睛像菩萨，肚子像弥勒佛，这看起来就是当官的料。我呀就等着日后他飞黄腾达，再给我讨个媳妇回来，抱孙子享清福啰。”
周璟明白了，表婶将自己归入男人的阵营，顺理成章和其他女人拉开了差距。这荣耀的秘符掌握在沾亲带故的男人身上，只要他们好，她便能跟着沾光。
为什么表婶自己不做飞黄腾达的梦呢？
也许她也被区别对待过，因为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便自我合理化，哄骗自己照做就好了。处在毒障之内的表婶不知不觉将“中毒”视为常态，并企图同化其他的女人。
这过程中也许有主动，也许是被动，但最终她放弃了反思，埋葬了自我意识，以使伤口不再流脓。
表婶的笑意愈演愈浓，那青黑色的毒蔓盘踞在她脸上，直入印堂——周璟觉得她已病入膏肓。
不忍直视表婶病况的惨状，周璟叩了叩门，转身走入弟弟的房间。
这个她曾经的庇护所此时已归属于弟弟，周璟再不能随意地推门而入。
黑暗中，一盏台灯亮着，台面上摊开一本书。
“抱歉啊，外面的声音太大了，没有打扰到你吧？”周璟扬起笑脸，“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小王子》，从姐姐书架上拿的，姐姐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书籍就是要一起分享才有意思呀。”
“你说小王子去其他星球的时候，谁来帮玫瑰花浇水，捉虫？被留下的玫瑰花失去了对它关爱有加的小王子，孤单又无助，一定很难过吧？”
“这本书的主人公是小王子，呈现的视角自然也是小王子的，我们无从得知玫瑰的心情。”周璟摸摸弟弟的头，“我们灏灏能想到这么多真不错，说明你是一个体贴又细腻的孩子。开学几个月了，在学校过得还开心吗？”
“最近交了几个朋友，相处得还不错。”
“能交到朋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有了朋友就能更快融入集体生活，在学校的日子也会变得有趣起来。说来你跟小时候的我还真有些相像。”
“有哪里像？”周灏的眼睛亮了。
“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书，与角色的共情能力极强，不自觉就把自己带入到故事里。”
“要是我也能像姐姐一样厉害就好了。”
“我？我哪里厉害了？”
“姐姐成绩好，朋友也多，从来都不让妈妈操心。”
“成绩倒是次要的。姐姐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不让人生留下遗憾。”
“我也希望姐姐能健康快乐……”周灏抱住周璟，“对不起，占据了你的房间，害你没地方住，你不会怨我吧？”
“什么怨不怨的，反正姐姐住在学校，平时也不回来，这房间留给你住再合适不过了。”
“我想跟姐姐和妈妈在一起，不想跟爸爸回去。”外面的对话终究还是被周灏听到了。
“我知道，这次姐姐说什么都不会把你送到那个家里。”
周璟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出房间。
客厅里，表婶已不见踪迹。
“她已经走了，收拾收拾桌子准备吃饭吧。”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送了点东西让她带回家。她不过是个传话的，拿到好处就走了，不会为难我们的。”
“要是她以后再来怎么办？”周璟心里想问的其实是“要是以后周至诚再来抢弟弟怎么办”。
“看着办呗，还能怎么办。以后发生的事谁能预料？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都大四了，工作还没找到。”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什么叫不用我操心？我是你妈，不操心你操心谁？”
“我已经成年很久了，我的事自己能做决定。”
“你年纪再大，在我眼里还是小孩，就得听我的。”
“我是一个人，不是你养的狗。”
“妈妈吃鱼，姐姐吃鱼。”周灏将鱼腩一分为二，一块给母亲，一块给周璟。
周璟差点忘了弟弟还在餐桌上，无意间她和母亲竟重演了餐桌上的争执。
难道没了父亲，家里竟还是战火纷飞的阵地吗？
周璟将鱼夹回给弟弟，默默嚼着白饭，心里有了决定。
几个月后，周璟收到一家名为“真我”杂志社的录用通知，工作地点恰好在新章市。
收到这个好消息，周璟第一个想和谷阿姨分享。
时隔多年再步入“回到过去”，周璟脑海里顿时涌现不少回忆。其中就有一张熟悉的脸庞，在落地窗外对她微笑。也许这就是周璟不肯再来书屋的真正原因——她不愿回想起某个丢下自己的人。
“在想什么？”谷阿姨比划道。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您最近怎么样，顺便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估计毕业就会离开九溪。”
“恭喜你，这可真是我这段时间听到最好的消息了。”谷阿姨笑开了颜。
“在离开之前，我想再一次表达对您的感谢。感谢您将书屋开在这条街上，感谢我们的相遇。感谢你将征文比赛的消息告诉我，还那样尽心尽力地教导弟弟……
这么多年来这所书屋就像我的秘密基地，也算是我半个家，每每我有不愉快的情绪都会来这里排解。您像是我的朋友，也像是我的长辈，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您比我的母亲还像母亲……”周璟哽咽了。
“好孩子，找到工作是值得高兴的事，掉什么金豆子呢？我知道你不舍得与我分离，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时间到了自然是要各奔前程的。
你瞧瞧，最近借书的人越来越少，连来看书的人都没几个。我猜想这也许是老天的意思，催促我关闭书屋，回归故里。”
“这么说来您已经做出决定了？。”
“是的，托你的福，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决定去找儿子，坦白我的罪行，请求他原谅我。不管结局如何，至少我已经有了行动，再不会在夜里辗转到天明了。”
谷阿姨拭去眼角的泪，将早已备好的书籍递给周璟，“下个礼拜我就会离开，这本书就留给你当作纪念吧。”
周璟抚摸着《花草世界》，感受硬皮封面凹凸不平的触感。微微发黄的封面仿佛在告诉周璟他们一同历经的青葱岁月。
可惜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了，面对花花草草也失去了最初的热情。
周璟有了新的目标，新的牵挂，她要以最轻松的姿态开启新的生活。
周璟将书放进抽屉的最深处，连同这二十余年的记忆一起封存。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