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教师谈天
夜市的露天烧烤摊烟雾缭绕,烤肉的焦香和复杂的调料香顺着灯柱缓缓升起,将路灯包裹在一片朦胧中。
迟复和班建国坐在塑料凳上,围着矮木桌聊天。不知是谁摇了两下蒲扇,胡椒味冲得迟复直打喷嚏。
偶尔忙里偷闲吃上几盘烤串是迟复难得的消遣。不过他真正需要的不是果腹,而是有个朋友能聊上几句,有个角落能歇上一歇,拖延回家看父亲脸色的进程。
“来,满上。”班建国将塑料壶倾斜,黄色的液体流入迟复杯中。
“别别别。”迟复连忙堵住杯口。
“这是茶,菊花茶,不是酒。”班建国拨开迟复的手,又将自己的塑料杯斟满。
“你也戒了?”迟复看着班建国的动作,有些惊讶。万年大酒鬼居然不碰酒了?换做平时班建国早就点上一打,和自己喝个地暗天昏了。
“哎呀,成天被老婆孩子念叨。听多了,自然就戒了。”班建国答道。
“女儿快上小学了吧?知道叮嘱爸爸少抽烟,少喝酒,是个贴心的孩子。”
“嘿嘿,那是水仙教得好。你也不想想,小孩每天玩得那么开心,哪有功夫劝人戒酒,还不是水仙教她这么说的?”
迟复喝了口茶,说:“我记得你女儿叫鹿班比来着,这名字无论听几遍都觉得特别。”
“还不是因为水仙喜欢《小鹿斑比》,就拿她的姓和我的姓组在一块儿起了这么个名字。不过我女儿也喜欢,成天让人唤她的名字,喊一次她就应一次,一次比一次大声,乐此不疲。”
“这还真是只有家庭才能享受的乐趣。有时候真羡慕你,被人惦记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不像我,就算在外面喝醉了,倒在路边都没人知道。”
“你要真心觉得羡慕,想被人管管,就早点结婚,也好体会一下当爹抱娃娃的幸福。”班建国笑了起来,“最好生个女儿,贴心又可爱,她一笑,你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她。别像我小时候,又皮又糙,光顾着跟人打架,成天跑得没影。”
“你这是典型的女儿奴,没治。嫂子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风湿,关节疼,都是老毛病了。哎,你别岔开话题,刚刚才说到你的终身大事来着。上次给你介绍那姑娘怎么样?”
“不合适。”
“不合适,不合适,次次都说不合适。上上次给你介绍的小学老师,长相性格样样好,工作还稳定。你说俩人话太少,光顾着吃饭了,统共也没说上几句。我捉摸着你喜欢话多的,上次就给你找了个电台女主持。人女孩活泼开朗,多才多艺,你也说不合适。”班建国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你倒是给我说说怎么个不合适法。”
“不是人家的问题,是我的问题。”迟复找老板要了快抹布,擦干桌上的水渍。
“你别给我说这些虚的,你的问题到底什么时候才解决?”
“再说吧。”
“再说,再说,就是再也不说。”班建国又给迟复满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倔呢?都说先成家后立业,找个女朋友谈谈也不冲突嘛。”
“自己的未来都没弄明白,耽误人家女孩的青春做什么?还是早点说清楚,让人及时止损比较好。”
“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算了算了,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有数,我就不多叨叨了。听说这次辩论赛,校队拿了市里的第一名?”
迟复这才有了笑脸,“是啊,高一新生里有个女孩特别优秀。”
“是叫储铃对吧?”
“你怎么知道?”
“初中我也带过他们班,怎么不知道?”
迟复点点头,“也是。”
“听说这女孩常到你办公室请教问题?”
“又是哪个大喇叭传的?”迟复赶紧澄清,“议论我没关系,姑娘家清誉,可不能拿来调侃。”
“我可什么都没说呢,你就紧张起来了。”班建国把刚端上来的烤羊肉串推到迟复面前,“来来来,别光顾着喝茶,边吃边说。”
“怎么不说话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提醒提醒你。”班建国拿起一根串自己吃了起来,“小女孩情窦初开,仰慕帅气的男老师,这很正常。毕竟人从小没见着父亲,难免有些却爱,容易喜欢上年长的,温柔的男性,其实可以理解。”
“我知道,她可能是把对父亲的依恋投射到我身上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从小被父母拘束,情感封闭,容易喜欢上胆大又直白的女生,这也可以理解。只是……”
“只是她还小,不明白老师和学生的界限,更不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可我是老师,我清楚自己的位置,得设法考虑周全,不能装作未经世事,一头栽进感情里。”迟复赶紧补全。
“你倒是拎得清。可这一串话说出来不知是劝她还是劝你自己呢。”班建国嘴往手背上一抹,算是蹭干净了。
“这事你得仔细斟酌怎么跟人家说。青春期的孩子可是很敏感的,只能疏,不能堵。你越说不能,她反抗得越来劲。”
“我知道,我有作为老师的自觉。”迟复强调,“别说这事了,说说你吧。听说又有家长来你们班上闹了?”
“可不是嘛,”班建国一激动,又拍了桌子,周围的客人都往这桌看。“抱歉抱歉,”班建国拱拱手,算是赔罪。
“学校不是有足球比赛吗?前些日子有家长投诉学校足球队,说怎么能让小孩做这么危险的运动呢?不把心思花在学习上将来成绩落后怎么办?好嘛,把孩子包在玻璃罩里,又想让他身强体壮,培养兴趣爱好,又不愿放手让人拼搏,你说这可能吗?学校不得已,只能停办了球赛。”
班建国叹了口气,“说实话,虽然我总强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督促学生努力竞争,可这话我真不敢苟同。谁说人生只有一条赛道,非得挤得头破血流?还不是因为有升学率在头上压着,不得不这么鼓劲吗?看到孩子们每天屁股粘在板凳上,脸上顶个熊猫眼,我这心酸劲直往喉咙涌。当老师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自己的使命不仅是教书还得育人了。”
“别跟我说你没抢过体育课。”迟复笑道。
“老师也是领薪水干活的人,也要听领导的指示办事,这不是没办法吗?主科占分多,得把主科分数提上去总分才会高。毕竟什么升学率,a+率都在老师肩上扛着呢。评价依据单一,时间紧任务重,不霸课怎么行。”班建国狠狠咬了一口烤串,“难道我不知道单方面发展,会教出来多少看上去正常,实则心理不健全的孩子吗?整个社会都被功利心迷了眼,哪是区区一个老师能改变的?”班建国似乎被辣椒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喝茶,喝茶。”迟复拍着班建国的背。
他当然知道班建国不容易。初中的时候,迟复常常在教师办公室等父亲下班。班建国总是自愿留下改作业,备课。办公室那盏灯一直亮到迟复走出校门还没熄灭。而且班老师的教学质量是公认的好。只是他性子直,说话冲,言语间难免得罪不少人。十几年过去了,职称愣是没往上升。
“我这老师的位子也不知道还能坐几年。指不准上头哪天不开心就把我撤下来了。”班建国打了个嗝,拍拍肚子顺气,“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可不能随便糊弄自己。我记得你最初的梦想不是当老师来着。”
迟复沉默着点了点头。
“高三那年在心愿墙写了什么,还记得起来吗?”
“我想当建筑师,给自己建一座牢固的家。”迟复脱口而出,“可惜这家终究还是散了。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只能夹在父母中间,里外不是人。”
“最后是你爸改的志愿不是?”
迟复笑了,“在让我当老师这件事上,他们空前的一致。说不准是他们合谋改了我的志愿,追究执行人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算了,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哪里过去了。当初错误的决定不还影响着你现在的生活吗?你说一个人天天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带着别人的梦想活下去,有什么劲呢?”
“那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当老师?”迟复把储铃的问题抛向班建国。
“因为我特别享受四五十个人的眼睛齐刷刷望向我的感觉。他们眼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那是多么单纯,多么明亮的眼神啊。看着他们就觉得自己被热切需要着。那时我就想,对于我来说,他们可能只是万千学生之一。可对于他们来说,我却是他们唯一的英语老师,唯一的初中班主任。你说这份责任压在心头,能不沉甸甸的吗?”
“没想到你能从老师这份职业里找到那么强的归属感。我还以为你也是被责任压得喘不上气,又因为自尊不允许退却呢。”
“我告诉你,可千万别小瞧了老师这份职业。这是我一生的使命,而不是你郁郁不得志的退路。”班建国重重拍向迟复的肩膀,“但这是我的人生,我的抉择,你不需要,也不能够效仿。未来的路怎么走,该由你自己决定。”
回到办公室,迟复拿起放在桌上的建筑模型。
他确实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的梦想,逃避自己的内心。
过去他总对自己说,忍一忍,以后会好的。可现实告诉他不是这样,这四年来他一刻也没放下过自己的建筑师梦。哪怕当着老师,也显得心不在焉。
他确实可以凭借出色的能力扮演形式上的教师。
可教师不只是教书,还得育人,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每每遇到学生的问题,他总打心底觉得提不上劲,进而责怪自己当初的选择。
以前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明白了。因为他的心本就不坚定,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动摇他走下去的决心。他需要一个声音坚定地痛斥他的虚伪,指责他错误的决定,因为他自己没法生出这样的勇气来。
光凭这一点,他永远无法成为像班建国那样一心钻研的好老师。
班建国说得对,老师这份职业有自己的职责与尊严,决不该成为他逃避人生的备选。
你确实需要重新规划未来的生活,迟复对自己说。